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程顥的遺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3361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河東的封賞,在汴京城裏沒有攪起任何波瀾。

    哪怕是舊黨大臣,也當沒有看到。

    對大多數人來說,只要呂惠卿不回京就好!

    他喜歡在河東,那就讓他在河東吧。

    打完這一仗,呂惠卿還能有什麼作爲?

    西賊的左廂神勇司,經此一役,沒有幾年是恢復不了元氣的。

    而兩宮又不喜興兵生事。

    從此河東註定無戰事!

    呂惠卿的精力再旺盛,也只能放到民政上。

    更有人在思考,待呂惠卿這一任經略使做完,就想辦法,運作他去江寧、揚州這樣的地方。

    在這天下午,一個消息送入宮中。

    朝請大夫、天章閣待制孫坦卒於家中。

    兩宮下詔撫卹,並命有司恩蔭。

    隔日已亥日,大內舉行了趙煦的旌節移藏儀式!

    殿前司都指揮使燕達,親率御龍諸直指揮爲儀仗,從慶寧宮護送趙煦的過去的旌節,移藏天章閣。

    這些旌節,包括彰武軍節度使、太平軍節度使、延州觀察使、延州刺史等趙煦過去的頭銜,以及他的延安郡王印信、閤牌、儀仗。

    在趙煦即位後這些東西和頭銜,從此成爲他的私人物品,也從此不會再授給臣子。

    趙煦在兩宮簇擁下,於天章閣中,觀看了旌節移藏典禮。

    隨着一面面,繪着龍虎圖案的旌節,被送入天章閣。

    並被御龍諸直恭請放入天章閣內的一個小小的閣樓裏。

    從此永藏其中,永不啓用。

    換而言之,就是絕版了。

    趙煦看着,百味陳雜。

    因爲他知道,這代表着程序已經臨近了南郊祭天請諡的環節。

    一個月後,他的父皇,就要從大行皇帝變成某某皇帝。

    從此以後,即使是趙煦,在公開場合也得用諡號來稱呼了。

    父子兩人將真正的天人永隔!

    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這也代表着趙煦君權的穩固。

    大行皇帝變成某某皇帝以後,大宋天下臣民就只有一個主人——就是他。

    ……

    元豐八年六月丁丑(十五)。

    洛陽伊皋書院。

    程顥臥在病牀上,眼窩深陷,臉上沒有了半分血色。

    他已經油盡燈枯了!

    但他卻依舊望着汴京方向,心中滿是不捨,也滿是遺憾。

    “陛下啊……老臣福薄,終不能入京覲見服侍矣!”

    周圍服侍他的家人、學生們,都流下眼淚。

    人人皆知,這位大宋天下的文學之臣,已經行將就木。

    “將《識仁》拿來……”

    程顥對着他的學生說着。

    於是,程顥花費了一生心血,寫成的《識仁》一書,被送到他面前。

    程顥顫抖着手,撫摸着這部書的封皮,然後看向他的弟弟。

    “正叔啊……”他虛弱的說着:“老夫將朽矣……未來只能指望正叔,發揚廣大我伊皋之學……”

    “帶上它……去汴京,敬獻天子!”程顥將他的那本書推到了程頤面前。

    程頤哭着點頭:“兄長之願,某自當遵從!”

    “還有……”程顥掙扎着說道:“這些日子來,我一直在思考,天子當讀何書……”

    “天子聰俊,自古少有……”

    “都堂相公,想要阻止天子接觸王介甫的三經新義是不可能的……更是一廂情願!”

    “堵不如疏啊!”

    “與其天子將來自己讀到,從而猜忌大臣……以爲大臣不忠……”

    “不如,大臣們先以君子之書,填補空白……”

    “伯淳啊……到了京城,待天子年歲漸長,或者見了天子,知天子果然聰俊過人……”

    “汝就敬獻盱江先生的文章於御前……”

    “兄長……”程頤激動起來。

    盱江先生李覯,是王安石新法理論和思想的源頭。

    號稱是‘未得時用之王介甫’,也被人稱作‘在野的王安石’。

    不客氣的說,若沒有盱江先生幾十年的講學,培養出來的那一批善於理財和擅長經營的人才,以及打下來的輿論基礎,王安石想要變法,遇到的阻力會是熙寧年間的數十倍,甚至連大行皇帝也未必會支持。

    “總比天子自己找到三經新義,自己去理解要好!”程顥說道。

    “再者……當今天下之弊……你我豈能無視?”

    程頤沉默了。

    二程雖然是舊黨理論家,但他們是學者,勝過官僚。

    所以,他們無法無視天下已經存在的弊端。

    他們對王安石最大的意見,是急功近利,是倍克,是聚斂。

    在一開始,其實他們不反對的。直到後來,新法實行日速,特別是青苗法、市易法頒佈後,他們才開始激烈反對!

