第四百五十二章 新的問題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4554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尚書左僕射臣絳……”

    “尚書右僕射臣公著……”

    “恭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聖躬萬福。”

    韓絳和呂公著,來到集英殿上,持芴而拜。

    “朕萬福。”趙煦輕聲說着。

    帷幕內的兩宮也答道:“老身(本宮)萬福。”

    “馮景,給兩位相公賜座、賜茶。”趙煦流利的安排着。

    於是,馮景便領着內臣,搬來椅子,奉上茶水、點心。

    兩位宰相再拜謝恩,坐了下來。

    趙煦端坐在御座上,細細打量着這兩位近來已經很少見到的宰相。

    韓絳又老了一分,已是白髮蒼蒼,但他的精神頭不錯。

    呂公著則看上去似乎有些憔悴,在精神方面可能還沒有韓絳好。

    看着這兩位宰相,趙煦就輕聲道:“皇考不幸奄棄天下,朕以幼衝奉祖宗宗廟,幸得兩宮慈聖保佑擁護,方安坐於汴京……”

    “朕雖年幼,卻也已受聖人之教,獲兩宮慈聖教誨,知天下之要,首在安民,安民之要,在於得人,得人之要,在於納諫!”

    趙煦說着,就起身對着兩位宰相一禮:“今朕設對於集英殿,願請兩位相公,直言國家情弊!”

    韓絳和呂公著見狀,立刻持芴起身拜道:“陛下垂問下情,臣等敢不盡言?”

    對趙煦這個少主,無論韓絳還是呂公著都是滿意的。

    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現在的趙煦,是所有士大夫夢寐以求的君主。

    因爲他年少,只能委託兩宮聽政。

    而兩宮因爲缺乏實際的執政能力,只能將無數瑣碎的事務,下放給宰執處置。

    一般在這樣的情況下,其實宰執是很難認真做事的。

    因爲,朝野都會用有色眼鏡,打量宰執——會不會有不要臉的人,攀附兩宮,甚至鼓動兩宮,去行武則天之事?

    同時,兩宮也可能會猜忌宰執——天子幼衝,宰執之中會不會有人趁機獨攬大權?效仿歷代權臣?

    更麻煩的是,一般在這樣的情況下,少年天子將來長大後親政的話。

    聽政時期的舊臣,還得想方設法的證明自己的清白。

    所以女主聽政時代的宰執,是最難做的。

    但在現在,所有宰執都沒有以上這些擔心。

    因爲,趙煦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除了年紀外,已經完全具備了作爲一個君王應有的手段和能力。

    同時,他還大量的參與了聽政期間的重要決策、人事任免。

    於是,所有疑慮一掃而光,一切掣肘不復存在。

    宰執們既能享受到女主聽政期間,相權擴張、膨脹帶來的好處,又不必承擔因此帶來的惡果。

    因爲他們做的事情,是得到了少主的支持,至少是默許的。

    對韓絳、呂公著這樣的老臣而言,現在的情況,讓他們感覺自己在做夢。

    韓絳看着自己今天早上在朝笏上寫好的提綱概要,就躬身拜道:“奏知兩宮慈聖、皇帝陛下,臣自受任以來,蒙兩宮慈聖、皇帝陛下幸愛,委臣以軍國之任,賴祖宗之福,社稷之佑,近年以來,天下太平,社稷安穩……”

    這是必須要說的。

    坤成節將近,傻子都看出來,太皇太后有意要藉着王師南徵大勝的契機,好好的操辦一番。

    作爲宰相,怎麼能掃興呢?

    所以,天下局勢必須大好!

    不好也得好!

    何況,現在看着還不錯。

    至少沒有比去年差。

    韓絳說着,就話鋒一轉,再拜道:“然則,老臣朽邁,精力日衰,尸位都堂常有紕漏之處,或有不密之事,乞兩宮慈聖、皇帝陛下治罪!”

    說着,他就持芴深深一拜,做出一副請罪的姿態來。

    帷幕內的太皇太后見狀,當即就說道:“相公何罪之有?”

