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九章 文官:我上我也行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4813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門下:先王之制,在於安民……朕以眇眇之身,煢煢在疚。永惟置器之重,惕若臨淵之深……”

    “光嗣成美,深惟六聖之制,必躬三歲之祠……下武式文王之典,大孝嚴父,孔子謂周公其人……嘗講茲禮,包舉儒術,諮諏搢紳……”

    都堂令廳之中,宰執們集體匍匐,恭聽着從宮中降下的旨意。

    “蓋布德行惠者,非賢罔乂。任大守重者,惟後克艱……尚賴文武藎臣,股肱碩輔……”

    “太師、守司徒、平章軍國重事文彥博;前行宣徽南院使、彰德軍節度使張方平;端明殿學士孫固,器大而厚德,必有能教朕者!”

    “尚書左僕射、門下侍郎、康國公韓絳;尚書右僕射、中書侍郎、申國公呂公著,受先帝之託,得萬民之望,臻於時政,知我情弊,定有安邦之策……”

    “正議大夫、門下侍郎、上柱國、河內郡開國公司馬光,受材高明,履道醇固,必有進言之書……”

    羣臣聽完詔書,再拜而起。

    左相韓絳上前,接過了從宮中降下的麻書,然後交給專門掌管、收藏宮中旨意的官員。

    接着,他率着宰執,面朝皇城再拜:“臣等恭遵旨意!”

    送走使者,韓絳就和其他宰執拱了拱手,拜別一聲,自顧自的進了屬於他的左相令廳。

    右相呂公著,和其他同僚拱了拱手。

    然後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司馬光,一些話在喉嚨轉了一圈,最終生生的咽了下去。

    沒辦法!

    呂家和皇室的關係,數十年來一直是非常良好的。

    所以,呂公著很清楚,現在兩宮對司馬光的意見不是一般大。

    尤其是那位太皇太后!

    想想也是,坤成節眼看着就在眼前了。

    識趣的大臣,都已經在忙着上書恭賀,乞上尊號。

    讓太皇太后好好的過一個聖節。

    叫天下皆知,大宋出了女中堯舜,聽政以來,四海昇平,萬民安樂。

    交趾跳樑小醜,犯我疆界,太皇太后秉乎戎機,運籌帷幄,以執政出鎮廣西,遣五千王師南下,交趾旬日而定。

    足可告太廟,誇功於列祖列宗之前。

    司馬光卻傻乎乎的在這個時候跳出來,和她老人家爲難,非得要將好好的坤成節大典給攪合了。

    太皇太后能不生氣嗎?

    呂公著聽到的消息,據說前天晚上,太皇太后在慶壽宮裏發了好大脾氣。

    所以,呂公著真的不好,在這都堂裏,公開和司馬光有什麼親密接觸,更不好勸說。

    本來,若是別人,他還可以讓呂希哲出馬,去和司馬康叮囑一番。

    但……

    讓呂希哲去勸司馬康說服司馬光低頭?

    確定呂希哲不會去火上澆油?

    反正,呂公著是真不放心那個逆子。

    他只能嘆息一聲,在心中道:“明日御前,或許可以向天子進言,爲之迴轉一二。”

    再怎麼樣,司馬光也是身負天下之望的文學名士,更是他的多年老友,必須幫幫他。

    呂公著在心中嘆息着,就看到了新任執政李常,悄悄的走到了司馬光身邊,拱拱手,看樣子是打算私下和司馬光談談了。

    這讓呂公著深感欣慰。

    “李公擇果然不負老夫之望。”

    李常是他的學生,所以他需要格外避嫌。

    除了公事,一切接觸都不能做。

    不然就會被人抓到把柄,拿來攻訐他。

    所以,上個月廷推的時候,呂公著爲了避嫌,連票都沒有給李常投。

    ……

    李常請着司馬光,到了自己新裝修好的令廳中。

    “司馬公請上座。”他恭敬的請着司馬光這個前輩,坐到了坐席上。

    自先帝駕崩後,司馬光、呂公著入京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和司馬光在私底下相見、獨處。

    所以,李常的內心,有些忐忑。

    因爲他已經聽過範純仁、呂大防等人,多次苦勸司馬光不果的事情。

    老實說,李常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勸的動。

    但總歸要勸的!

    司馬光坐到坐榻上,看着李常的模樣,就笑起來:“公擇是來勸老夫的?”

    李常搖頭:“晚輩豈敢?”

    他從懷中取出一份詩稿:“乃是晚輩的外甥,寫了幾篇劣作,想要請司馬公斧正!”

