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蔥花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月關字數:5805更新時間:24/06/28 12:10:35
    楊沅聽了鹿溪的話,不由一怔,失聲道:“他們也是後天出發?”

    楊沅還真不清楚坤泰他們出海的時候。

    坤泰他們要去南洋蒐集珍貴大木,這件事不能等到楊沅這邊斬斷宋金之間的走私線之後才進行,時間上來不及。

    楊沅已把此事交給鹿溪負責,所以沒有包辦一切、過問一切,那樣鹿溪始終依賴着他,又如何真正主持一方。

    只是他沒有想到,雙方竟不約而同選擇了同一天出海。

    鹿溪道:“要不我告訴鴨哥一聲,叫他們錯開時間?”

    楊沅想了想,搖頭道:“不必。他們出海的日子,定然也是精心挑選的黃道吉日。

    若貿然改期,不免挫了銳氣。坤泰那邊,也不能再拖了。”

    “可是……”

    楊沅笑道:“你以爲那大海是和大江一般的寬闊麼?

    一進大海,一片汪洋,兩支船隊很可能連個影子都看不見,沒影響的。”

    “嗯……”

    聽楊沅這麼說,鹿溪稍稍寬心,只是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注視着楊沅,眼波流動如霧。

    楊沅沒有對她說過自己這邊的詳細計劃,他要以身爲餌,跟在蕃船上。

    所以,在鹿溪心中想來,這是樞密院機速房和皇城司的聯手行動,又有水軍接應,應該很安全。

    可即便如此,又怎能毫不擔心?

    只是,她也明白,二哥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不可能一方面追求着富貴、榮華與權力,一方面卻不去承擔任何風險。

    那種投胎投的好的人,實在太少太少。

    不過,她不想說出心中牽掛,那除了給二哥增加心中負擔,毫無益處。

    她的父親上戰場時,母親的表現她都看在眼裏,哪怕那時她還很小,她也記得很清楚。

    母親從不在父親面前抱怨,或者在他踏上征程的時候,哭天抹淚地訴說她的恐慌與牽掛。

    每次,都是當父親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母親的淚才會流下來。

    每次,當父親從戰場歸來,母親迎接他的,永遠都是一張笑臉和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

    她,也要學着做一個能分擔、能承擔的好妻子。

    “怎麼了?”

    楊沅還是察覺了異樣,輕輕勾起鹿溪的下巴,審視地詢問。

    他覺得鹿溪的眸子裏似乎藏着千言萬語,有說不完的話要對他講。

    鹿溪輕輕搖了搖頭,忽然對他甜甜一笑:“那我祝二哥,馬到功成!”

    說完,她就踮起腳尖,雙臂柔柔地環住了楊沅的脖子,在他脣上印下了甜甜地一吻。

    楊沅輕輕擁抱住了她,在她的髮絲上輕輕一嗅,帶着笑音兒說:“這吻,蔥花味兒的。”

    楊沅的說笑,換來鹿溪不依的一聲嚶嚀。

    感傷忽然便散了很多,或是被蔥花衝得淡了。

    ……

    西湖羣山中,有一處形若雞籠的山包,雞籠山。

    山坡上,濃蔭之下,有一片墓地。

    墓地前,有兩羣手執火把的人正在沉默地對峙着,唯有火把上的松油,在燃燒中發出噼啪的聲音。

    北條大翔和坤泰站在人羣後面,沉默地看着。

    北條大翔神色漠然,坤泰時不時就鬼祟地回頭看上一眼,身後就是一個個墳包,讓他覺得鬼氣森森的。

    徐大年等一批年輕力壯的年輕人頂在最前面,他們都是鴨哥從水性極佳的弄潮兒中招募來的漁民船伕。

    鴨哥告訴他們,要購置大船、遠洋貿易,拉他們一起幹……

    他們當然知道遠洋貿易很賺錢,至於海上的風險,他們倒是毫不擔心。

    他們哪一天不是在風浪裏討生活?

    只要生活能更好,他們又何懼那風浪比錢塘大潮更兇猛。

    只是,不管是大海船、昂貴的貨物、遠洋的渠道和人脈……

    所有這一切,都不是他們所能擁有的。

    他們只能擁有一條最多載起兩三人的小船,終其一生飄泊在江湖上,勉強求一個溫飽。

    現在,鴨哥給了他們這個機會。

    風波浪裏走一回,賺回來的就是他們全家五年、十年的收入甚至更多的收入,所以他們毫不猶豫地就來了。

    誰會放棄這樣一個改變自己和後人命運的機會呢?

