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六章 司馬光的最後執念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3992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送走刑恕,趙煦坐在坐褥上,摩挲着雙手。

    “刑恕還不錯。”他輕聲說着。

    “有成爲未來大宋外交部部長的潛力。”

    對刑恕,他是很瞭解的。

    典型的縱橫家作風,看他在新黨、舊黨之間遊刃有餘的遊走就知道了。

    而縱橫家,是三蘇帶起來的風潮。

    以張儀、蘇秦爲榜樣,以縱橫家的手段來改變天下格局。

    只是,三蘇忘了,戰國的縱橫家能有發揮空間。

    那是因爲張儀、蘇秦背後的國家,有能力也有實力保證談判桌上談下來的利益得到執行,同時也可以保證,談判桌上失去的東西,可以通過刀子拿回來。

    而大宋顯然沒有這樣的力量。

    這就讓三蘇的主張,直接變成了掛在天上的月亮。

    因爲,在過去的大宋根本沒有縱橫家的用武之地。

    好在,趙煦回來了。

    “縱橫家……”趙煦坐在坐褥上,想着史書上張儀蘇秦們的故事。

    也想着那些漢朝使者,在西域各國橫行霸道的故事。

    更想起了班超、王玄策的故事。

    他就舔了舔舌頭。

    其實,論起玩弄帝國主義,中國也有很豐富的經驗。

    ……

    刑恕走出內東門,他擡起頭,整個人都彷彿年輕了十幾歲,一雙眼睛更是充滿了光。

    這一刻,他感覺自己真正‘活’了過來。

    他回憶着,在福寧殿裏的見聞。

    渾身充滿了力量。

    事實證明,人,都是有需求的。

    特別是物質已經不缺後,精神上的需求就凸顯出來了。

    魏晉的士人,天天吃五石散,爲什麼?

    因爲現實太絕望!

    大宋的士大夫們,爲何晚年都選擇參禪修道?

    答案也是一樣。

    殘酷的現實,讓他們不得不去尋找逃避的辦法。

    同樣,汴京城的勳貴們,天天紙醉金迷,也是因爲精神太空虛了。

    他們必須找點東西來刺激刺激自己的靈魂。

    而刑恕,現在找到了他人生的目標。

    還有什麼事情,比顛覆北虜這樣的大國,更刺激的?

    沒有了!

    於是,刑恕大踏步的向外走去,當他走出左昭慶門,到了都堂前的時候。

    刑恕看到了一個消瘦的老人,正在都堂前緩緩踱着步。

    是司馬光!

    刑恕看到司馬光的身影,下意識的低下頭去。

    司馬光卻已經微笑着向他走來:“和叔啊,近期怎沒有來吾家了?”

    刑恕見躲不過去,只能上前拱手以弟子禮拜道:“告知司馬公,在下近來奉旨爲館伴使,常在都亭驛中,與北虜爲伍,因此恐身上腥羶之氣,玷污明公府邸,故此不敢登門。”

    司馬光,和刑恕可是有很深厚的淵源的。

    當年,刑恕年輕的時候,曾跟隨二程讀書,是二程的得意門生之一,尤其是程顥非常喜歡他,經常帶着他出席洛陽的各種宴會,介紹給在洛陽的元老大臣。

    自然,司馬光也是其中之一。

    當年,刑恕有一段時間,甚至就是吃住在司馬光家裏,和司馬光的兒子司馬康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故此,在司馬光面前,刑恕要行弟子禮。

    司馬光看着這個當年,在自己家裏讀書,他無比看好的年輕人,他眼中有些惋惜。

    當年的刑恕,可是洛陽羣賢都公認的未來讀書種子,有希望繼承程顥衣鉢的人。

    就連邵康節(邵雍)都公開稱讚過此子的文章。

    可惜,自從刑恕入仕後,他就似乎放棄了文學之路。

    好多年都沒有看到過,刑恕寫出的文章了。

    將眼裏的惋惜壓下去,司馬光就問道:“和叔,這是剛剛面聖出來?”

    刑恕點點頭,拜道:“確實如此。”

    “陛下今日有空?”

    刑恕答道:“下官在御前奏事時,陛下身邊並無他人。”

    這讓司馬光的眼睛亮起來:“如此甚好!甚好!”

    這一次重病臥牀在家,讓司馬光感到恐懼。

    他知道的,他可能生不起下一場大病了。

    他的身體,也已經走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

    對司馬光來說,死亡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他的事業無人繼承。

    嗣子司馬康,爲人質樸、清正,缺乏變通。

    做做學問還算合適,可若入仕就不行了。

    範堯夫(範純仁)、呂微仲(呂大防),他本來很看好的。

    但這兩個人,現在卻慢慢的變成了韓絳的形狀。

    張口閉口都是調和,都是爲國相忍。

    甚至反過來勸他‘明公宜當爲天下計,顧全大局’云云。

    尤其是範堯夫——他甚至公開稱讚已經被更名爲‘便民低息貸款’的青苗法,對韓絳主持的役法改革更是讚不絕口。

    要不是範堯夫和他已經是兒女親家了(司馬康娶了範純仁之女),司馬光恐怕會公開抨擊他的背叛。

    更讓司馬光傷心的,還是老朋友們一個個背離了當初堅守的道路。

    文寬夫這個老匹夫,姑且不談。

    呂晦叔,現在看上去,一門心思就想等着韓絳下臺,然後他順利接過韓絳的旗幟,繼續調整新法。

    什麼盡罷新法?