    司馬光是很喜歡提攜後進的,一聽這個他立刻笑眯眯的接了過來,然後放在手中,端詳起來。

    何況,司馬光早就聽說了,李常的外甥黃庭堅的文章詩詞,乃是年輕一代的佼佼者。

    其文章之出色,甚至讓孫覺那個老家夥,當年只是看了他的文章,就想將女兒嫁給他。

    當即就興致勃勃的接了過來,然後認真的看了起來。

    這一看,司馬光的眼睛就亮了起來:“不錯!不錯!”

    “久聞公擇之甥,文章詩賦有漢唐之風,今日一見,確實名不虛傳!”

    李常聞言,頓時嘆道:“司馬公繆贊了!”

    “這孩子自幼聰慧,就是太過執拗了。”他假意嘆息着:“去歲,蒙文太師薦舉才得以改官,授給祕書省著作郎一職……奈何此子卻心繫文學,一直說着想要去登州爲官。”

    “登州?”司馬光問道:“令甥可是慕蘇子瞻之名?”

    李常點點頭:“正是如此!”

    蘇軾的名頭和魅力,是無窮大的。

    天下文學之士,都想追隨於他,也都以能和蘇軾唱和而有幸。

    自從蘇軾出知登州以來,登州那邊就成了天下文人趨之若虞之所。

    每天都有人絡繹不絕的前去登州,想要參與到蘇軾的酒會、詩會之中。

    而偏偏,近來蘇軾的文章、詩賦,再次進入了一個創作的井噴階段。

    短短一年,就寫出了七八篇傳頌天下的詩詞。

    於是,文人們的心,都是癢癢的。

    別說旁人了,以司馬光所知,他的兒子司馬康,還是司馬康的好朋友晏幾道,都想過丟下汴京的事情不管,去登州和蘇軾飲酒作樂,寫詩做賦。

    所以,司馬光也不疑有他,問道:“既是如此,公擇何不成全?”

    他笑着道:“以令甥的文才,到了登州,與蘇子瞻切磋,來日必可爲大家!”

    李常嘆道:“奈何登州之闕難補,且晚輩那外甥,寄祿官已是通直郎,外放的話,非州判、推官不可!”

    蘇軾知登州,若是以往,可能還沒什麼。

    畢竟,天下州郡道路難通,交通不便。

    大多數人根本不會知道,蘇軾在登州。

    但現在可不一樣!

    汴京新報隔三差五就刊載一篇來自登州的蘇軾詩詞。

    登州海魚幹之名,天下遠揚。

    文人墨客紛至沓來!

    甚至有那富豪,腰纏萬貫,前往登州,打算效唐代汪倫之故智。

    於是,登州之闕,也變得艱難起來。

    司馬光想了想,就笑道:“登州之闕是難,但令甥可謀萊州、密州之闕啊!”

    “以令甥的寄祿官官階,加上祕書省著作郎的差遣,外放的話,謀求權知萊州或者密州,應是無礙的!”

    李常嘆道:“奈何其爲人固執,只願求登州之闕!”

    他看着司馬光:“晚輩因此煩惱。”

    司馬光笑了:“公擇當好生相勸才是,自古君子權變,不礙大節……”

    說到這裏,司馬光愣住了。

    他看着李常,已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這是拐着彎,勸他也要權變,要活在當下。

    司馬光臉色驟然就變了:“公擇也以爲老夫不懂權變,固執己見?”

    “若老夫真是如此!”

    “早已辭官歸鄉矣!”

    別以爲,只有王安石王介甫,才會視功名如浮雲,一朝志向不得伸張,便連夜辭官而走,連給別人挽留的機會也不給。

    他司馬君實也是一樣的。

    能在洛陽十五年寫書,就已經證明他的性子。

    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士大夫,如是而已!

    “老夫在朝近年,錯非念天子之期望,思先帝託付,早已棄官!”

    真的!

    在司馬光心中,現在是滿朝烏煙瘴氣,上下都只在爭權奪利。

    尤其是那些昔日志同道合的人,一個個漸行漸遠,讓他心灰意冷。

    只有天子,唯有天子。

    讓他無法割捨!

    每次他想辭官的時候,都會想起那雙對他殷殷期盼,充滿真誠的眼睛。

    也都會想起,他第一次入京,面見天子時,天子御筆欽題的那‘股肱宋室,師保萬民’八字。

    天子以國士待他,他自當以國士報之。

    於是,在這樣的信念下,在見着其他人紛紛的走上了韓絳的調和之路。

    司馬光的思想,越發的走向了歧途。

    在司馬光看來,這並非是他不願權變。

    而是他不能權變!

    他若變了,這滿朝上下,就盡是汲汲於功名者。

    天子年少,若見滿朝上下皆是如此大臣。

    等他長大了,他肯定會覺得天下皆無正人。

    於是,他就可能誤入歧途。

    所以,在司馬光看來,他的堅持是值得的,也是必要的。

    他需要讓年少的天子知道,這天下大臣,並非盡是追逐名利,不顧正道的人。

    還有像他這樣的正直大臣!