    鴨哥還要等出海之期,在此之前,他在城裏沒有足夠大的地方安置這些兄弟。

    “陸氏騾馬店”雖然開的是大車店,但是位置好,生意一向不錯,店裏沒有那麼多的空鋪位。

    所以,鴨哥就把他們帶到了自家在鄉下的老宅,結果碰上了今晚這檔子事,他們自然沒有不出頭的道理。

    今夜與他們對峙於墳場的都是鴨哥的族人。

    起因是,鴨哥家那只老狗壽終正寢了。

    鴨哥帶着招募來的兄弟回老宅安置時,做了一具小棺材,把狗爺盛斂,帶回了鄉下,埋葬在他們這一房的墓地裏。

    可是,這事兒被上山摘榛果的族裏人看見了,回去一說,引起了很多族人的不滿。

    那是家族的墓地,是埋人的,你埋狗,成何道理?

    這不是要壞了陸家的風水嗎?

    因此,一羣族人衝上山來,要把狗爺的墳刨了。

    鴨哥當然不幹,那是他的救命恩狗,是他三個頭磕在地上,正兒八經認下的乾爹!

    就這麼着,雙方對峙起來。

    也虧得鴨哥帶了一幫兄弟回老宅,要不然,族裏人多勢衆的,他還真護不住狗爺的墳。

    這墳真要被人刨了,就鴨哥那狗脾氣,指不定他能惹出什麼亂子。

    雙方該說的話已經說了,該罵的話已經罵了,開打的話好像誰都佔不了便宜,於是就這麼僵持在了這裏。

    已經有人下山去請老族長了。

    “你個小伢兒,真出息啦,跟你叔伯鬧架兒,是吧?”

    老族長被人用滑竿擡上山來,一見鴨哥便沒好氣地罵起來。

    “太叔爺……”

    鴨哥慫了,老族長是他爹的叔爺,輩份太高了。

    “太叔爺,這可不怪小亞啊,那一片兒是我這一房的墓地,我把狗爺埋自己家墳裏,關他們什麼事兒。”

    “什麼他們你們的,你們不都是陸家的種?一個祖宗傳下來的子孫,這是說的什麼混賬話。”

    老族長拎起拐棍兒,在他肩上敲打了一下,吩咐道:“放我下來!”

    擡滑竿的兩個族裏人忙把滑竿放下,把老族長小心地扶起來。

    “伱,你們幾個,到我跟前來說話。”

    老族長把鴨哥和跟他對峙的領頭人喚到面前,問了問雙方衝突的具體原因。

    那個族裏人講完了經過,委屈地道:“叔爺,這可是咱們陸家的墳地,埋條狗進去,還不壞了風水?”

    “風水?咱們家現在的風水很好嗎?也就小亞他爹那一房混出了點樣子。”

    老族長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又看看陸亞:“你就爲這,招來這麼多外人,唵?怎麼着,你堂叔要是不許,你還要跟自己的族親們動手?”

    鴨哥趕緊解釋:“太叔爺,我哪兒能啊。

    這些兄弟,都是我招募來的,回頭是要跟着我出海跑船的。

    我們要去崑崙國,要去更遠的大食國,跑海做生意。

    這不一時半晌兒的,城裏店鋪安置不下,才領到鄉下老宅子來的麼。”

    “哦?你要出海做生意?”

    老族長爲之動容:“你……買得起大船?

    買得起蕃人喜歡的絲綢、瓷器和茶葉?

    你懂蕃語?到了人家的地界,你會做生意?”

    鴨哥撓了撓頭:“我……我哪有那錢,哪會那些呀。

    我……我也是遇上貴人了,嘿嘿!人家拿我當親兄弟,願意帶着我一起發財……”

    鴨哥顛三倒四的跟老族長解釋了一番。

    聽說鴨哥背後那人是個官,而且還是大宋樞密院那等至高存在衙門裏的官,老族長渾濁的老眼都迸出了光來。

    老族長看看圍攏過來的族人,柺棍用力頓了幾下,山上頓時一片靜寂。

    老族長道:“老話說的好,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這條老狗,救過小亞的命,小亞知恩圖報,有情有義,怎麼會壞了風水呢?