    他現在已經不認賬了。

    張安道(張方平)這個兩面三刀的小人,就更不要說了。

    他就像當年背叛了慶曆君子們一樣,再次背叛了舊黨君子。

    一個《元祐字典》編修使的差遣和一個節度使的頭銜,就讓他心滿意足了。

    韓持國、馮當世,一個在洛陽,一個在大名府優哉遊哉。

    司馬光嘗試給他們寫信,他們回信的內容,卻只有風花雪月。

    朝局是一個字也不提。

    現在也就只有孫允中(孫固),偶爾還能到他家裏坐坐,和他說說話,談論一下國事。

    可孫允中的身體比他還差。

    這一切的一切,讓病癒後的司馬光手足無措,也讓他越發的不安。

    絕望,在他心中蔓延。

    好在,他還有最後的希望——天子!

    天子會長大的。

    現在把持朝政的奸臣們,瞞不了天子多久的。

    待到天子親政,只要撥亂反正,一切就都還有希望。

    所以,司馬光在回都堂後,就一直在等着天子召見他。

    可左等右等,也沒有等來天子召見。

    他想過主動上書,請求入對。

    可是,他是執政,貿然上書求對,太犯忌諱——自從王曾利用入對的機會,在章獻明肅面前,力陳丁謂罪狀,將丁謂扳倒後,大宋朝堂上不成文的潛規則之一就是——宰執不可主動單獨求對。

    誰這樣做了,就等於告訴其他人——這個傢伙在打大家小報告,大家夥都注意點。

    歷代以來,再沒有人敢觸碰這條紅線。

    本來,司馬光還有一條暗線可以用。

    張茂則父子在內廷的時候,宮中消息,總會和他通氣。

    張茂則也會在兩宮面前,替他說話。

    可自從去年,張茂則忽然在永厚陵中上表請求到永昭陵替慈聖光獻守陵後。

    大內震動,整個張茂則一系的內臣,不是被貶去了偏遠軍州,就是下落不明。

    連其養子張巽,也是下落不明。

    宮中的大貂鐺,幾乎都是先帝時代,把持着大內的那些人。

    他已經失去內援了。

    這讓司馬光內心,更加憂鬱。

    以至於,他開始病急亂投醫。

    每每有人入宮,他都會特意來這都堂外面守候。

    可惜,天子似乎很忙碌。

    除了讀書,就是去開封府,平時還要練字,很少召見大臣。

    刑恕算是他守了這麼多天,守到的第一個入宮見了天子的大臣了。

    所以,司馬光激動的握住了刑恕的手,對他道:“老夫能否請和叔幫個忙?”

    “明公請說。”

    “下次陛下再召見和叔的時候,和叔能否和陛下提一句老夫,讓陛下下詔單獨召見老夫?”

    他握着刑恕的手,動容的說道:“老夫已經沒有多少時日了。”

    “而陛下卻還年少。”

    “老夫擔心,倘若陛下不能召見老夫,那麼,老夫要對陛下說的話,恐怕就只能放到遺表上了。”

    刑恕看着已經枯瘦如柴的司馬光,嘆了口氣。

    其實,朝野上下都知道的,司馬光對那位陛下的期待。

    但朝野上下的明眼人同樣也都清楚,那位陛下對新法的真正態度。

    他連呂惠卿都要保!

    何況是那些代表了先帝心血的政策和法令?

    看着面前蒼老、枯瘦的司馬光,刑恕有些於心不忍。

    他在心中嘆息一聲,道:“下次陛下若再召見下官,下官一定將明公的話,轉告陛下。”

    刑恕能理解司馬光的心態。

    他堅信當今天子會站在他這邊,其實只是這個老人最後的執拗。

    沒有人敢在司馬光面前,戳穿他內心的幻想的。

    因爲,這會死人的。

    每個人都只會和他刑恕一樣,在司馬光面前,假裝司馬光相信的東西是對的。

    像哄小孩子一樣哄着他。

    因爲,所有見過司馬光現在的樣子的人都知道,這位舊黨赤幟,天下道德楷模,已經時日無多。

    司馬光聽完刑恕的話,立刻高興起來。

    “老夫就知道和叔會幫忙的。”他拉着刑恕,坐到都堂前的花園的一個涼亭裏。

    他開始和刑恕,說起當年的很多事情。

    刑恕耐心的坐在司馬光身邊,聽着他絮絮叨叨的回憶着往昔的事情,不時的出言附和。

    但在心中,刑恕卻有些唏噓。

    去年此時,司馬光第一次入京,整個汴京都爲之轟動,大量百姓,圍在他身邊,甚至有人拉着他的馬的繮繩,希望將他留在汴京。

    天子御筆親書,寄予厚望,兩宮遣使慰勞。

    彼時的司馬光,身負着天下之望,被無數人視作救時宰相。

    而一年之後的今天,司馬光的一切光環都已經褪去。

    儘管被拜爲執政,卻再也沒有人將他視作救時宰相了。

    反倒是,之前不被人看好的老臣韓絳,在短短一年的宰相任上,做了無數事情,贏得了天下人的稱讚。

    特別是改革役法,調整青苗法,將青苗法更爲‘便民低息貸’,並將便民低息貸進行嚴格限制,只接受百姓主動到官府申請貸款,不允許任何人,向百姓進行攤派。

    雖然依舊無法避免,很多偏遠地方的地方官,攤派、多收利息。

    但在東南富庶之地(東南的識字人口很多,很多平民百姓能識字,甚至會寫打油詩),還有京西、京東、京北等汴京可以直接影響的地方,卻幾乎是萬家生佛。

    更不要說,其主持下,將除了北方沿邊各路外的保甲法罷廢。

    於是,現在的韓絳,在民間已經有人拿他和仁廟時代的名相呂夷簡相提並論了。

    也就是近期,因爲其孫韓階的事情,讓他名聲有了些污點。

    心中想着這些,再看着面前司馬光的精神狀態。

    刑恕就在心中發誓。

    他將來,絕不要做司馬光。

    只要老了,他就一定會果斷致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