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兒科聖手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4834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高太后的步輦,在福寧殿前停下。

    恰在此時,福寧殿的閤門被打開,宰執們魚貫而出。

    見了太后儀衛,羣臣先是一楞,然後避讓到一旁,恭身而拜:“臣等拜見太后娘娘!”

    高太后在粱惟簡的服侍下,走下步輦,對宰執們頷首:“諸位髃臣不必多禮!”

    接着又道:“自皇帝服藥以來,國家事多賴列位髃臣盡心!”

    羣臣紛紛拱手:“陛下拔擢之恩,臣等當百死以報!”

    高太后頷首還禮,看向羣臣之中的一個身影,道:“髃臣們都去忙吧!”

    “孫朝散留下!”

    “是!”羣臣再拜,紛紛恭身而去,只留下了一個蒼老的大臣。

    此人名叫孫奇,年已七十。

    乃父孫用和,仁廟時的名醫。

    孫奇更是青出於藍,不僅醫術高超,文學之上也有成就,嘉佑年間曾中進士,隨後子承父業,以儒入醫,被除爲校正醫書局。

    數十年來,孫氏父子兄弟一直爲皇家御用太醫。

    元豐七年,孫奇特旨以朝散大夫致仕,詔賜準服紫,賜銀魚袋。

    這與侍制大臣所享有的待遇,已相差無幾。

    高太后和孫奇顯然是熟人,而且,不是一般的熟悉。

    她看着孫奇,嘆息一聲,道:“老太醫,此番又要辛苦卿了!”

    孫奇巍顫顫的拱手:“爲官家診脈,老臣不敢言辛苦,但盡力而已!”

    高太后微微點頭,帶着孫奇,向着福寧殿內寢而去。

    一路上,一邊走,一邊問道:“皇帝脈象如何了?”

    孫奇低頭嘆息一聲,答道:“官家乃是風諳之症……”

    高太后臉色一黯,嘆道:“先帝亦是此症!奈何!奈何!”

    英廟即位不久,便罹患風疾,先是不能言語,然後不能行走,終於是一病不起,藥石無靈。

    “就沒有辦法了嗎?”高太后又問。

    孫奇深深俯首:“臣無能……”

    高太后含淚吐出一口氣,對孫奇道:“有勞愛卿了!老身且去看看皇帝!”

    孫奇再次俯首,長身拜道:“且願娘娘保重,老臣拜辭!”

    說完,巍巍顫顫的恭身而退。

    高太后見着,連忙命粱惟簡去送送這位三朝老臣。

    她自己則強忍着悲痛之意,走進了福寧殿東閣。

    如今,因皇帝病重,宰臣們已經將皇帝御榻,從福寧殿後的柔儀殿移到了福寧殿東閣。

    這是爲了更好的入宮問安,也是爲了兩府宰臣們得以更好、更快的來到皇帝面前,接受旨意。

    高太后自進了東閣,一直侍奉在皇帝身邊的內臣張茂則就已經迎了出來。

    “臣張茂則,恭迎娘娘!”

    “髃臣們入覲,都說了什麼?”高太后問道。

    張茂則低頭答道:“奏知娘娘:三省宰執們,已上了劄子,請命有司爲大家祈福,建金剛道場,於宮中立神祠燒香……”

    高太后抹了把眼淚。

    她自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大宋的髃臣們,不到最後關頭,是輕易不肯和鬼神低頭的。

    而當他們開始向鬼神低頭,主動請求祈福的時候,也就意味着,人力已經窮盡,只有寄希望於渺茫的神佛了。

    英廟當年,從設金剛道場祈福,到最終駕崩,不過十來日而已。

    “老身去看看皇帝!”

    張茂則恭身前導,帶着高太后,經過重重帷幕,到了皇帝的御榻之前。

    濃郁的艾草味道,撲鼻而來。

    躺在病榻上的皇帝,早已沒有了往昔的風采與威嚴。

    他雙目緊閉着,臉色蒼白,原本富態的臉龐,如今已經消瘦了下去,顴骨開始凸起,

    高太后看着自己的兒子,如今的模樣,忍不住又潸然淚下。

    張茂則在旁看着,連忙上前勸慰道:“娘娘請寬心,大家必有天佑!”

    “天佑……”高太后嘆道:“但願如此吧!”

    心中卻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

    高太后當年也是這樣親眼看着自己的丈夫,躺在福寧殿的御榻上,不能說話,不能行走,最終駕崩的。

    這個時候,去送孫奇的粱惟簡回來了。

    粱惟簡走到高太后身前,先是一拜,然後道:“上稟娘娘,臣有事啓奏!”

    張茂則見了,恭身一拜,悄無聲息的帶着寢宮中的女官、宦官,退到了帷幕之外。

    粱惟簡上前一步,湊到高太后身前三尺遠的地方,低聲稟報起來:“娘娘,臣方從殿前過,恰遇上御藥粱從政……“

    “嗯?”

    “粱從政與臣言,皇五女急病,德妃正在急請太醫局翰林醫學錢乙入宮診脈!”

    高太后聽完,與粱惟簡道:“老身知道了!”