    一命二運三風水,常懷恩義之心、常行仁恕之道的人,就連他的命和運,老天爺都能給他改,還會壞了什麼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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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下裏鴉雀無聲,只有老族長雖然中氣不足,但卻甚是威嚴的聲音響起。

    “這事兒,我做主了,那條老狗就埋在那兒了,誰也不許再生非議。”

    “小亞弄過錢塘江的潮了,還奪了魁首,大家都知道了吧?”

    “剛剛小亞說了,以後,他要去大海上弄潮了!

    他要乘着大海船,飄洋過海,去賺蕃人的金子!”

    老族長轉向陸亞:“小亞啊,你太叔爺年紀大了,是看不到你飛黃騰達的那一天了。

    但是,不管你飛的多高,終究是咱們陸家的人。

    你的叔叔伯伯,族裏兄弟,老頭子替他們說一句話,你要是真能闖蕩出一片天地來,帶一帶他們。”

    “好!”

    被自家老祖如此託付,陸亞頓覺無比榮光。

    他面向衆人,大聲說道:“我鴨哥……”

    馬上,他的肩頭又被老族長的手杖敲了一下:“混小子,跟誰稱兄道弟的?”

    “哦哦,我陸亞,對咱陸家列祖列宗發誓!

    我若出人頭地,絕不會忘了拉扯我陸氏族人一把。

    大家放心,等我的海貿航線走通,咱們陸家願意跟我一起幹的,我全都要!”

    北條大翔按着刀柄,微笑地看着站在人羣前方的鴨哥。

    那個由一個可怕刀客保護的可愛少女,所指定的海上商隊的隊長,就是鴨哥。

    北條大翔拍了拍坤泰的肩膀,微笑道:“坤泰,你是個幸運的人!”

    “啊?”

    坤泰眨了眨他的一對綠豆眼,一臉茫然:“我都快要家破人亡了,還幸運?”

    “是的,因爲你今晚拉着我到這裏來,找鴨隊長商量事情。”

    北條大翔微笑地說着,但沒有說全。

    實際上,做爲一個身手高明、性情桀驁的浪人,他根本不服氣服從於一個弄潮兒。

    他和擁戴他的一羣東瀛浪人、高麗浪人已經祕密商量過了,出海之後,他們就奪船而走。

    有了大海船,有了被裹挾走的水手,他們可以去做海盜。

    鄭大良可以成爲一個成功的海盜,盤踞在雙嶼島上,靠着幫金人走私吃香的喝辣的,他們也可以。

    北條大翔本已決定,一旦奪船成功,他們就往南走,盤踞在澎湖、琉球?一帶,劫掠過往商船,以後的成就,未必就比鄭大良差了。

    但是今晚這一幕,讓他改變了主意。

    坤泰還不知道,隨着北條大翔改變了心意,他已經在鬼門關前一個漂亮的“漂移”,又轉回來了。

    坤泰道:“你和我是鹿溪小姐指定給鴨隊長的左右手啊,拉你一起來商議事情,不是很正常嘛?”

    北條大翔搖了搖頭,凝視着鴨哥的背影,緩緩地道:“中國,有句古話……”

    坤泰抓了抓肚皮上被蚊子咬起的包,笑嘻嘻地接口道:“我知道,嘻嘻舞者魏駿傑?”

    北條大翔搖了搖頭:“叫做:人以羣分,物以類聚。

    鴨隊長,對一條有恩於他的狗,都能如此仗義。

    我相信,他和他背後的人,值得我們追隨。”

    ……

    陸游、虞允文、楊萬里、范成大四人趕到“水雲間”的時候,“燒尾宴”的四位主角便到齊了。

    樓閣上的樂曲頓時變得喜氣洋洋起來。

    楊沅等人都是賀客,他們可以歡迎四位春風得意的新科進士,卻不能去做店主才應該做的事。

    而丹娘雖然有長袖善舞的手段,卻並不熟悉士子文人宴飲祝賀的套路。

    不過,楊沅早已想到了這一點。

    於是,樊江樊舉人、王家王大少,就充當了兩位司儀官。

    做爲飽讀詩書的士子,主持一場“燒尾宴”自然不在話下。

    樊江身材高大、聲音哄亮,尤其是,他是個好激動的人。

    一個很容易情緒高漲的人,他說出來的話,就特別容易感染其他人。

    樊江本是這一科的舉子,結果人家成爲東華門外唱名的好男兒,自己卻在考試途中狼狽退場,心中的感慨,讓他說出來的話更是誠摯感人。

    這可比妙語如珠、字字珠璣更能打動人心。

    樊江也是頭一次發現,原來他有做司儀的天賦……

    王大少很着急,他爲今晚的“燒尾宴”引經據典地準備了一篇花團錦簇的賀詞。

    結果,樊舉人這一開口,就霸氣控場,滔滔不絕,根本沒有了他表現的機會。

    “啊!這個討厭的樊黑子,他是看不起我嗎?說好了他說一段我說一段的啊!