    “老身與太后,婦孺之輩,聽政以來,賴相公輔佐,方得社稷太平,相公之功老身和太后還有官家,都是有數的。”

    對韓絳,這位太皇太后現在是很有好感的。

    主要是韓絳這個人很低調,又肯做事。

    髒活、累活也願意幹。

    加上韓家在宮中的關係、人脈,並不比呂家少。

    所以,大家都樂得給韓絳說好話。

    韓絳持芴拜道:“老臣治家不嚴,先前不孝逆孫韓階敗壞法度,禍亂一方,蒙兩宮慈聖恩典、官家仁聖,特旨以階乃臣之孫,曲赦其罪……”

    趙煦聽着,不禁認真的看了看這位已經白髮蒼蒼的老臣,眼中有些驚訝。

    韓階案早已經結束,大理寺那邊都已經審結了。

    若換了旁人,只會當沒有這個事情,哪裏還會主動提及?

    但韓絳現在卻主動提起了此事。

    這是什麼?

    這是在主動背鍋!

    同時還是在向兩宮和趙煦暗示——其他事情,老臣也略可分擔一二。

    瞧瞧人家這覺悟!

    便聽着韓絳繼續說道:“此外,臣還所用非人。”

    “江西提舉刑獄公事曾孝廉,前時凌迫撫州知州石禹勤,竟造誣陷,以刑律拷打,致禹勤至家,一日而卒!”

    “老臣身爲左相,失察地方,所用非人……”

    這是在三月末,甚囂塵上的一個大案。

    一路提刑官,爲了打擊政敵,竟誣陷、構陷對方貪污。

    在沒有抓到證據的情況下,將堂堂京官知州下獄。

    聽說還上了手段,以便屈打成招。

    那石禹勤的骨頭卻硬的很,硬是咬死不認。

    在獄中被折磨了一個月,眼看着石禹勤要死,曾孝廉慌張的將之送回家,歸家一日就死了。

    此事,引發軒然大波。

    朝野士人震怖!

    好傢伙!

    士大夫體面呢?文臣顏面呢?

    都被曾孝廉丟去喂了狗。

    於是,在羣情洶洶之下,左相韓絳、右相呂公著聯名奏請兩宮,遣御史往江西窮治此案。

    必須給天下士大夫一個交代!

    曾孝廉的同年、師長,也都在輿論裹脅下,公開和之劃清界限,割袍斷義。

    曾孝廉,因此成爲了元祐元年第一個被開除出士大夫籍貫的文官。

    趙煦在這個案子爆發後,本來還想着派人去接觸一下那個曾孝廉,看看能不能將之培養成大宋來俊臣。

    可轉念一想,這種腦袋被驢踢了的傻逼,有什麼好接觸的?

    索性也就沒管這個事情。

    如今,韓絳提起此案,還將責任往他身上背。

    於是,哪怕帷幕中的兩宮,再怎麼後知後覺也回過神來了。

    這位宰相是在主動替我們背鍋呢!

    於是,太皇太后當即就道:“韓階一案,不過是地方官員,爲了攀附宰相,曲意阿結……”

    “此與相公何干?”

    “至於那江西曾孝廉一案,差除曾孝廉的,又非是相公……”

    這位太皇太后對自己人,從來都是無話可說的。

    在趙煦的上上輩子,因司馬光深得其信任。

    所以,司馬光去世後,泰半的宰執,都是從和司馬光關係親密的人裏選拔。

    連蘇轍都因此沾光,混了一個宰相。

    如今,她自也不會虧待韓絳這樣的‘忠貞老臣’。

    韓絳持芴謝恩:“太皇太后信重老臣,老臣感激涕零。”

    “只是,老臣不止是治家不嚴,用人不當,就連所行法令,也多有疏漏……”

    這才是他真正要說的事情。

    也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

    過去這一年來,役法檢討持續進行,可是在檢討和實踐過程中,卻冒出來太多太多問題。

    青苗法也是同理。

    越實踐,發現的問題也就越多。

    若韓絳能年輕十歲,那他肯定死也不會將這些問題捅出來。

    說不定還會千方百計的粉飾、掩蓋問題。

    可他馬上就要致仕了。

    一旦他致仕,那些被他掩蓋的問題,立刻就會爆發出來。

    指望繼任者給他收拾爛攤子?

    想什麼呢!

    韓絳當了幾十年的官,他可太清楚他的同僚們是個什麼樣子的?

    指望他們給自己擦屁股、收拾爛攤子?

    想都別想。

    能不落井下石,就已經是很給面子了。

    當然,還有一個影響韓絳做出這個決定的因素。

    那就是探事司和汴京新報的存在。

    汴京新報連汴京城裏的物價,都能追蹤統計出來。

    他們會不知道,那些發生在廂坊、閭里的事情?

