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長夜未央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月關字數:3509更新時間:24/07/01 13:10:12
    袁立煬把水一飲而盡,抹了抹嘴巴,看一眼楊沅,蹙眉撫須,只是不語。

    楊沅有些緊張,卻仍強笑道:“郎中直言無妨。”

    袁立煬輕嘆一聲,道:“小兄弟,老夫從醫半生,就從沒見過受了這麼重的傷,到現在還活着的。”

    楊沅心頭一沉。

    袁立煬微微仰起頭來,回憶般道:“老夫行醫半生,也曾不止一次見證過生離死別的場面。

    “也曾不止一次見過,有些本該早已嚥氣的病人,只因沒有等到他惦念的親人,或者沒有聽到他想聽到的承諾,硬是拖着一口氣,遲遲不肯閤眼的人。”

    說到這裏,袁立煬歉然道:“老夫這麼說,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老夫的性情就是如此,不願矯飾謊言,哄人開心。

    “如今,內服外敷的藥,老夫該做的都已經下了,令兄能不能拖過去,就看這一晚了,希望……會有不可思議的神蹟出現吧。”

    一個郎中,都不肯和你講一句模棱兩可的話,那意味着什麼?

    楊沅沉默不語了。

    一個皇城卒進來,對袁立煬客氣地道:“袁郎中,我們楊都頭傷勢不穩,還得勞煩郎中照料。隔壁已經清理出來,請郎中和令徒在此暫歇。”

    袁立煬做爲臨安有名的外科郎中,也不是第一次跟官府打交道了。

    他知道讓他就近照顧楊澈是真,但是不想放他走,免得泄露楊澈還活着的消息也是真。

    袁立煬早知這些規矩,只是劉莫劉繡師家的大兒子劉提已經切了一顆蛋,聽說傷勢養的還不錯,他本想明天上門去檢視一番開副藥養另一顆蛋的,現在只能拖後了。

    但,這些事情,跟人家皇城卒就說不着了,袁立煬便向楊沅客氣地點了點頭,帶着小徒弟出去了。

    ……

    下一指揮所的簽押房裏。

    皇城使木恩,下一指揮使曹敏,下一副指揮使劉商秋,第三都都頭寇黑衣都坐在堂上。

    堂上一片靜寂。

    許久,曹敏才打破了寧靜,說道:“最新傳來的消息,關昊已經出海,追之不及了。”

    “二十個兄弟的死,已經足以證明禁軍裏那幾個軍頭有問題了吧?關昊抓不到了,不能查他們麼?”

    劉商秋淡淡地說着,彷彿只是在分析案情,但很有冤氣。

    這些人合起夥來騙他,這麼大的事,由始至終,他一點都不知道。

    我劉商秋難道是個擺設嗎?

    要不是剛剛死了二十個兄弟,還有一個生死未卜,他今天就要翻臉了。

    木提舉在,他也要翻臉。

    “越逢大事,越要冷靜!”

    木恩沉聲道,他細小的眼縫裏,隱隱有凜冽的光芒閃動,顯然是憤懣到了極點。

    “就憑關昊請他們吃過飯?如果我們莽動,就會被他們反告一狀,讓我皇城司陷入被動的。”

    “木提舉說的是。”

    劉商秋狠狠搓着玉把件兒,語氣卻仍顯得雲淡風輕:“也是下官無能。下官雖比不了曹指揮的深謀遠慮,更比不了木提舉的運籌帷幄,但下官多少還算是個心思細膩的人,若非大意了,能夠早早參與其中,寇都頭他們未必就會中人埋伏……”

    他還在抱怨。

    皇城司一下子死了這麼多人,這是前所未有的失敗。

    做爲皇城司的一份子,他也心痛恨之,他也大光其火。

    可問題是,所有人都瞞着他,人家就沒把他當成自己人。

    劉商秋實在氣不過,雖然時機不動,還是忍不住刺了一句。

    木恩和曹敏聽了劉商秋的話,臉色都有些僵硬。

    寇黑衣見狀,忙打圓場道:“三位上官,卑職以爲,國信所恐怕也有問題!”

    木恩陰沉着臉色道:“當然有問題。金人可以在我大宋潛伏祕諜,但是怎麼可能有那麼多的殺手,他們是從哪兒來的?

    “你們有冰井務策應,即便是金狗有埋伏,也不應該一個都逃不出來。何況還有國信所的大批役卒適逢其會,他們……究竟是去幹什麼的?”

    曹敏道:“國信所的人說,他們押班李公公的大壽在即,他們是去龍山市採買賀禮的。”

    劉商秋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聲。

    木恩緩緩地道:“那麼,去給李公公採辦壽禮的,都有誰?”