    王大少攥着詞本在一旁咬牙切齒。

    他最討厭別人瞧不起他這個太學生了,那也是他們家費了好大的力氣、花了好多的錢才買回來的好不好?

    不過聽着聽着,他也被樊舉人的話感動了。

    唯二不爲樊舉人情真意切的言辭所打動的,只有恩平郡王和劉國舅。

    因爲在他們兩人的人生中,完全不會產生“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艱辛共鳴。

    ……

    劉國舅進入酒家比較晚。

    因爲趙璩的一個惡作劇,一下子促使他和玉腰奴正式確定了關係。

    劉商秋這才發現,原來愛是如此妙不可言,一言、一行,都讓人全身心地爲之興奮、幸福和感動。

    天可憐見,如此優秀的劉國舅,竟是人生中第一次對異性萌生了感情。

    你看人家攥着臺詞卻搶不上槽的太學生王燁然,年紀輕輕就做男人了,怎麼比啊!

    由於和玉腰奴在大桃樹下卿卿我我許久,所以劉商秋走進酒家的時候,燒尾宴已經開始了。

    劉國舅便拉着玉腰奴先坐下,直到此時才尋到機會,帶着玉腰奴,舉杯走向楊沅一座。

    楊沅、伯玖、四進士,都是當日觀潮人。

    所以他們六人再加上冷羽嬋、菡萏兩個女伴,八人共坐一桌。

    玉腰奴跟在劉商秋身邊姍姍而行,目光落處,忽然看見一個人,一雙眸子頓時張大了。

    宋公子,宋歌!

    自從七月初七,“至味堂”一場大火,宋公子神祕離去,她就再也沒有宋歌的消息了。

    雖然兩人來往不多,但宋歌是改變她一生命運的人,在她心中,如兄、如父、如神!

    可是在她登臨巔峯,一時彷徨,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走的時候,宋公子卻消失了。

    宋公子給她留下了一首歌,那是一首向心上人傾訴情意,表示她願洗盡鉛華,遠離喧囂,從此歸於一人的歌。

    她明白了宋公子的意思,宋公子顯然是覺察到了她和劉商秋的情愫,勸她激流勇退、大膽表白,求一個正果。

    只是,由於她的自卑和劉國舅在感情上的溫吞,時至今日,這層窗戶紙,兩個人都沒有揭開。

    不想,今日陪劉商秋赴宴,竟然再次見到了宋歌公子,而她的情感歸宿,也正是明朗於今夜。

    玉腰奴想不相信冥冥中自有神明的存在都不可能了,她相信宋歌公子就是她的命運之神!

    楊沅看到劉商秋走來,微微有些意外。

    他今晚的去向,在通知皇城司兩日後他將出海,皇城司可以同時收網的時候,他是有提過。

    不過,其目的只是想着,萬一皇城司有急事要聯絡,能夠及時找到他。

    可是他沒想到劉商秋會來參加他朋友的“燒尾宴”。

    然後,他就看到了玉腰奴。

    玉腰奴正陪伴在劉商秋身邊。

    他們終於修成正果了麼?

    楊沅微笑起來,但是看到玉腰奴激動的模樣,楊沅立即微微搖頭。

    他和玉腰奴從未涉於私情,但他與玉腰姑娘如何相識,卻是一個永遠不可示人的祕密。

    玉腰奴看到楊沅遞來的眼神,方纔醒悟過來,連忙控制住了趨前跪拜的衝動。

    劉商秋得知兩天後楊沅出海,他就着急了。

    美到雌雄難辨的劉國舅,骨子裏卻是一個喜歡刺激、喜歡冒險的人。

    相比於楊沅的出海擒盜,他留在臨安收網,能有什麼意思?

    可是,顯然誰也不會答應讓他出海。

    所以,他來了,他要參加今天這場“燒尾宴”,從楊沅口中套問一些出海的細節。

    既然誰都不想讓他出臨安,那他就自己走。

    他可不想像條泥鰍似的,就在臨安河裏瞎撲騰。

    天下那麼大,國舅爺想去大海裏頭看一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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