    程頤知道的,也明白的。

    冗官、冗兵、冗費……還有西賊、北虜隨時入寇的威脅……

    這些問題不解決,大宋就始終坐在火山口。

    聽着兄長的話程頤也思考起來。

    然後他就明白了。

    當天子將來面對這些問題時,就肯定會去想解決的辦法!

    大臣不給天子解決的思路,天子就會去找王安石!

    “天子若果聰俊……”

    “大臣們再怎麼瞞,也是瞞不住的!”程顥說着,就認真的看着程頤:“再者,豈有臣子隱瞞君上的道理?”

    “此更非儒臣所可以爲之事!”

    上個月,少主欽賜御藥,御筆親書勉勵。

    讓程顥在這臥病的日子裏,竭盡一切的去思考,去想象……

    如何報答,如何教導,如何讓他走上正道。

    畢竟,那可是一個八歲,就已經熟讀詩經,運用熟練,而且對孝道、師道等無比尊重的少主。

    其他種種傳說也證明他聰明的不似孩子!

    這樣的君主,是不可能也不該被大臣們欺瞞的。

    任何企圖想要那麼做的人,最終只會自討苦吃,甚至將事情引向他們最不願意看到的地方——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程顥講學這麼多年,教了那麼多學生。

    他太清楚學生,特別是聰明的學生一旦逆反了,就會做什麼事情!

    而盱江先生,就是程顥開出來的藥方。

    一個不那麼激進,卻又能和王安石三經新義爭奪營養的學說。

    天子若先讀盱江先生的文章。

    大臣們觀察後發現,天子並未急躁,也並未有急於求成的心態後,就該將三經新義和字說,也敬獻御前。

    對的地方,應該稱讚。

    畢竟,王介甫的學問是如今的顯學,也是大行皇帝最喜歡的學說。

    天子又以孝子自居。

    一味的詆譭、污衊、攻擊王安石,甚至不顧事實扭曲王安石的文章和學說。

    那麼聰明的天子,怎麼可能被大臣們三言兩語就糊弄過去?

    看不起誰呢!?

    程顥雖然在伊皋書院,距離汴京數百裏,但也聽說了那些天子的事蹟。

    所以,要實事求是!

    王安石對的地方要誇讚,要不吝讚美!

    而王安石錯的地方,也要指出來,還要說明爲什麼錯了。

    只有這樣才能避免重蹈覆轍!

    只有如此,才能避免‘後人哀之而不戒之’的悲劇。

    只是這些話,程顥不方便說,他也沒有精力再說了。

    他的身體,已經撐不住了!

    只能希望程頤可以自己領會了!

    程頤聽着,低下頭去:“兄長之命,我當謹遵!”

    “善!”程顥慢慢的閉上眼睛,輕聲說道:“義禮知信皆仁也!”

    “唯以誠、以敬方能存仁!”

    說着,他緊閉的雙眼就彷彿看到了明媚的陽光。

    那是汴京城的陽光!

    他也彷彿回到年輕的時候,坐在他對面的人,正在對着他微笑:“伯淳啊……來與吾再談一次《易經》如何?”

    程顥笑起來:“是子厚啊……”

    “子厚來接吾了呀……”

    他看向對面的人,一身儒袍,清雅且質樸,謙謙君子,如切如磋。

    他手中拿着書籍,和煦的笑着。

    是張載!

    而在張載身後,一個個穿着儒袍的人,都在對着他笑。

    有些人,他認得,甚至是好友。

    伊川翁邵堯夫、安定先生胡翼之、濂溪先生周茂實……

    也有很多不認識的身影。

    程顥看着那些身影,嘴中呢喃着,笑着:“老夫,也是個凡夫俗子呀!”

    “死前,竟也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隨着他的呢喃,那些身影消失不見。

    世界,確實如他們這些儒生所設想的一樣。

    天地萬物,唯禮唯仁唯義而已。

    舍此之外,鬼神不存,神佛不在。

    所以,既沒有什麼地府,也不存在什麼仙界。

    人死如燈滅,唯有道理和經義可以永存!

    這樣想着,程顥就欣慰的吐出了他最後一口氣。

    承議郎、宗正寺卿兼侍講程顥卒。

    臨終遺表,表奏其弟程頤接替他的侍講之職。

    注:歷史上,程顥入京前,曾構思過一個經濟思路,但史書沒有明說。只說‘顥深有意經濟’,盲猜他應該想過一個解決的思路。

    而程頤在哲宗的身邊時候,主張因材施教,也主張靈活教學,而且他經常觀察哲宗的表現,多次上書請求,多安排一些哲宗的同齡人陪其一起讀書、學習。

    從這些方面看,程頤是個合格的教育家——當然,他也有他的局限性,一個儒者的古板、頑固和對儒家經義、道德的過於堅持。

    所以他也是支持讓哲宗身邊沒有金銀玉器和奢侈之物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