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宋用臣(2)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3672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趙煦端坐在福寧殿的御座上,看着那個從帷幕外,緩步走上殿中的身影。

    和記憶中不同,現在的宋用臣,還是年輕的。

    他還不到五十歲,身體依舊強壯,皮膚黝黑,身上穿着的窄袖紫袍公服,比一般內臣的還要大一號。

    “臣,提舉汴河堤岸司、提舉皇城司、提舉在京諸場務用臣,拜見大家,恭問聖躬萬福!”

    他的聲音,也比記憶裏洪亮一些,自信一些。

    趙煦聽着,在御座上微微頷首,道:“押班請起!”

    然後,趙煦調整了一下坐姿,看着在殿中緩緩起身的宋用臣,問道:“大行皇帝駕崩已有數日,爲何不見押班,靈前哭祭?”

    “難道,押班已不忠於朕和大行皇帝了?”

    趙煦的質問,讓剛剛起身的宋用臣,冷汗淋漓。

    他能怎麼辦呢?

    難道,告訴少主,自己這些日子以來,連皇城大內都進不來!

    直到今天,才得了皇太后恩典,准許入宮朝拜少主?

    他敢說嗎?

    誰出來有人信嗎?誰會給他作證?

    王安石當年,尚且都找不到證人!

    於是,宋用臣只能躬身依着兩宮給他找好的藉口,拜道:“臣稟大家:這數日來,臣奉詔在景靈宮中,爲大行皇帝御製御容畫像……故未能及時入宮,朝拜大家,並於大行皇帝靈前哭祭……”

    “臣乞大家治臣死罪!”

    說完,他就俯首在地,長身而拜。

    趙煦要的就是他這個藉口,於是點頭道:“既是如此,那便是我誤會押班了!”

    “押班起來說話吧!”

    趙煦是記得的,他在八歲前,被父皇帶着見過幾次宋用臣。

    雖然忘了,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

    可後來,他長大後,召回宋用臣,聽宋用臣多次提起過‘先帝曾召臣至陛下御前言事’。

    宋用臣籲出一口氣,小心翼翼的起身來。

    他雖然沒能入宮,可在宮外,聽到了太多太多和這位少主有關的傳說。

    朝野上下,也曾多次見證過,少主的聰俊。

    所以,他也不敢怠慢。

    再說了,宋用臣知道,這一次他入宮面聖,是兩宮旨意。

    此刻,就在這殿中,就有着皇太后的人。

    “往後,押班就留在我身邊吧!”趙煦不等宋用臣反應,直接說道:“至於外廷諸多差遣,且先卸下來!”

    他是孩子,孩子有孩子的特權。

    其中之一就是任性。

    宋用臣錯愕的擡起頭來。

    趙煦知道,他是捨不得汴河堤岸司和清汴司的事情。

    這兩個官署,寄託了宋用臣的畢生心血。

    特別是汴河堤岸司,沿汴河兩岸,設置堆垛場、轉賣場等,約束汴京商賈,必須在堆垛場卸貨,必須在轉賣場內進行交易。

    從而,對汴京城的商業進行課稅,然後用堤岸司所得的課利,維持清汴司的運轉。

    清汴司可是關乎整個汴京命脈的官署!

    它不僅僅要負責維護並修葺,從汜水關以北開鑿出來的洛水-汴河運河。

    還要維護,沿着整條汴河兩岸,在地勢較高之地,開鑿出來的大大小小數百個蓄水塘的蓄水量!

    因爲,洛水的流量,較汴河來說,是相對較小的。

    要維持來自洛水的清水,對汴河之中的泥沙的沖刷,就必須在洛水的枯水時期,增加來水,保持足夠的來水沖刷量。

    否則的話,熙寧之前,汴河泥沙不斷淤積,將汴河堵塞的情況,將不斷發生。

    除此之外,沿着汴河兩岸,大量設置的狹河木岸,也必須定期維護,定期更換。

    不然,汴河流速不夠快,也同樣會讓泥沙沉積。

    可是,宋用臣張了張嘴。

    他看到那坐在御座上的少主。

    少主才八歲!即使是天縱其才,如何和他解釋,汴河堤岸司的重要性?他可以理解嗎?

    即使可以,清汴司的事情,又如何解釋?

    清水沖刷的原理,狹河木岸的設置,還有在洛水、汴河之間,設置的那一個個調水閘口……

    這些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事情。

    哪怕是大行皇帝當年,也需要他和沈括,親自在御前講解,還製作相應的泥範,在殿中模擬汴河、洛水的來流、泥沙沖刷情況,以及一旦如此,這條運河將給大宋帶來怎樣的利益?

    於是,宋用臣只能低下頭去:“臣謹遵聖意!”

    他的精氣神,瞬間就跌落了下來。

    可宋用臣不會知道的。

    趙煦是爲了保護,才叫他回大內。

    汴河堤岸司,是舊黨的眼中釘,肉中刺。

    原因?

    與民爭利,課稅太過,這個罪名夠不夠?!

    不夠,還可以扯上祖宗制度——大宋祖宗以來,法度以在汴河兩岸,廣種榆、柳,以護堤岸。

    你們爲了一點點商稅,就將祖宗制度破壞殆盡,還說自己不是奸臣?