    “汝且去叮囑一番,叫太醫局務必用心!”

    “是……”粱惟簡躬身退下。

    高太后卻是輕嘆一聲,雙手合十,念了個佛號:“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此刻的太后,只覺屋漏偏逢連夜雨。

    皇帝重病,公主急病。

    這宮中真是糟糕透了!

    心中頓覺煩躁,卻也不知去與誰訴說。

    嘉佑老臣,都在洛陽。

    這東京城裏,盡是小人、倖進之徒。

    高太后一個也不喜歡,一個都不看好。

    甚至可以說厭棄至極!

    奈何,偏偏如今在京的宰執,基本都是類似小人。

    高太后正憂慮間。

    殿外傳來了張茂則的聲音:“娘娘,二大王在殿外乞問大家龍體無恙……”

    高太后聞言,眉毛都舒展了一些,立刻說道:“傳!”

    二大王就是她的次子趙顥,如今已被封爲雍王,乃是高太后最喜歡的兒子,沒有之一。

    ……

    趙煦再次醒來的時候,看到了一個穿着綠袍公服,戴着交腳襆頭,約莫四十來歲的醫官,坐在他塌前,正在給他診脈。

    往昔的記憶,在腦海翻滾。

    趙煦記起來這個醫官的名字了。

    “錢太醫?”他輕聲問着。

    對方微笑了一下,頷首致意:“臣乙,敬問郡王殿下無恙!”

    趙煦點點頭:“我無恙!”

    腦海中,卻是一陣恍惚。

    想起了,他在新世紀,去那些有着中醫背景的醫院時,從那些醫院的迴廊裏看到的那一個個在迴廊牆壁上,被列爲‘先賢’的古代名醫。

    而在那些迴廊裏,趙煦看到過如今坐在他面前的這個年輕太醫的名字。

    錢乙!

    被新世紀公認爲兒科先驅,開創了中醫兒科一脈的祖師爺!

    錢乙所研發革新的六味地黃丸,更是在新世紀,出現在幾乎所有藥店的櫥窗中。

    趙煦看着坐在他面前的錢乙,眼神迷離了一下。

    因爲,眼前這個爲他診脈的太醫,後來在邵聖年間被逐回原籍了。

    不止是錢乙,整個太醫局,都被清洗了一次。

    數十名太醫局醫官被遣散。

    原因?

    很簡單。

    這些太醫,在元祐垂簾期間,與太皇太后身邊的親信內臣入內內侍省副都知陳衍,往來密切。

    爲什麼往來密切?因爲陳衍的差遣裏有勾當御藥院、提舉翰林醫官局,屬於幾乎所有太醫的頂頭上司和直接管理者,不和陳衍打交道的太醫是不可能在太醫局混的。

    但新黨可不管這些,他們也懶得一一甄別,索性全部發遣!

    很荒繆嗎?

    不!

    這就是黨爭!

    不講是非,不論善惡,不分對錯,只講立場。

    舊黨如是,新黨亦如是。

    往事在腦海中浮沉片刻,趙煦的心思就迴歸現實,他看着面前的錢乙問道:“錢太醫,我脈象如何?”

    錢乙將放在趙煦脈搏上的手拿開,然後恭身拱手:“殿下脈象平穩,呼吸有力,舊疾已是大好,往後但需注意調養、保溫,莫要急冷急熱便好!”

    趙煦點點頭,道:“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上上輩子的他,之所以忽然暴斃,英年早逝。

    就是因爲不遵醫囑,將錢乙和其他太醫的告誡拋在腦後,在早春時節,和幾個妃嬪在御花園裏嬉鬧。

    結果,感染傷寒,引起舊疾復發,持續高熱,呼吸急停……嘎了!

    用新世紀網絡上的話說就是:浪死的。

    如今重回少年,趙煦當然絕不會再犯這個錯誤。

    錢乙微笑着拱手再拜,就要告辭。

    趙煦卻叫住了他:“錢太醫今日緣何入宮了?”

    錢乙答道:“臣奉德妃娘娘令旨,入宮來給公主診疾的,恰遇國婆婆,婆婆言殿下昨夜似有咳喘,便命臣來給殿下診脈,所幸殿下吉人天相,脈象平穩,舊疾已有大好之兆!”

    錢乙的話,在趙煦心中,彷彿投下一塊石子。

    “五娘……”他呢喃一句:“我怎忘了五娘呢?”

    腦海中,一個穿着綵衣的小小身影,一閃而過。

    “六哥哥!”那個已經忘記了模樣,只記得很可愛的小姑娘,有着銀鈴般的笑聲,性格乖巧懂事。

    “五娘怎麼樣了?”趙煦問着。

    “啓稟殿下:公主是傷寒之症,臣給公主開了藥服下後,已是出了汗退了燒!當無大礙了!”錢乙拱手答道。

    “是嗎?”趙煦不太相信。

    錢乙頓時語塞。

    趙煦的眼睛,認真的凝視着錢乙,道:“錢太醫,我有些憂心五娘的病情,或有反覆之可能,太醫可以留宿宮中嗎?”

