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三十八章 威權立矣!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4010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夜幕徐徐降臨,文彥博半閉着眼睛,聽着歌女婉轉的小唱。

    文及甫悄悄的走到他身邊,蹲下身子。

    “什麼事情?”文彥博問道。

    “大人……”文及甫將一張,還帶着油墨味道的小報,遞到了文彥博手中。

    “這是今天忽然出現的一份小報……”

    文彥博沒有看內容,只是問道:“一份小報而已,有什麼特殊的嗎?”

    文及甫道:“大人……它是印的……”

    “印的?”文彥博立刻坐起來。

    他可太熟悉小報了!

    因爲小報的出現和盛行,是在慶曆之後。

    小報一般都是手抄,數量很少,所以最開始只會出現在汴京城的瓦子和勾欄中——只有這些人口聚集的地方,才會爲了招攬生意或者維持人氣,專門花錢收買消息。

    一些小報,甚至乾脆就是那些瓦子背後的大人物所豢養的。

    譬如說桑家瓦子背後,就有着楊家、曹家的影子,還有着大內大貂鐺的身影。

    所以,一開始的小報首先都是在瓦子、勾欄裏出現。

    然後才被人手抄出來,帶到外面。成爲汴京市民閒暇時的談資,也是很多措大們炫耀自己見多識廣的一種方法。

    文彥博拿起那張小報,看着這張無論佈局還是排版都截然不同。

    甚至還有了名字的小報。

    他的瞳孔猛然擴大。

    “汴京新報……”他念着名字:“居然打出了招牌……”

    再感受着紙張,質量一般,是大相國寺那邊文房店裏最常見的紙張。

    然後,文彥博看向版面上的字跡。

    確實不像手抄,有些類似版印,但沒有版印清楚、分明。

    字裏行間,還有着墨跡殘留。

    文彥博笑了,他將這張汴京新報拿着放在眼前,仔細閱讀。

    第一版第一頁,全文寫了宋遼新約。

    這好像是今天上午才敲定的盟約吧?

    所以,肯定不是雕版,雕版根本來不及!

    文彥博看着這汴京新報的內容,越發的感興趣了。

    “大人……”文及甫在旁邊說道:“您看第二版的評論文章……”

    文彥博點點頭,將這所謂的汴京新報上,用着一行豎排的‘第二頁’三個字,以類似騎縫的辦法,分開的版面。

    標題首先映入眼簾:本報評論員胡飛盤曰……

    再看文字,幾乎是粗鄙不可,一文不值。

    沒有用任何典故不說,就連文字也儘可能用的是結構簡單的字詞。

    筆畫也是能少就少,儘可能的選的是魏晉隋唐時代的書法家們書寫時簡化的文字。

    但是……其中內容,卻叫文彥博眼睛亮了起來。

    因爲,那個叫‘胡飛盤’的所謂評論員,在極盡吹捧了大宋官家的英明神武,描繪了遼使的卑躬屈膝和折服後,話鋒一轉,直接點明了這次宋遼新約履約後的未來。

    用胡飛盤的話說就是‘一歲三百萬貫,遼人得之,只能買我朝之物……’

    ‘我朝瓷器、茶葉、茶磚、蜀錦及其它精巧、奢靡等遼人所愛之物,必將迎來遼人的搶購……’

    將這份所謂的‘汴京新報’看完,文彥博就笑起來:“有趣……”

    文及甫蹲在文彥博面前,低聲問道:“大人爲何說有趣?”

    文彥博道:“自仁廟迄今,歷代官家,對小報避之唯恐不及,想方設法的躲避窺探……”

    “卻不知,此事如同大禹治水,堵不如疏……”

    文及甫不懂的看向文彥博。

    文彥博看着這個已經愚笨到這個地步的兒子,他搖了搖頭,好在他已經看開了。

    外戚……其實愚笨一點,更好。

    太聰明的外戚,可是會被人忌憚的。

    於是,也懶得再說,只是抓着手裏的‘汴京新報’,慢慢的靠在塌上,悠悠的說道:“將來的宰執們,可就有得頭疼了!”

