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偏向虎山行】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上湯豆苗字數:3425更新時間:24/06/28 12:15:28
    南城一隅,礬樓。

    作爲永嘉城裏最逍遙的溫柔鄉,此地的格局當然不落俗套,前堂後院的設計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顯得格外奢侈。

    京中五大花魁,有兩位便屬於礬樓。

    如今顧婉兒莫名其妙地給自己贖身,又被靖州厲大都督的掌上明珠帶走,礬樓的大掌櫃縱然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去厲府要人,只能將所有的熱情與討好都放在另一位清倌人蘇淺予身上。

    湖畔小樓三層,一架屏風將內外兩間隔開,蘇淺予正在屏風之後調試琴絃,耳畔不時傳來外間那些權貴子弟的談笑聲。

    “看不出來,這個陸沉還是憐香惜玉之人,竟然想出這麼一個法子。”

    “你還別說,他這招故弄玄虛的確唬人,我還以爲他真是個正人君子,原來是裝模作樣的假清高。”

    “柳兄此話怎講?”

    “你想啊,要是他真不肯接受這顧婉兒,緣何會答應今天來赴約?顯然是藉着那位厲大小姐轉一道手,等顧婉兒離開京城之後,咱們誰能知道他是不是腆着臉去找她?正因爲他藏着這份歪心思,所以今天會來礬樓,當面向三郎致謝。”

    “原來如此,還是三郎眼光獨到,一眼便看出這邊疆之地的蠻人經不起誘惑。”

    隨即便是一陣嘲笑聲。

    蘇淺予眉尖微蹙,暗道昨天你們可不是這種表現。

    宋雲當時返回稟報的時候,屋內寂然無聲,唯有李雲義漸漸變粗的呼吸聲,隨即便是一陣極其粗魯的叱罵,幾乎將宋雲的祖宗十八代翻來覆去罵了個遍,最後更是上手將宋雲狠狠收拾了一頓。

    此刻聽着這些貴公子的議論,蘇淺予心中忽然有些羨慕顧婉兒。

    沒想到她會以這種奇特的方式跳出火坑,哪怕那位陸校尉真如這些人所言,打算在無人注意的時候再對婉兒姐姐下手,那也好過留在這礬樓之中,提心吊膽地生活着,唯恐說錯一句話就惹怒這些權貴子弟。

    外間衆人依然在高談闊論,李雲義沉默地坐在主位,眉眼間並無戾氣,反而因爲一衆朋黨的吹捧稍顯矜持。

    片刻過後,臉上傷痕還是比較明顯的宋雲走進屋內,畢恭畢敬地說道:“三少爺,陸沉已經到了,此刻正往小樓趕來。”

    屋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整齊劃一地看向主位上的李三郎。

    “走吧,我們去迎一迎江北大捷的首功之臣。”

    李雲義神態悠然,徐徐起身。

    衆人連忙附和。

    所謂迎接,也只是李雲義帶着其他人來到樓梯口附近,當然不可能去往樓外等候。

    時間靜悄悄地流逝着,衆人站在李雲義身後注視着樓梯入口。

    屏風之後,蘇淺予款款起身,略有些好奇地望着那邊,雖然被屏風擋住視線,她也能聽到踩上樓梯的腳步聲從那邊傳來,而且越來越清晰。

    站在最後面的宋雲忽然有種奇特的感覺,這一步步拾階而上的腳步聲就好像戰場上的鼓聲,未曾見人便能感覺到幾分凜冽的殺氣。

    這一刻他忽然有些後悔,自己昨天是不是該多問幾句,以免一會鬧出矛盾和衝突。

    當然他也只能想想而已,因爲陸沉已經出現在衆人的視線之內。

    李雲義微微眯眼打量着面前的年輕男子。

    身量頎長,容貌俊逸,氣度非常沉穩,眼神中又帶着幾分銳氣。

    李雲義自身的條件倒也不差,但是長期花天酒地難免外強中乾,看着如旭日初昇一般的陸沉,他心裏猛地泛起一股極其濃烈的厭憎。

    不過他面上還是表現得較爲溫和,矜持一笑道:“陸校尉一表人才,果然聞名不如見面。”

    陸沉拱手一禮道:“三公子謬讚,陸某本是鄉野粗人,不識京中規矩,些許莽撞之處還請見諒。”

    李雲義只當這是客套的場面話,也沒有真的放在心上,還禮之後便邀請陸沉落座。

    寒暄過後,李雲義先向陸沉介紹今日在場的衆人。

    無非是某某侍郎家的公子,某某伯爵家的少爺,某某學士的弟子,人人身着錦繡,個個養尊處優。

    這分明是一個以李雲義爲核心的紈絝圈子。

    陸沉擡頭看了一眼坐在末位的宋雲,明白此人削尖腦袋也要擠進來的原因。

    這樣一個圈子意味着龐大的資源,在普通人看來難如登天的事情,往往只需要他們一句話就能解決。譬如前段時間宋雲跟國子監一位學子發生衝突,激怒之下打斷了對方兩根肋骨,本來就要被國子監除名,然後李雲義讓此刻坐在席間的陳文學去找國子監監丞打了個招呼,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個陳文學便是禮部侍郎陳春的幼子,時年二十歲。

    他略帶審視地望着陸沉,淡淡道:“聽聞陸校尉是淮州廣陵人氏,不知可否識得廣陵詹知府?”

