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人心變易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3608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趙煦從迎陽門下聽政回到福寧殿。

    今日聽政是樞密院入奏,也沒什麼大事,只是樞密院請依仁廟故事,給賜宗室已轉外官之人財帛。

    這個事情,被兩宮打了個哈哈,就給拖了過去。

    畢竟,兩宮昨日才下詔,讓三省有司,商定大行皇帝封樁錢的取用條貫。

    今天,就支用封樁錢來賞賜給那些已經脫離了宗籍在五服外的所謂宗室?

    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

    無論是太皇太后,還是向太後,都是要面子的人。

    絕不會幹這種自食其言的事情。

    加上,趙煦在旁邊,一臉疑問的樣子,也讓兩宮不會對封樁錢輕舉妄動。

    所以,回到福寧殿的趙煦很開心。

    因爲在他的上上輩子,太皇太后在花錢收買人心上,從來都很捨得。

    尤其是賜給那些已經被王安石開革了宗籍的親戚們財帛上,特別大方。

    僅僅是元祐四年一年,就賜給了十幾萬貫!

    就好像錢是大風刮來的一樣。

    而現在,那樣的事情,或許還會出現,但不可能那麼頻繁和簡單了。

    心情不錯的趙煦,在回到福寧殿後,吃了一盞馮景從御廚帶來的蜜水。

    嗯,昨天,馮景就已經正式從入內內侍省除授了最新的差遣。

    皇帝殿祗候。

    從此他正式繼續擔任趙煦身邊的親近內臣,繼續照顧趙煦的飲食起居。

    上上輩子,這個差遣是屬於那位保慈宮祗候老宗元的。

    “大家……”看着趙煦喝完蜜水,馮景低着頭,小聲的彙報着:“臣方纔在御廚,聽人說起,司馬相公似乎已經到了汴京!”

    “哦……”趙煦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馮景繼續小心翼翼的報告着:“據說,司馬相公在金明池外的官道,被軍民給圍了起來……”

    “汴京百姓,皆呼:公無歸洛,留相天子,活百姓!”

    “據說最終,甚至引得數千人圍觀,場面喧譁到驚動了開封府的鋪兵……”

    “善!”趙煦微笑着頷首。

    司馬光在洛陽修書十五年。

    十五年間,除了修書外,只做一件事情——非議新法,陳說廢除新法。

    舍此之外,其他一切皆不談,其他一切皆推辭。

    迄今,司馬光已經至少婉拒了趙煦父皇六七次的執政任命。

    而他每上一次書,汴京的小報就報道一次,他每拒絕一次天子任命,汴京就沸騰一次。

    十五年下來,司馬光的人望已經養到了天下矚目,萬方敬仰的程度。

    除了君權,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將他再拒之門外。

    這就是大勢!

    也是人心所向!

    自熙寧元年,王安石上《本朝百年無事劄子》,吹響變法的號角以來,王安石和他的新法一系,已經佔據了國朝朝堂十九年。

    將反對者統統趕出朝堂,更是已經過去了十五年。

    這過去的十五年,新法固然成績斐然。

    特別是在財政上,完全扭轉了大宋的財政赤字。

    每年國庫都有大量盈餘。

    趙煦的父皇,在大內建的那五十二個封樁庫就是最好的證據。

    然而,凡事有利就有憋。

    新法也不是全部都是好的。

    很多法令和政策,都是倉促推出來的,沒有經過全面討論和論證,匆匆忙忙的就上馬了。

    推行的過程裏,也出現過很多簡單粗暴的案例。

    所以,很多反對者的意見,不是沒有道理的。

    譬如青苗法在很多地方,就成爲了一種攤派。

    百姓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

    自然是怨聲載道,怨氣沖天!

    保甲法在承平日久的江南地方,鬧得雞飛狗跳。

    保馬法在京西東路,搞得地方上大批大批百姓破產。

    但這些其實都還好。

    因爲,只要汴京不動,地方上鬧得再怎麼沸沸揚揚。

    只要朝廷有錢,只要國庫充盈,問題都不大。

    畢竟,各地的主客戶們,只要還能吃飽飯。

    他們就翻不了天!

    可問題在於,市易法、均輸法和免行法,直接衝擊了整個汴京。

    上上下下,沒有人不受到衝擊和波及。

    這三部法令,是一個組合拳。

    其中心思想就是:這些錢,你們(貴族大戶商賈)把握不住,還是我(朝廷)來!

    設想是不錯,就是執行過程中難免走樣。

    特別是市易法、均輸法,都和青苗法一樣,從最初設想的解決問題,變成了製造問題。

    很快有司官員們就不僅僅從大商賈、大貴族嘴裏奪食。

    還從中下層的小商賈、小作坊主嘴裏搶食。

    甚至,一些官員爲了政績,強行攤派。

    百分之二十利息的貸款,商戶們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的事情,發生過無數次。

    而在汴京的各大場務裏,商戶們被強迫着租佃官府的商鋪、庫房,甚至被逼着去買官府的原料、貨物的事情,也時有發生。

    這誰受得了?