    現在他就已經知道要將小報掌握在手裏了。

    等他長大了,親政以後。

    宰執大臣就等着傷腦筋吧!

    作爲曾經的宰相,文彥博很清楚,在大宋皇權和相權,一直在不斷的博弈中平衡。

    仁廟、英廟時代,是相權的巔峯。

    仁廟垂拱而治,英廟則是不得不垂拱而治。

    但先帝在位時,特別是元豐時代,是大宋皇權的巔峯!

    先帝甚至別出心裁的發明了讓宰執大臣到福寧殿交罰款的辦法,來強化皇權。

    同時,通過制度設計讓首相(左相)的權力小於次相(右相)。

    進而使得相權,完全成爲了皇權的工具——王珪的三旨相公之名,其實完全就是拜先帝所賜。

    而如今那位,不過幼衝,卻已經盯上了那個可以成爲皇權輔助工具的小報。

    甚至開始嘗試掌握、控制、馴服小報。

    真的只能說人家不愧是父子。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所以……

    將來的宰執們,每一個都沒有好日子過。

    不過,這和他文寬夫有什麼關係?

    反正他文家未來幾十年也不可能再出什麼宰執了。

    ……

    韓府。

    右相康國公韓絳,此刻也拿到了一張汴京新報。

    “大人……”他的孫子韓壁,在他面前報告着:“此物今日下午開始,就在整個汴京城的大街小巷裏散播開來……”

    “據說是有人在散發……”

    “開封府的鋪兵們看到了,也不敢動手……”

    韓絳將手中的汴京新報看完就放下來:“誰敢管?”

    “借蔡元長十個膽子也不敢管這個事情!”

    蔡京什麼人,韓絳從前不瞭解,但他現在可太瞭解!

    自從韓絳上任後,開封府的蔡京立刻主動向他靠攏。

    韓絳想做什麼,開封府都是全面配合,從無推脫。

    特別是在役法的調整和調查上,是蔡京親自帶人,跟着張璪跑的。

    接觸下來後,韓絳就已經知道,那個蔡京的能力和才幹,在年輕一代的大臣中無人能及!

    然而,在同時,這個官員沒有任何理想信念。

    過去蔡確在臺上,蔡京就是蔡確最堅定的支持者。

    現在輪到他韓子華在臺,蔡京就是他康國公韓絳的堅定支持者。

    甚至未來呂公著、司馬光上臺,他照樣可以是呂公著和司馬光的左膀右臂。

    所以,這種人不升官,天理難容!

    但同時,這樣的人,也太過可怕。

    讓韓絳對其忌憚不已,更不敢隨意得罪,從來都是客客氣氣,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

    因爲韓絳知道自己老了。

    但他的兒孫,卻還要繼續混仕途。

    而蔡京這樣的人,恩情未必會報,仇卻是肯定會嘗!

    “開封府蔡元長都不敢管?”年輕的韓壁大驚失色:“這‘汴京新報’的背後之人,這麼厲害?”

    韓絳看着自己的這個長孫,微笑着道:“那可不是厲害這麼簡單……”

    “而是沒有人敢招惹……觸碰……”

    誰敢碰這個事情?

    碰的不好,就是滿門受災!

    朝野上下誰不知道,現在福寧殿的主人記憶好,而且特別能記仇呢?

    韓壁卻是深吸一口氣:“難道是高家人?”

    韓絳笑了笑也不怪這個孫子。

    因爲好多事情,韓壁根本不知道。

    譬如說,這‘汴京新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印刷的,而且肯定不是雕版——時間上來不及,雕版的字跡也要清晰的多!

    譬如說,皇城司下面的探事司,如今在都堂宰執眼中,完全隱形了。

    爲什麼?