    陸沉已經知道他的來歷,平靜地回道:“承蒙府尊大人厚愛,倒是見過幾面。”

    陳文學便頷首道:“陸校尉或許不知,家父便是詹知府科舉時的座師。倘若陸家在廣陵遇到什麼麻煩,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之類的事情,都可以去找詹知府襄助。”

    淮州距離京城太遠,這個時代的信息流通速度又極慢,除非是像江北大捷這般影響邊關局勢的大事,否則京城之內對邊境依然只有一個模糊的認知,即便是這些權貴子弟也是如此。

    在他們看來,陳文學這句話猶如向陸沉亮明冰山一角,不經意間顯露出他們雄厚的家世背景。

    今日這場宴會本就是他們向陸沉展現實力的工具,爲的就是讓這個來自邊疆的蠻人認清楚自己的身份,從而乖乖地躬身進入他們這個圈子。

    衆人的注視之中,陸沉端起面前的茶盞,不緊不慢地飲了一口,從容地說道:“陳兄好意,陸某心領了,不過確實沒有這個需要。”

    陳文學嗤笑一聲,不再多言。

    邊軍武將多半有驕嬌二氣,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其實從顧婉兒那件事便能看出,這個年輕的校尉很在意臉面。

    或者說自尊心比較強烈。

    不過要是他回廣陵之後,發現往常很好說話的府尊大人突然變得錙銖必較,會不會後悔今天不該這麼矜持呢?

    陳文學當然不敢找他爹說這種事情,但是悄悄給詹徽打個招呼,想來他也不會推卻。

    李雲義彷彿沒有聽見這兩人之間的機鋒,微笑道:“陸校尉或許有些奇怪,不理解我爲何一定要請伱赴宴。其實這件事說來很簡單,我最敬佩爲國捨命的軍中兒郎,只可惜家中不許我從軍,此乃生平一樁憾事。自從聽聞江北大捷的細節後,我便對陸校尉極爲敬佩,若不能與你結識,豈不是有眼無珠之人?”

    陸沉從容不迫地說道:“江北大捷,首功在於蕭、厲二位大都督,其次是十餘萬將士奮不顧身地衝鋒陷陣,陸某不過是他們當中的普通一員,當不得三公子這般讚譽。”

    “陸校尉實在是太謙虛了。”

    李雲義皮笑肉不笑地說着,忽地朝旁邊稍稍擡高語調:“蘇大家。”

    一抹柔弱嬌怯的身影從屏風後繞出來,走到近前福禮道:“三少爺。”

    李雲義轉而對陸沉說道:“京中五大花魁,礬樓擁有兩位,這位蘇大家的琴藝堪稱一絕,不如由她爲我等演奏一曲,陸校尉意下如何?”

    雖然在顧婉兒這件事上吃了一個悶虧,他卻不相信這世上真有不愛偷腥的貓兒。

    少年慕艾本是至理,尤其是像陸沉這種常年在軍營中摸爬滾打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之前囿於種種考慮沒見過顧婉兒的面,或許還能堅持得住。

    如今在蘇淺予當面,讓他親眼見識這等絕色風情,還能做到無動於衷?

    席間衆人這一刻甚至有些羨慕陸沉。

    顧、蘇兩位花魁是李雲義耗費大量白花花的銀子捧上去的花魁,如今竟然一股腦地砸在這個來自邊疆的蠻人身上……

    那邊廂蘇淺予按照李雲義的叮囑,迎着陸沉柔柔弱弱地輕聲道:“蘇淺予見過陸校尉。”

    四目相對,她忽地心中一緊,因爲對方看着自己的目光平靜又淡然,彷彿在看一個毫無特色的普通路人。

    陸沉旋即收回目光,既沒有刻意無視蘇淺予,也沒有任何出格的反應,只是禮貌性地笑道:“三公子既有這等雅興,陸某雖是粗人也願意傾聽一曲。”

    李雲義心中訝異,隨即對蘇淺予微微頷首。

    片刻過後,琴聲悠然奏響。

    甫一開始,琴如風,音如韻,清如泉流,悠如雲卷。

    女子的指尖輕撫於琴絃之上,琴音如深谷幽山之音,清澈明淨,觸人心絃。

    “錚”的一聲琴鳴,古琴清商忽轉,蒼韻鬆古,溫勁而雄,渾厚的餘音仿若在衆人腦海中勾勒出金戈鐵馬的雄壯遼闊。

    及至末尾餘韻,三音疊加交錯,似疾風驟雨洶涌而來,繼而聚成淙淙潺潺的強流,匯入波濤洶涌的江海之中,最終趨於平靜,只餘清冽空靈的悠悠泛音。

    席間衆人無不聽得如癡如醉。

    不論李雲義、陳文學還是其他官宦子弟,雖然沉迷於嬉笑玩鬧,卻也有着一定的藝術功底,這幾乎是所有家族必須遵行的最低要求。

    他們自然能夠品出蘇淺予的琴藝之妙,但是今天這場宴席的主角卻是一位征戰沙場的武將。

    李雲義轉頭望着陸沉,似笑非笑地說道:“陸校尉可還滿意?”

    屏風後方,蘇淺予側耳聽着,她有些好奇將顧婉兒救出火坑的年輕武將會給出怎樣的評價。

    隨即便聽一個中正溫和的嗓音說道:“很好聽,只可惜我聽不懂,蘇大家無異於是在對牛彈琴。”

    外間一片寂然。

    蘇淺予忍不住笑出聲來,又連忙擡手捂嘴,生怕被那位李三郎聽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