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閉環

    縣城郊外，很偏遠的地方。

    這裏的一處地形凹陷裏，形成了一片天然樹林。樹木種類很多，伴以迎春初綠的花草，別有一番世外桃源的感覺。

    林弦和劉楓就站在一個挖好的深土坑旁邊，土坑裏放着一個木製棺材，裏面躺着沒有氣息，但笑容仍舊迷離在臉上的李柒柒。

    劉楓請的喪葬公司搞的一條龍服務。

    在機械的加持下，無論是挖土還是運輸、亦或是棺材入土，都變得簡單和效率。

    就好像在工業化的浪潮和生活的快節奏之下，就連個人的死亡都變得越來越沒有分量。

    真正的隨風而去。

    喪葬公司收完錢就走了，只留下劉楓和林弦站在土坑旁邊……旁邊還插着兩把一會兒回填土的鐵鍬。

    「這塊地方是柒柒去年就選好的……」

    劉楓眼眶有些紅腫，他一定是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哭了很多次，畢竟李柒柒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但人的大腦是有自我保護機制的，悲傷過度的時候，人總會突然變得冷靜和平和，就像現在的劉楓一樣，語氣很是平淡，並沒有什麼多餘的起伏。

    他就像是一個機讀的旁白一樣，像是給旁邊的林弦科普、又像是自言自語：

    「龍國都講究什麼落葉歸根……但是柒柒她本就是福利院長大的孤兒，有什麼根可言？我雖然父母早逝，其實家裏也是有祖墳的，可是柒柒又沒和我結婚，她也埋不到我家裏去。」

    「柒柒她從小身體就不好，沒有人想領養一個身體不健康的孩子，所以她一直在福利院長大成年，一直到考上大學才離開了那裏……她沒有家，她從小就沒有家。」

    「我以爲你們已經結婚了。」身後的林弦淡淡說道。

    劉楓搖搖頭：

    「我數次向柒柒求過婚，甚至畢業時都已經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可是自從柒柒確診胰腺癌後，她就拒絕了我，每一次都拒絕了我。」

    「她自知時日不多，也是不想耽誤你。」林弦走上前一步，和劉楓一起看着棺材裏平靜的李柒柒。

    「她確實是這樣說的。」劉楓低下頭，垂下的雜亂頭髮蓋住了他的眼睛：

    「但是我想讓她有個家啊……像這樣，去世了都沒有地方埋。」

    「柒柒很早就給我說過，她害怕火化，所以說等她去世了，就偷偷把她埋了，誰都不要說，什麼儀式都不用舉辦，讓我有空了來看看她就好……」

    「這塊地也是她提前選好的，在去年醫生告訴她時日不多後，她就再給自己找一個死後埋葬的地方，最後就選了這裏。」

    ……

    劉楓滔滔不絕說着很多語無倫次的話。

    林弦都沒有打斷他，就讓他這樣自言自語般傾訴着。

    他知道，此時的劉楓一定很難受。

    難受的人，總是不喜歡讓嘴停下來，要麼是海吃胡喝，要麼就是像這樣，不停的訴說。

    「節哀。」

    林弦等劉楓終於沉默後，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你可要帶着柒柒的遺憾和願望，好好活下去啊……」

    這才是今天林弦特意過來，最想和劉楓說的一句話。

    這傢伙長得就一副看起來會殉情的樣子……可千萬不能想不開啊！

    自己可是花了3000萬元的鉅款給兩人下了一場流星雨，目的就是爲了讓劉楓看到李柒柒對他深沉的愛、讓他重新振作起來。

    林弦也確實沒想到李柒柒忽然之間就去世了，這確實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本以爲李柒柒還能活一段時間，正好和自己一起勸說下劉楓呢。

    想必……她其實已經硬撐了很久了，即便是按照原本的歷史，她多活也多活不了多少天。

    但事已至此。

    無論如何劉楓可不能死啊。

    他如果想不開死了，那不單單是自己的3000萬白花了，並且李柒柒的願望也白許了，那才是真正的令人遺憾且傷心。

    「放心吧，我不會的。」

    劉楓搖搖頭，重新擡起頭來，看着林弦：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但放心吧……我不會做那種傻事的。我之前不是沒想過和柒柒一起死了算了，但現在，我必須要好好活下去，我不能辜負了柒柒。」