    帷幕中的兩宮,卻是忍不住的坐直了身體。

    “相公,役法檢討和青苗法修改,不是一直都說妥帖嗎?”太皇太后問道。

    韓絳持芴而拜:“此乃臣之罪也。”

    “役法自檢討以來,奉旨以三等戶以下,減免所納免役/免行錢,三等戶減半,一等、二等如常。”

    “諸般條令,自在開封府各縣、鎮實施以來,三等戶以下,皆曰:慈聖恩德,天子聖明……”

    “便是三等戶,也都受優遇,常有感恩之心。”

    “然而,情弊卻也在不斷出現。”

    說着,韓絳就向趙煦還有兩宮,介紹起新的役法條例在實行過程中面臨的問題。

    首先是僱人服役上,汴京物價高,人工也高。

    好多衙前轉運的工作,都得花大價錢僱人。

    過去,因爲有保甲法,所以地方官可以靠着白嫖保甲戶的勞動力來節約支出。

    像是修繕水利啊、修路啊等等。

    過去就都是地方徵發保甲戶,打着訓練、校閱的旗號,讓保甲戶們自帶乾糧的幫着幹活。

    譬如先帝修汴京城,就有着大量保甲戶參與其中。

    而現在,保甲法罷廢,地方官一下子也沒有了免費的白嫖勞動力,只能自己拿免役錢來僱人。

    可汴京城的工價過高——在汴京城,一個青壯一天工錢至少一百錢。

    開封府內,工錢起碼也要七八十錢一天。

    這就讓官府能僱的人開始減少,很多事情都開始缺錢去做。

    若只是如此,那也罷了。

    關鍵還在擔保方面。

    官府僱人做事,都是要有人擔保的。

    誰呢?

    形勢戶!

    因爲只有這些人,才能提供足夠的抵押物和擔保。

    這就使得,在很多地方,地方勢力開始膨脹。

    因爲他們通過提供抵押、擔保,將那些給官府服役的人,納入了他們自己的手下。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長此以往,這些形勢戶未嘗不會向着魏晉南北朝的門閥世家演變。

    總之,麻煩多多。

    青苗法那邊,情況也差不多。

    像是新的便民低息貸款,在廢黜了過去青苗法的考覈業績需求後。

    常平官們都已經躺平了。

    百姓借貸,愛借不借,反正又不幹考績。

    過去的常平倉法是怎麼敗壞的,現在的便民低息貸款,也在向着常平倉法的方向狂奔。

    更要命的是,因爲免役法的新條例,給了地方形勢戶們很大的機會。

    這些傢伙,趁機利用自己掌握和構建的網絡,開始當起了耗子。

    常平倉裏的便民低息貸款本金,被這些人借走。

    他們回頭,就把這些錢,放給外面的百姓。

    利息三成、四成,九出十三歸。

    就這,還是在開封府!

    有無數眼睛盯着的地方,若到了地方上,根本無法想象,便民低息貸款會被官僚們玩成什麼樣?

    當然了,這些新條例,也不全是問題。

    至少,新的役法,降低了三等戶和三等戶以下的百姓負擔。

    僅僅是在開封府,就惠及了百萬以上的人口。

    而便民低息貸款,在汴京城裏,更是所向睥睨。

    如今已經超越了各大質庫,成爲了有口皆碑,童叟無欺的一樁買賣!

    是的!

    這確實是一樁買賣!

    年息兩分的商業經營貸款,哪怕放在現代,都有無數人打破頭想要。

    何況是在如今這個時代呢?

    要不是趙煦插手過一番,規定了新的便民低息貸款,最高每戶只能貸一百貫,且還需要抵押物。

    恐怕,現在的開封府的常平倉裏的羊毛都要被人薅光了。

    靠着這個便民低息貸款,汴京城內的小手工業、小作坊以及小商賈羣體,蓬勃發展。

    但,只要出了汴京城。

    就是另外一個景象。

    便民低息貸款,要嘛趴在府庫裏等着腐爛,要麼流入了地方形勢戶手裏。

    這些中間商拿着兩分年息的官府貸款,轉手放給農民,賺取超過一倍以上的利潤。

    沒辦法!

    這就是現在的大宋現狀。

    出了汴京城,哪怕是開封府境內的廣大農村,也是人均胎教肄業。

    百姓被困在土地上,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連汴京城都沒有來過。

    感冒還沒有好利索,頭暈乎乎的,喉嚨也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