    曹敏答道:“勾當官沈鶴、岑本,另外,他們的供奉官張定邦、勾當官陳楚生,也去了龍山市,不過他們沒有出現在龍山倉門口。”

    木恩略作沉吟,便道:“派人盯着他們。”

    木恩對國信所已經生出了疑心,但是僅憑一個懷疑,不足以公開針對。

    皇城司的權利沒有那麼大,也沒有人願意賦予皇城司那樣的權利。

    如果皇城司想查誰就查誰,根本不需要證據,那將是所有人的噩夢。

    其實我們翻開史書仔細看看就會發現,哪怕是已經蓋棺論定的那些忠臣良將,他們之間也非鐵板一塊。

    一個忠君愛國的文臣,也會因爲一個忠君愛國的武將權柄過重而不停地上書天子,請求削他的權、分他的兵。

    人不是非黑即白的,同樣是白的也未必是鐵板一塊,白的隨着實力不斷變化,也未必就永遠是白的。

    這是歷史在一次次輪迴中不斷證明了的真理。

    皇城司膽敢逾矩的話,那麼出手對付他們的,可就不僅僅是他們眼中的奸臣了。

    所以,木提舉雖也怒火中燒,可他是皇城使,這個時候,誰都可以讓憤怒衝昏了頭腦,唯獨他不可以。

    曹敏也默認了這唯一可行的辦法,雖然吃了大虧,但他們不能亂了分寸,只有忍下這口氣,拿到真憑實據才行。

    他建議道:“黑衣一直在盯着殿前司的那幾個軍頭兒,這件事,還是交給他來辦吧。”

    木恩點了點頭。

    劉商秋雙眼一亮,馬上道:“那麼,盯國信所的事兒,就交給下官來辦吧。”

    曹敏和劉商秋是正副職的關係,而且論背景,劉商秋比他還要大。

    對於劉商秋的主動請纓,曹敏不好拒絕,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木恩。

    木恩剛要說話,劉商秋已然道:“若是提舉覺得下官不堪造就,下官也無顏在皇城司待下去了,自當辭官,去邊關做一小卒,一刀一槍積攢軍功!”

    國舅爺要辭去皇城司的差使,去邊關當一個大頭兵?

    木恩已經想象得出官家會如何逼他去請國舅回來了。

    還有劉國舅那五個姐夫會如何對他疲勞轟炸。

    於是,到了嘴邊的話,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木恩咽了口唾沫,乾笑兩聲道:“好!監視國信所一班人,就辛苦劉副指揮了。”

    ……

    楊沅坐在榻邊,過了許久,才鼓起勇氣,握住了大哥的手。

    楊澈的手本來比他有力的多,此時卻虛弱而無力。

    他的手很涼,楊沅就用自己的雙手捂住它,彷彿這樣就能把生命力一點點傳到他身上似的。

    他從未想到過大哥會遭遇生死危機。

    因爲皇城司抓捕的多是潛伏在大宋官署衙門裏的金國間諜,

    一個有備,一個無備,一個人多,一個人少,

    雖然總有狗急跳牆的,但要說生命之危,卻也不會太大。

    可是這一次……

    從大哥身上的傷勢之雜、之重,還有那個寇都頭的狼狽,他就能想象出兩人遭遇了多麼可怕的局面。

    已經將近六月,天氣很暖和了。

    就算這屋裏的一張長凳、桌上的一隻水碗,都不會這麼涼。

    爲什麼當一個人的生命力如此衰弱的時候,會有一種涼到刺骨的感覺?

    外邊,有幾個皇城卒經過,有隱隱的交談聲傳來。

    “國信所那些狗娘養的,真他娘不是東西!尤其是那個勾當官沈鶴。”

    “就是,大家都是吃皇糧的,哪怕平時再怎麼不和,生死關頭還能不管?”

    “咱們的人快死光了,他們國信所的人一個活口也沒抓到,一道傷也沒挨上,根本就他娘的沒出過力!”

    楊沅聽到這裏,脊背一下子繃緊了起來。

    國信所……

    竟然還有這樣的內情,國信所……他們僅僅是出工沒出力嗎?

    楊沅的目光,就像橫在砥石上的一口刀,慢慢地鋒利了起來。

    ……

    楊沅今晚沒有回小食店,這是前所未有的事。

    而且,他也沒叫人捎個信兒回來。

    鹿溪爲此心煩意亂,坐臥不寧。

    直到小食店打烊,楊家兩兄弟那邊還是沒人回來,鹿溪禁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宋老爹作爲一個老兵,而且是個極厲害的斥候兵,其實也早發現有問題了。

    不過,如果只是楊沅一人沒有回來,他才格外擔心。

    現在連楊澈也沒回來,雖說楊澈倒是偶爾會夜不歸宿,但是和楊沅聯繫在一起,他反而覺得,出問題的很可能是楊澈了。

    只是這些猜疑,他沒有必要告訴鹿溪。

    “女兒,別擔心了,他一個大男人,還能出啥事兒?

    “之前楊沅不是有個朋友過來借宿過嗎?說不定他是去那朋友處,今晚就留宿在那兒了。”

    “那他總該往家裏捎個信兒呀。”

    “或許人家那朋友住的遠呢,哪裏就找得到順道的人來替他送信?好了,快上樓睡覺吧。”

    宋老爹把女兒攆上了樓,但他卻沒有立刻睡下。

    他拖着瘸腿,在天井裏慢騰騰地踱了一陣兒,又去了後門外。

    站在石階上,宋老爹凝視着粼粼的水色,默然不語。

    那一晚,真當他沒有嗅到那隱約的血腥氣麼?

    只不過,他現在只是一個青石巷裏賣小食的瘸腿老漢,有些事,看破不說破而已。

    楊家兩兄弟,別是遭人報復了吧?

    宋老爹憂心忡忡起來,他只希望自己的女兒一生平平安安,可不希望,能有什麼風波,落在她的身上。

    閣樓上,鹿溪窗口的燈光熄滅了。

    但這一夜,那扇窗卻不只打開過一次。

    只是,直到天邊泛起了魚肚白,鹿溪始終沒有看到楊家兩兄弟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