    趙煦很清楚,這是擋不住的,也不用去擋的大勢。

    汴京城的百姓商賈們,被新法嚴格限制了十幾年。

    他們必須在市易務中交易,必須在堤岸司的堆垛場卸貨,必須在其他指定的場務裏,進行大宗交易。

    甚至必須購買官方的貨物,必須租賃官府的店鋪。

    雖然,這些所得的收益,有一部分最終花在了清汴司身上。

    而清汴司則保護了整個汴京的所有人,甚至還保護了整個京畿路的所有人——自導洛通汴後,汴河含沙量大大降低,流速大大提高。

    於是,汴河的通航時間,從原來的兩百天,提高了三百多天,若是年景好,甚至可以終年通航。

    於是,自導洛通汴工程後,過去每年冬天,開封府都需要抽調民夫,花費三十萬工時進行的浚汴之役,再也沒有了。

    可誰知道?

    知道的人,也會裝聾作啞。

    大多數人都是如此,自己得了好處,是理所當然,可只要吃了虧,那就會念念不忘。

    自然而然,無論是民意、人心還是大勢,乃至於兩宮,甚至包括趙煦自己,都必然廢除汴河堤岸司,必然廢除市易務,必然廢除大部分的汴京場務。

    只會保留那些在嘉佑、治平時代就已經存在的堆垛場、官營邸店以及場務。

    宋用臣要是繼續在外面,肯定會受到衝擊。

    一個不小心,就得和趙煦上上輩子,被貶謫出外。

    人生大好的時光,都將浪費。

    “押班不必憂心!”趙煦看着宋用臣的神色,安慰他道:“清汴司,父皇已經交代過我……”

    宋用臣擡起頭,一臉的不可思議。

    “即使只是每年可以讓開封百姓,免於冬日浚淤之苦,清汴司也當存在!”

    在趙煦的上上輩子,司馬光一上臺,甚至還沒有上臺,就已經對着清汴司磨刀霍霍。

    先是廢除了清汴司這個機構,然後又下令廢棄了幾個不太重要的調水口。

    接着甚至要將沿着汴河兩岸開掘的數百個大小蓄水塘,全部回填。

    但,和司馬光共同輔政的呂公著是個知道輕重的。

    他立刻阻止了司馬光的莽撞,在呂公著苦口婆心的勸說下,司馬光才總算同意,不再完全否定導洛通汴工程。

    所以,清汴司雖然名義上廢除,導洛通汴這個工程也在理論上被認定‘害民殘民’。

    但從洛水引水,沖刷汴河的事情,卻一直在進行。

    那幾百口從汴河引水,然後等泥沙沉澱後,重新注入汴河的蓄水池也才沒有被回填,甚至依舊有人去定期將水塘裏的泥沙運走。

    然而……

    當司馬光、呂公著先後去世。

    他們的徒子徒孫可不管這些!

    你說什麼冬日要動用大量民夫浚汴?

    祖宗以來不都是這樣的嗎?

    你竟敢非議祖宗制度?看來伱是王安石的邪黨!

    汴河泥沙開始沉積了?

    現在不是還沒有潰壩嗎?

    你急什麼?

    真要潰壩,那就再苦一苦下游的百姓好了。

    可以循嘉佑、治平故事,在下游挖開一個決口,把洪水傾泄出去就好了。

    要是有人較真,跟他們講,過去嘉佑、治平,常常在下游決口,每次都要溺死百姓幾千人。

    自從導洛通汴後,即使是春季汛期,汴河水量暴漲,全流域包括失足跌落而死的人,才三四百人。

    再告訴他們,過去,汴河全年綱船漕糧,每年最多六百萬石。

    現在一年就能超過八百萬石,還能有餘力,向洛陽輸送綱糧一百萬石。

    他們就會捂住耳朵,不聽不聽,王八唸經。

    總之,這些人是沒被汴河發大水淹過。

    也忘記了仁廟時代,汴河氾濫,衝進汴京城裏,把幾千棟民房沖走的事情。

    他們之所以,視清汴司和導洛通汴工程爲虎狼,只有一個原因——導洛通汴,是王安石首倡、提議、發動的。

    承認導洛通汴利國利民,就等於承認王安石也有‘對’的地方。

    這個道理,就和司馬光不惜一切,甚至拖着病體,也要廢除免役法是一樣的。

    新法怎麼可以有好的?

    必須否定,必須全盤推翻!

    卻完全忘記了,免役法這個事情,司馬光自己過去也是支持的。

    在王安石變法前,他可是對衙前役天天口誅筆伐的。

    這些事情,趙煦心裏面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所以,汴河堤岸司可以讓,但清汴司必須保住!

    這是底線問題!

    趙煦可不想,自己長大後,再辛辛苦苦的去重建清汴司。

    重新發明一次輪子這種事情,很不好玩的!

    導洛通汴工程,運用了很多很多新技術和開創性的治河辦法。

    其中,狹河木岸,是明清束水攻沙技術的先聲,原理是相通的。

    利用洛河的清水,來沖刷泥沙,則和今天小浪底工程的清沙技術,在基本原理上一模一樣,都是利用水本身的力量,清水在上層流動時,帶動下層泥沙向前,從而把泥沙沖走。

    PS:司馬光這個人的私德和他的政治立場要分開看。

    私德上,他近乎無懈可擊。

    但政治上,有時候幼稚,有時候又頑固。

    就像免役法,他自己都知道,這個事情是對的,卻不顧一切的一定要廢除,哪怕死也要廢掉。

    他親口和呂公著說,不廢掉免役法他死不瞑目,呂公著沒有辦法,只能答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