    說罷。

    劉楓從斜跨的單肩包裏，拿出一本書，遞給林弦。

    「這是……」

    林弦看到這本書的書名相當意外——

    《宇宙常數導論

    作者：劉楓

    封面精美，質量也很好：

    「不是說你這本書沒出版嗎？」

    「柒柒找桃寶的商家定做的……這算不上什麼出版，就和印製相冊一樣，全世界也就這一本而已。」

    林弦接過這本沉重的書本。

    沉重的不是書本身，而是這獨一無二的印本上，承載的奇蹟與情感。

    他翻開書封，在扉頁的地方，寫着劉楓的作者介紹。

    這段話……

    林弦實在是太熟悉了。

    和他在夢境裏看到的那本《宇宙常數導論一模一樣！

    他快速把這本書翻到最後一頁……

    果然。

    在最後的書頁裏，夾着一張白色小卡片，上面寫着娟秀又有些模糊的字跡。

    那點點模糊……像是寫字時滴下的淚水，潤溼了紙面。

    林弦知道，這張小卡片，一定是李柒柒寫給劉楓的遺言，他在600年後的未來看到過。

    只是那時的卡片上滿是沒有看到流星雨的遺憾，而現在既然李柒柒如願以償看到了流星雨，這卡片上的內容理應變化吧？

    林弦試探性看了劉楓一眼，徵求同意。

    劉楓點了點頭，算是默許了讓林弦看那張卡片。

    林弦抽出那張手心大小的小卡紙，上面的筆跡娟秀又顫抖……這一刻，彷彿600年後的時空和現在的景象重疊在了一起，讓林弦真正領會到了什麼叫做跨越600年的愛情奇蹟：

    親愛的楓楓：

    嘻嘻，好開心呀！竟然看到了這麼漂亮壯觀的一場流星雨。

    我當然知道這場流星雨是

    假的……

    但對我而言，卻比真的還要真。

    楓楓，抱歉我不能陪着你了，但我期待着宇宙常數被全世界認可的那一天，一定會有那一天的。

    感謝那位送給我們這場流星雨的人。

    跟他走吧楓楓，或許……他就是你的流星，專門爲你而來，把你接回更加閃耀的星空。

    嘿嘿，我在天上看着你就好啦。

    我們之間的距離，不會再遠了。

    ——永遠愛你的柒柒】

    ……

    林弦默默把這個小卡片插回書封裏。

    他承認，看到600年後的專家們把這本著作稱作跨越600年的奇蹟愛情時……他當時還有些嗤之以鼻，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但現在，真正接觸了劉楓和李柒柒兩個人後，他有些明白了，也有些理解了。

