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4【朝天闕】(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上湯豆苗字數:3184更新時間:24/06/28 12:15:28
    景朝,大都。

    “常山郡王奉聖意領兵南下雍丘,預判南齊蕭望之將會率淮州軍西進抄截,故而在燕國鹿吳山一帶,以忠義軍騎兵、效節軍、牢城軍、防城軍設伏。三月初九,蕭望之果然率四萬淮州軍進入伏擊圈,隨即退守鹿吳山下。彼時常山郡王已經率部攻破雍丘北城,敵軍援兵涌向雍丘,南齊淮州軍孤軍深入,已至絕境。”

    上書房內,主奏司提領田珏像往常一樣面色木訥,語調平緩地陳述着南方的戰局。

    數位重臣安靜地聽着。

    除了尚書令趙思文這位唯一的文臣,餘下幾位都是位高權重的景廉貴族武勳,以北院元帥撒改爲首。

    御案之後,景帝的視線停留在那份來自南方的密摺上,目光深邃且沉靜。

    田珏繼續說道:“南齊陸沉率靖州東線援兵至淅川一帶,此舉實爲假象,他親領兩萬餘精銳騎步北上馳援鹿吳山。此戰我軍落敗,效節軍兩萬人全軍覆沒,蒲察等將領率敗兵一路退往雍丘方向,南齊大軍緊隨其後窮追不捨。”

    衆人震驚。

    這樣一場大敗來得太過突然,尤其是效節軍兩萬人被殲滅,帶給他們的衝擊極其嚴重,可謂人人肅然。

    此番景朝三十萬大軍南下,包括南院元帥慶聿恭所領之夏山軍和防城軍,夾谷氏善陽所領之定白軍,後續天子又派出忠義軍、長勝軍、效節軍、牢城軍合計六萬兵馬,可謂兵強馬壯勢在必得。

    前期景軍的進展很順利,壓制住南齊靖州軍,並且在慶聿恭的親自指揮下,順利奪回定州北部。

    轉折點在於南齊厲天潤出人意料地攻佔雍丘,景帝一道聖旨頒下,慶聿恭只能親率主力南下,由此雙方進入短兵相接的狀態。

    田珏又將鹿吳山之戰的細節講了一遍,聽得幾位重臣無不眉頭緊鎖。

    撒改面色沉鬱,他本來想借這個機會攻訐慶聿恭,聽完田珏的敘述之後立刻醒悟過來,鹿吳山之戰還真怪不到慶聿恭頭上。

    天子讓慶聿恭奪回雍丘,他沒有抗命並且做了周全的準備。

    他對齊軍的動向判斷很準確,忠義軍等部也確實在鹿吳山下困住蕭望之率領的淮州軍,哪怕最後陸沉率領的援兵打亂了景軍的計劃,並不代表景軍就沒有一戰之力。

    細究當時戰場的情況,景軍總兵力有六萬餘人,齊軍淮州軍加上援兵也是六萬多人,雙方並不存在絕對的差距。

    景軍落敗的根源在於主將的錯誤判斷,先期輕敵的忠義騎兵主將蒲察,關鍵時刻踏進蕭望之所設陷阱的效節軍主將撒合烈,這兩人和慶聿恭沒有直接關聯,他們都是景帝親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將領。

    說到底,景帝派出去的幾位大將並非南齊蕭望之和陸沉的對手。

    想清楚這個問題之後,撒改不禁擡頭看向御案後的天子。

    景帝依舊面無表情,讓下方的臣子無法辨明他的心情。

    一片寂然之中,他將面前那份密摺合上,緩緩道:“這是慶聿恭的飛書急報,我朝大軍在雍丘城外困住南齊京軍,厲天潤率部棄城而出,將那支京軍救了出去,然後一路往南撤退。慶聿恭命人追擊十餘里,此戰共斬獲敵軍首級四千有餘,同時奪回了雍丘城。”

    幾位重臣的表情稍稍鬆緩。

    鹿吳山下折損效節軍兩萬步卒,雍丘城外斬首敵軍四千餘,兩相比較之下景軍顯然吃了大虧。

    但是戰場局勢不能單純以傷亡來論,雍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慶聿恭能夠拿回這個戰略要衝,不負天子對他的期許。

    撒改悄然垂首,暗自慶幸。

    還好他這段時間聽取幾位謀士的建議,不再像之前那樣動輒攻訐慶聿恭,此番鹿吳山大敗明顯不是慶聿恭的責任,相反他在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奪回雍丘是大功一件。

    如果這次他又着急忙慌地跳出來,多半會陷入尷尬的境地。

    上書房內凝重的氣氛有所緩解。

    景帝淡然的目光掃過撒改,繼而道:“關於接下來的戰局,爾等有何建言?”

    無論是何種性情,能夠進入這間上書房的重臣都非平庸之輩。

    哪怕是往常在朝堂上略顯急躁的撒改,實則也精於權術,否則他怎能在輝羅氏一衆貴族之中脫穎而出,上位北院元帥成爲景帝用來制衡慶聿恭的權貴?