    “這……”錢乙爲難起來,他只能委婉的道:“殿下,臣是外臣,非是內臣,這夜宿宮闈……”

    趙煦頓時耷拉下腦袋,垂頭喪氣:“這樣啊……”

    “可是,我有些害怕……”趙煦低下頭道:“害怕會發生像去年那樣的事情……”

    錢乙遲疑了一下,他自然清楚,延安郡王在說什麼?

    去年一年,大內有三位公主夭折。

    都是如現在的皇五女一般的幼女。

    雖說病因不一,但是卻都是在夜半時分,宮城落鎖時發生的。

    從這個方面來說,延安郡王憂心胞妹合情合理。

    但,他錢乙只是一個小小的,翰林醫學。

    在太醫所屬的伎術官系統中,雖屬於骨幹中堅,但他的資歷太淺了,還沒有通過太醫局內部的入內內宿醫官考覈,是沒有資格夜宿皇城的。

    依制度,擅越殿垣者絞,擅越宮門者流,大內諸殿,就屬於殿垣,擅自出入,是要掉腦袋的。

    可錢乙更不敢拒絕!

    錢乙知道,此刻和他說話的人是什麼人?

    延安郡王,當今長子,未來的太子、官家。

    即使他如今才八歲多,只是一個孩子。

    但,恐怕就是東西兩府的宰執們,也未必有膽子直接拒絕這位郡王殿下的要求。

    何況,錢乙還只是一個小小的伎術官。

    就在錢乙正不知道該如何答覆,自己面前這個憂心胞妹的皇子時。

    殿中屏風後,傳來一個聲音:“錢太醫,這幾日便留宿皇城罷!”

    “本宮會下教旨與有司,命在皇城司,給錢太醫準備一個靠近德妃宮閣的醫廨,也會給內侍省下令旨,若德妃有急,可令太醫從權,疾入宮閣!”

    是向皇后的聲音!

    趙煦循聲看去,便見着向皇后,從屏風後走出來。

    和早上相比,她顯然重新梳妝過了一遍。

    身上穿着的衣服,從素色的常服,變成了一身典雅素靜的青色褙子。

    頭上也別出心裁的戴上了幾朵用絹布、金銀製成的花簪,讓她看上去更顯眼,同時也更有母性光環。

    顯然,向皇后是特意命人爲她如此打扮的。

    趙煦見着,立刻明白,向皇后已經入甕。

    所以,他也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一個乖巧、懂事、孝順的孩子。

    於是,趙煦立刻從牀榻上起來,跪在牀榻上,對向皇后磕頭道:“兒臣代五娘,叩謝母后!”

    “六哥兒何必與我見外?”向皇后笑意盈盈的走到趙煦面前,將他扶起來,心中卻多少有些失落。

    “早間的時候,六哥兒可是抱着本宮抽泣呢!”向皇后心中悠悠的想着。

    旋即她就給趙煦找起理由了:“六哥兒那時,許是憂心官家,孤苦無助,乍見本宮,終於得了保佑擁護,才會那般……”

    “如今,六哥兒鎮定下來,自然與吾疏遠了……”

    “終究不是親生的骨血!”

    向皇后頓覺心如刀割,可她卻不得不強顏歡笑。

    正失落着,被扶起來的皇子,卻已經伸手勾住了她的脖子,像個小猴子一樣,吊在了她身上。

    “就知道母后最好了!”

    皇子稚嫩的童聲,聽在耳中,宛如仙樂。

    那環住脖子的兩隻小手和那小小的身子,更是讓向皇后的心情,在這短短瞬間,好似從冰冷的深淵飛到了雲端。

    讓向皇后的心臟,忍不住撲撲的跳。

    “聖人對殿下自是極好!”身後的閻守懃,適時的低頭說道:“郡王殿下有所不知,殿下小睡的這小半個時辰中,聖人一直在殿下塌前守護保佑!”

    “臣親眼看到,聖人爲殿下疊被角十數次,保佑愛護之情,實在是無可遮掩!”

    向皇后聽着,心中對閻守懃無比滿意。

    只覺這個內臣,真是機敏忠心。

    “兒臣調皮,讓母后憂心了!”趙煦當然知道,應該說什麼話,來讓向皇后高興:“待兒臣長大了,一定孝順母后!”

    向皇后的眼眶,頓時就一片溼潤。

    她輕輕抱住這個小小的皇子,感受着他身上的體溫:“有六哥今日這句話,我便足夠了!”

    ……

    注:孫用和、孫奇父子,自稱是孫思邈後人,他們是被仁宗曹皇后帶到汴京的,有證據表明,孫用和曾經是曹皇后的家庭醫生。我們今天中醫的重要典籍《傷寒雜病論》、《金匱要略》,能夠延續到今天,這對父子居首功,他們在仁宗時代,整理和編纂了這些當時幾乎逸散的醫書,然後通過官方的雕版印刷,大量出版。

    注2:髃臣,宰執的別稱,與輔臣相同,髃,肩膀、臂膀的意思,這是皇室對於宰執的專屬稱呼,所以,外人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