    還不是大家都看清楚了,到底是誰在真正控制探事司!

    反正肯定不是太皇太后!

    若僅僅是這樣,韓絳或許還能有底氣,在明天的朝會上,假裝不知道‘汴京新報’是誰的東西,捅破這層窗戶紙。

    將那位染指輿論的試探,扼殺在搖籃裏。

    但是,河北洪水退去,河防安然無恙的消息傳來後。

    韓絳就已經再也不想和那位對抗了。

    他現在只想安安靜靜的做完自己最後的一個宰相任期。

    將他該做的事情做好。

    然後舒舒服服的退下來。

    其他事情,韓絳可是一點不想碰了。

    原因很簡單。

    官家,已經威權立矣!

    大名府的洪水,在官家的威權面前,退了下去。

    這是事實!是政績!更是功績!

    沒有任何人能否認——無論是宮裏面傳出的消息,還是兩宮自己親口承認的事實都宣告了朝野一個事情:正是官家的推薦、堅持和安排。

    才有了章惇、宋用臣、苗授掛帥河北,督導河防的事情。

    才有了兩宮聖旨,出先帝封樁庫錢帛以賞軍民的事情。

    河北大名府和河北各州的數百萬百姓和數十萬頃良田因此得以保全。

    於是,一個八歲的官家,就已經建功立業的奇蹟就這樣出現了。

    而大宋推崇文治,文治又以治河第一。

    官家指揮河防,親旨出封樁庫錢帛,大獲成功。

    作爲老臣,韓絳太清楚,這意味着什麼了?

    首先,河北民心、軍心,特別是那些拿了官家賞賜的禁軍、廂軍,從此就都將歸心。

    丘八們就是這樣的。

    誰給錢,就聽誰的!而官家給的賞錢又快又多。

    丘八們用屁股想都會知道,他們該效忠誰,又該聽誰的!

    其次,這次河防後,論功行賞。

    將提拔一大批文官武將,這些人是靠誰提拔上去的?

    他們自己還不清楚嗎?

    最後,就是章惇、苗授帶去的上四軍了。

    這些人,也會歸心。

    所以,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如今的那位陛下,已經是一個幼年的弱化版天策上將了。

    韓壁看着祖父的笑容心裏面多少有些發毛,他小心翼翼的問道:“難道不是高家?”

    韓絳依舊只是微笑。

    年輕人,知道太多也不好。

    而且,這種事情靠人教是不行的,得自己領悟、自己揣摩。

    否則的話,永遠都別想有什麼進步的空間。

    未來到了官場上,肯定會被那些從地方州郡的選海里殺出來的人傑給玩弄在鼓掌中。

    ……

    福寧殿。

    趙煦已經洗漱好,躺在牀上,蓋好了被褥。

    長明燈的燈光中,帷幕外,一個身影來到了近前。

    “大家……”石得一低聲喚着。

    “嗯?”

    “第一期汴京新報,已經刊行完畢……”石得一低聲說着:“一共五萬份,都已經在汴京內城和外城發完……還有一千多份,依照聖旨,送去了白馬等地……”

    “善!”趙煦點點頭:“辛苦卿了!”

    “爲陛下效命,老臣之幸也!”石得一恭恭敬敬的再拜,然後趨步退下。

    長明燈的燈光,在帷幕外隨着晚風搖曳着。

    冉冉檀香,驅散着初秋的蚊蟲。

    趙煦躺在御榻上,望着頭頂的殿樑。

    他知道的,接下來,他就要將精力放到專一製造軍器局上去。

    朝堂上的事情,可以減少干預了。

    既是爲了自己好——他要長身體,需要足夠的休息。

    同時也是爲了讓時間沖淡此事帶來的漣漪。

    控制了輿論,也間接掌握了軍權,他的訴求已經完全滿足。

    再繼續表演下去,搞不好大臣們會火急火撩的請他親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