    如今南方戰局漸趨明朗,景軍打下定州北部,又奪回了重鎮雍丘,雖然在鹿吳山下敗了一場,但也算是有所收穫,至少能爲將來做好準備。

    雖說此戰景軍的表現談不上勢如破竹,甚至要遠遠低於這些重臣的期待,但如今他們已經清楚戰事的細節,知道南齊可謂傾盡全力。

    齊帝命在垂危依然以身爲餌,厲天潤、蕭望之和陸沉這三人同時出現在戰場上,南齊邊軍精銳悉數投入,再加上後方朝廷萬衆一心的支持,如此也只是和景軍有來有回而已。

    大景九軍,派去南方戰場的都不到一半。

    尚書令趙思文輕咳一聲,沉穩地說道:“啓稟陛下,臣以爲齊軍戰力不弱,厲天潤等人亦爲良將,我朝大軍雖不懼敵人,卻也不妨稍作休整,總結一下此戰的得失再做打算。如今我軍已經佔據南齊定州北部,將來隨時可以大舉南下,燕國沫陽路這邊隨着雍丘重新爲我朝掌控,河洛地區亦不存在危險。”

    這個建言雖然略微不符合景軍這幾十年來的強勢表現,也算老成持重的考量。

    趙思文能夠以齊人後代的身份做到大景首席文臣,自然不是只知溜鬚拍馬之輩。

    旁邊的幾位景廉貴族依舊保持沉默。

    景帝平淡的目光掃過他們,悠悠道:“趙卿家的想法倒是與常山郡王不謀而合。他在這封急報中向朕請示,如今雍丘已經奪回,但是南齊厲天潤、蕭望之和陸沉等人領兵在雍丘外圍虎視眈眈,是否就此收兵罷戰固守各線。”

    趙思文神情微變。

    不謀而合這四個字,聽來委實不太安心。

    然而他又不能立刻改弦更張,好歹是文臣班首的尚書令,那樣太過輕賤自身。

    景帝並未深談這個話題,轉而看向那幾位景廉貴族問道:“爾等有何看法?”

    撒改感覺到天子的視線落在自己臉上,想了想說道:“陛下,臣覺着我軍又不是沒有一戰之力,如果能在雍丘一帶擊潰南齊邊軍主力,豈不是可以直接肅清南齊在衡江以北的地盤?”

    旁邊那幾人對這個建議毫不意外。

    從多年前開始,撒改便堅定不移地站在慶聿恭的對立面,因此哪怕他在平趙之戰中表現平平,哪怕他前不久在沙州鎩羽而歸,也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在大景朝堂上的地位。

    撒改顯然很清楚個中緣由。

    當天子將趙思文丟在一旁,轉而問起他們的意見,他便知道天子不希望戰事就此潦草結束。

    果不其然,景帝微微頷首道:“你說的沒錯,不戰而退終究不妥,朕相信常山郡王縱然面對南齊諸多名將聯手,亦有揚我軍威的底氣和能力。”

    衆臣齊呼道:“陛下聖明。”

    景帝隨即看向略顯忐忑的趙思文,不容置疑地說道:“代朕擬旨,嘉賞前線將士,令慶聿恭再接再厲,一戰底定江北大局。”

    趙思文心中浮現一抹不安,但是面對御宇十四載、天威愈發難測的天子,他只能垂首應道:“臣遵旨。”

    朝議結束,衆臣行禮告退,唯有田珏留了下來。

    景帝起身向外走去,他便亦步亦趨地跟着。

    君臣二人來到皇宮東南面的玉清池畔,田珏望着天子偉岸的背影,表情略顯凝重。

    景帝似乎知道這位孤臣的心思,平靜地問道:“你認爲朕不該繼續逼迫慶聿恭?”

    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

    田珏思忖片刻,緩緩道:“陛下,鹿吳山之戰雖是常山郡王有意爲之,但他行事並無可指摘之處。”

    “這是自然,朕從不懷疑這位大景軍神的手腕。”

    景帝的語氣很淡然,似乎沒有因爲效節軍兩萬步卒葬身沙場而憤怒,他望着春風吹拂下漸起波瀾的池水,又道:“你不懂他。此戰雖然攻佔定州北部又拿回雍丘,於我朝而言依舊是小勝當輸。慶聿恭此戰並未盡全力,因爲他自認爲揣摩到朕的想法,故而萌生後退之意。”

    田珏不解地問道:“既然他有意後退,陛下何不成全?”

    景帝微微一笑,雙眼微微眯了起來:“他就算後退,也不會交出夏山軍的大權。”

    田珏心中一震。

    景帝負手而立,肅然道:“朕這是給他證明自己的機會,堂堂大景軍神,就算要退也得退得漂漂亮亮。”

    “臣明白了。”

    田珏躬身應下。

    這一刻他已經懂得天子的心意,也知道自己和主奏司該做些什麼。

    景帝擺擺手,田珏悄然退下。

    明媚的春光中,景帝望着池中無憂無慮遊弋的錦鯉,脣邊浮現一抹自嘲的弧度,輕聲自語道:“人活於世,誰能隨心所欲?”

    “朕不能,你亦是如此。”

    “入了這棋局,便是過河卒,怎能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