    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一種難以表達的感情。

    他將這全世界僅此一本的《宇宙常數導論遞迴給劉楓，劉

    楓彎下身子，將這本書小心扔進棺材內，放在了李柒柒的身旁。

    「不留一個紀念嗎？」林弦問道。

    劉楓搖搖頭：

    「留給柒柒吧。」

    砰。

    棺材蓋合上，劉楓用鐵鍬掀起第一捧土，灑在嶄新的棺蓋上。

    這一捧土，讓陰陽兩隔。

    同時……

    也完成了歷史閉環】。

    這本獨一無二書籍的出現，讓林弦弄明白了600年後《宇宙常數導論那本書的由來——

    不知道什麼原因，600年後某個時間點，李柒柒埋葬的地方被考古學家發現。

    因爲複雜的地理條件，這份棺木好像都保存的比較完好，這全世界僅此一本的《宇宙常數導論得以重現天日。

    但經過600年後科學家們的驗證，這本書籍依舊是毫無價值、通篇錯誤的，宛如600年前學術界對它的評價一樣。

    而就是這種情況下，這本書被當做垃圾扔了出來，被年輕的黎成在垃圾廠撿到，送到了大臉貓父親的手裏。

    最終，大臉貓父親經過十數年的研究，終於算出來了宇宙常數的結果——

    42。

    歷史……

    林弦莫名感覺到了歷史的沉重和奇妙。

    這是需要多少機緣巧合，這本600年前獨一無二的書籍才能送到600年後大臉貓父親的手上啊。

    林弦拿起另一把鐵鍬，和劉楓一起，將周邊堆起的泥土全部鏟回坑裏，並最終將土面修平。

    幾下拍打，塵歸塵，土歸土，泥濘的土壤將一切掩蓋，過幾天再下一場雨……這裏就完全看不出挖掘的痕跡。

    這一刻，劉楓流淚了。

    他明白。

    李柒柒，真的走了。

    ……

    咔！

    劉楓用打火機點燃一根煙，叼在嘴裏猛吸一口，吐出來，看着煙霧散去。

    「來一根嗎？」劉楓把煙盒遞給林弦。

    林弦搖搖頭：

    「你抽就好。」

    兩人坐在石頭上，看着地平線另一面逐漸落下的夕陽。

    血紅的火燒雲整齊排列，從東向西，像是矩陣一樣，別樣的威武與嚴肅。

    「謝謝你今天陪我。」劉楓雙指夾着香菸，目光直視夕陽：

    「我已經很久沒抽過煙了，還是那麼的苦。」

    「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林弦笑道：

    「我身邊的煙槍們，抽菸就和吃糖一樣。」

    劉楓也忍不住笑了，笑着猛抽了幾口，將只燃了一半的香菸扔在泥濘的土地上，用鞋底踩滅：

    「林弦，你是爲了宇宙常數來找我的吧？」

    「是的。」林弦如實承認。

    「這東西對你而言很重要嗎？能和我講講爲什麼嗎？」

    夕陽打在劉楓臉上一片血紅，他扭頭看着林弦，繼續說道：

    「所有人都認爲它是錯的，齊延老師、愛因斯坦、甚至我自己也做過很多次驗證實驗……全都是前後矛盾，無法解析。」

    「它本就應該是一個錯誤的、毫無意義的學術垃圾……爲什麼你願意爲了它做這麼多事情？並且如此相信它是正確的？」

    「我是這麼想的劉楓。」林弦目光直視沒入地平線一半的太陽：

    「其實就像你說的，我確實不懂數學，我更不懂宇宙常數。從你們學術界的角度而言……一個東西只要錯一次，那它就毫無疑問是錯誤的。」

    「但我認爲這世界上、宇宙中很多事情並沒有這麼

    絕對。我認爲很多事情——」

    「哪怕是錯一千次、一萬次、一億次，但只要它能正確一次，那它就是正確的！】」

    劉楓呆呆看着林弦：

    「比如呢？」

    「很多事情。」林弦看着自己手指頭說道：

    「比如地球上生命的產生、第一個氨基酸的合成，這都是數十億年間無數次複雜的反應下，唯一的一次正確，所以地球上才奇蹟般的產生了生命。」

    「準確來說，地球上第一個氨基酸的產生，應該是化學反應中的一次錯誤。」劉楓很嚴謹。

    「正確和錯誤是相對的。」林弦淡淡說道：

    「不管是正確還是錯誤，總之，地球上能夠如此奇蹟和意外的出現生命，確實只需要正確一次、或者錯誤一次就可以了。」

    「只需要一次就可以。」林弦眼神認真，看着劉楓：

    「我認爲宇宙常數也應該是類似的東西……哪怕所有人都說它是錯的，哪怕幾十年裏、數百年間、所有人都認爲它是錯誤的，甚至它本身就是錯誤的，但我覺得也無妨……」

    「因爲，它可能只需要在最關鍵的時候，正確那麼一次就足夠了。】」

    劉楓嘴半張着，看着林弦。

    似乎是被林弦的謬論所說服了，似乎又是不明所以：

    「林弦，如果真如你所說，宇宙常數只會正確那麼一次……那正確的那一次又有什麼用呢？」

    「這不好說。」

    林弦看着完全沒入地表的夕陽。

    回想起數十億年前，暴

    雨海潮雷鳴肆虐的原始地球上，那一擊閃電下偶然形成的第一個氨基酸。

    回想起數億年前，那一條從海洋裏勇敢爬上陸地的魚石螈。

    回想起滅絕恐龍的隕石撞擊下，在熔岩和陰霾夾縫裏苟延殘喘下來的小動物。

    回想起某一隻猿猴仰望着天空，第一次直起腰板，在這個星球的大地上站了起來。

    回想起高樓大廈平地起，蒸汽機內燃機工業革命電子時代。

    回想起大臉貓父親房間裏，那爬滿牆壁和地板、佈滿每一個狹小縫隙之間的42。

    回想起600年後，2624年8月29日00：42那一道毀滅整個世界的白光。

    「或許你的宇宙常數只需要正確一次……」

    林弦閉上眼睛，輕聲說道：

    「就可以拯救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