    要知道,汴京可是一個市民城市。

    一個完全脫離了農業生產,一個完全依靠市民經濟和手工業製造的超級城市。

    現在,朝廷一刀一刀砍下來,每一刀都砍在了無數人的大動脈上。

    這些人又不是樹上的鳥雀,被人捅了窩都不敢反抗。

    就算是樹上的鳥雀,有人拿着竹竿捅了它的窩,它也會飛來飛去,嘰嘰喳喳的罵罵咧咧,甚至在人的頭上拉翔抗議啊。

    在現代留學十年。

    趙煦跟着自己的老師,翻閱、查證了無數史料,也看了無數私人筆記的案例和後人的研究。

    所以,趙煦知道的。

    司馬光入朝,舊黨上臺,是人心所向,是大勢所趨。

    這一點,甚至就是如今在都堂上的新法干將們,也都是心知肚明的。

    馮景看着自己眼前的天子,那張微笑着的小臉。

    他知道的,這位少主有自己的想法。

    而且這位少主的想法,他難以揣測。

    只能是低下頭去,小聲的問道:“大家,這樣說來,司馬相公馬上就能入都堂了?”

    趙煦微笑着搖搖頭:“早得很!”

    雖然慶曆興學運動和伴隨的古文復興運動,讓大宋文壇,完全的徹底的拋棄了漢唐舊儒們的訓詁註疏與經義。

    可儒家思想的內核沒變。

    就算是趙煦登基,不也要五辭三讓?

    何況是司馬光這樣一個大臣?

    再說了,司馬光資序不足啊!

    他的寄祿官,雖然已經升到了太中大夫,但這個寄祿官官階,完全是因爲在洛陽做了十五年的留守西京御史臺和提舉崇福宮來的。

    想要被拜爲執政甚至是宰相。

    司馬光還缺一個至關重要的知州資序。

    他需要去做一任知州。

    至少是名義上,被除授爲一個重要地方的知州。

    只有這樣,他才有資格,被拜宰執!

    馮景咽了咽口水,問道:“司馬相公不會馬上入朝?”

    “誰知道呢?”趙煦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馮景:“司馬公,是大行皇帝託孤顧命的師保!”

    “是國朝有數的文華上科,天下士人的楷模!”

    “便是我也要以禮相待!”

    “如此人物,若不能入都堂,拜爲宰執,天下人肯定會失望的!”

    馮景深深的低下頭去,再也不敢試探趙煦的口風。

    趙煦心裏笑了一聲。

    對這些內臣們,時時刻刻都在想着試探風向,總想着投機的心思,趙煦心裏面和鏡子一樣敞亮。

    而且……

    何止是內臣是這個樣子啊!

    趙煦扭頭看向宣平坊御史臺的方向。

    他知道的!

    很可能就在此時此刻,就在現在,御史臺裏的烏鴉們,就應該已經飛到了樹梢上,正在觀望風向。

    投機!

    官員的天性,也是人性。

    就像那個熙寧變法時代,被天下人口誅筆伐的鄧綰所言: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爲之。

    ……

    尚書新省,都堂令廳上。

    昨日的歡快氣氛,已經消失無蹤。

    現在,從章惇到李清臣再到張璪,三位三省執政的臉上,都掛着濃濃不安。

    司馬光,入京了!

    這個消息,就像晴天霹靂,打在整個都堂裏。

    打的每一個執政,搖搖晃晃。

    司馬光!司馬君實!司馬十二!

    人的名,樹的影啊!

    人還未見到,僅僅是其抵達京師的這個消息的衝擊波,就已經讓人搖搖欲墜,內心惶恐不安。

    那可是司馬光!

    寫資治通鑑的司馬光!

    在洛陽反對了新法十五年,始終如一的司馬光!

    人品道德,天下無雙,才望學識,幾乎無人能及的司馬光!

    一直以來,能做司馬光對手的。

    只有如今隱居江寧的荊國公!

    在坐執政,在司馬光面前,不過是晚輩,是後世,是倖進少年!

    根本不夠看!

    何況,伴隨着司馬光抵京的消息。

    還有一個讓所有人都坐立難安的消息。

    司馬光抵京,還未入城,就在官道上被數千人圍觀。

    根據開封府的報告,無數人都在官道上,圍着司馬光的馬,哭着喊着,要讓他留下來,不讓他回洛陽。

    據說,司馬相公的呼喊聲,一直從金明池持續到汴京外城的新鄭門。

    一路上,司馬光都是被數千的百姓簇擁着、擁戴着。

    據說入城後,連城門衛兵、開封府的鋪兵、左右都巡檢的胥吏,都跑去圍觀和擁戴。

    這就是人望!

    也是人心所向!

    在這種浪潮下,都堂上的每一個執政都知道。

    他們無力對抗!

    因爲,這樣的情況,歷史上發生過。

    東晉的謝安!

    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

    當人心,開始轉移,當汴京百姓開始擁戴一個舊黨大臣。

    現在,哪怕是最堅定的新法支持者,也開始心灰意冷,開始沮喪落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