    還有如他這般不懼權貴,不畏兩宮,依然直言敢諫,依舊可以逆風而行的大臣。

    這很關鍵!

    仁廟當年正是因爲身邊有着晏元獻公(晏殊)這樣的忠直臣子輔佐,才會成爲那個對文臣士大夫,充滿信任和倚重的天子。

    李常看着司馬光的神色和態度,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勸說,和範純仁、呂大防等人一樣,再次做了無用功。

    範純仁說得對!

    司馬公與王介甫,完全就是兩個互相矛盾,但卻互爲表裏的人。

    都是執拗之人!

    難怪,如今坊間有人給這位執政老臣,取了個‘司馬牛’的外號。

    沒辦法,李常只能做最後的努力了。

    他只能道:“晚輩豈敢非議公之事?”

    他只是一個晚輩而已。

    在舊黨的圈子裏,甚至都算不上一號人物。

    就連現在這把清涼傘,也大半是撿來的。

    真要競爭起來,李常很清楚,有的是人比他更有資格得到這把清涼傘。

    旁的不說,那位受名聲連累的蒲宗孟,若是先帝還在,這次的執政肯定有他的一份。

    此外,河東呂惠卿,鄜延路的劉昌祚,都有資格競爭——劉昌祚雖是武臣,但大宋又不是沒有武臣爲西府執政的先例。

    開國且不說,仁廟時,黑王相公王德用、狄武襄公就都先後以武臣拜任樞密使爲執政。

    尤其是黑王相公王德用,在西府雖無所建樹,但卻備受朝野尊崇。

    而劉昌祚在正常情況下,以其戰功是有資格入西府的。

    所以李常很清楚,他能拜執政,完全是因爲當前特殊的朝局緣故,加上廷推這個新的制度,兩兩結合才讓他機緣巧合下,拜任執政。

    所以,李常對自己的角色認知很清楚——在大事上,能隨大流就隨大流,給其他人打好下手就夠了。

    混個一兩年,就主動請郡。

    如此,這輩子也就不算白活了。

    於是,他小心翼翼的問道:“只是,明日公陛見於天子,未知會與天子談論何事?”

    兩宮旨意已經排好了。

    明日天子將在集英殿,依次詔對文彥博、張方平、孫固,然後是韓絳、呂公著,最後才是司馬光。

    司馬光曬然道:“自是言該言之事!”

    他沒什麼好避諱的。

    他這個人,素來光明正大,不怕人言。

    李常低下頭去,在心中再次嘆息一聲。

    “公就不能爲天下大局着想一二嗎?”

    宮中消息,對這位舊黨元老可是很不利啊。

    尤其是太皇太后那邊,對他現在意見很大呢!

    萬一惹怒了兩宮……

    李常已經不敢再想了。

    畢竟,上次大宋女主垂簾聽政的時候,可是開過嶺南之路的。

    司馬光正色的看着李常,他也知道李常的意思。

    “老夫自有主張!”司馬光輕聲說道。

    他自然知道,李常是爲了他好,才來勸他,才會和他說這些事情。

    李常搖搖頭,徹底的沒了辦法。

    司馬光看着他的神色,也有些於心不忍,便安慰道:“公擇放心便是了。”

    “當今天子聖明,必知老夫用心良苦。”

    李常低下頭去。

    他忍不住在心中說道:“當今天子確實聖明!”

    就是,恐怕他面前這位元老,在那位陛下心中的份量,遠遠不及那位在廣西的章惇章子厚。

    李常雖然沒有什麼宮中人脈,拜任執政也不久,也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這都堂和宮中的風向。

    但,坊間這些日子來的議論,他是聽說過的。

    好多人都在說:章子厚南征,乃是簡在帝心之故。

    爲什麼?

    因爲,好多文臣都覺得,章子厚勝的這麼快,這麼迅速,證明了一個問題——交趾小國,孱弱無能,王師一擊可定!

    換而言之:我上我也行。

    所以,爲什麼這個美差偏偏落到章惇腦袋上?

    只能是有黑幕!

    宮中早就內定了。

    於是,無數酸言酸語,這些日子都在官衙之中悄悄的蔓延。

    李常雖然覺得這些人在胡說八道。

    但這些人的話,也不算無的放矢。

    畢竟,事實已經證明,交趾人確實弱的厲害!

    章惇才帶了五千人南下,一天就得五州之地,還打下了決裏隘這樣的天險。

    章惇勝的如此輕鬆。

    那換自己上,也應該大差不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