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53章:固位無恥!做相難,做一名尾相,難上加難!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上官不水字數:4696更新時間:24/07/01 12:43:27
十月二十二日,入夜。
一場大雪覆蓋了整座汴京城。
蘇良吃過晚飯,泡了泡腳後,便與唐宛眉一起鑽進了被窩。
今夜須早睡。
明早有朝會,且是大朝,不能不去亦不能遲到。
大宋朝會分三種。
其一爲朝貢大典,即元日大朝會,每年一次。
其二爲大朝。
即京朝官都須到且在大慶殿召開的朝會,每月至少一次,時間都是臨時決定。
其三便是常朝。
每日舉行,設在垂拱殿,有時官家無須露面,中書相公們主持即可。
明日大朝之事,乃是樞密院官員彙報近兩個月的大練兵成果。
趙禎令文武百官皆不可缺席。
……
翌日,四更天,雪已停,甚冷。
開封府衙役吏員、禁軍士兵們已將汴京城主街道上的積雪清理過半。
蘇良身穿錦襖,外套官服,朝着禁中奔去。
約半個時辰後。
文武百官齊聚大慶殿。
大慶殿又高又大,且四處透風,依照往昔慣例,這時早就應該備好炭盆了。
但今日,卻什麼都沒有。
按說內侍省絕對不會犯下如此幼稚的錯誤。
這時。
鴻臚寺寺卿左有鼎朝着不遠處的一名內侍嚷嚷道:“怎麼回事兒?官家都快來了,炭盆還沒有備上,這麼冷的天,朝會如何開?”
這位重陽踏青的最後一名,畏熱怕冷身子虛,並且向來矯情,乃是在朝堂出了名的。
那名內侍還未回話。
後面便傳來了首相文彥博的聲音。
“左寺卿,撤去炭盆乃是中書的主意,往昔冬日,炭盆一置,殿內太暖,百官皆易生睏意,中書便懇請官家撤去了炭盆,你若覺得冷,可令內侍爲你專尋一個暖手壺!”
文彥博、張方平、吳育等相公大步走了過來,百官紛紛拱手。
“不用!不用!下官是擔心凍到了官家,中書此舉,下官甚是贊同,冷風吹一吹,更精神!”左有鼎笑着說道,然後退到了一旁。
左有鼎在朝堂混了這麼久。
鴻臚寺寺卿之位一直牢固,靠的就是能屈能伸。
片刻後。
文武百官皆站好隊列,挺直了身子。
年過半百的相公們都不冷,其他官員們怎敢冷。
即使冷,也要忍着。
蘇良穿的較厚,再加上這些日子出入軍營,心火較盛,還是感覺不到寒冷的。
稍傾。
趙禎大步走來,坐到了御座上。
今日的主角乃是樞密院。
樞密使狄青、樞密副使曾公亮與樑適挺着胸膛,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彙報了。
隨即。
趙禎直接開門見山地說道:“下面便由樞密院來彙報一下近兩個月的練兵成果!”
狄青大步走出,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文書,開始認真地彙報起來。
“自八月二十日《練兵總要》施行以來,樞密院協同三衙對中央禁軍、西北禁軍、河北禁軍、南境禁軍以及廂軍開展了上百項特訓計劃,其中……”
當下,大宋朝堂的政事彙報。
要求重數據、重事實、少描述,不得誇大其詞。
狄青用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講完了,條理清晰,數據紮實,沒有任何虛詞。
此後。
曾公亮和樑適各用了一刻鍾的時間補充。
共計不到一個時辰,樞密院便彙報完了所有內容。
這些內容若讓一些喜歡添枝加葉的文官彙報,估計能彙報到午後,將與此事有關的功臣都能提一遍。
有三分政績便說成七分功勞,那是常有的事情。
樞密院三人講完後,各個相公也都發表了簡短的總結。
大練兵乃是當下全朝都重視的事情。
當下進度良好,並無任何疏漏。
趙禎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總結了數句。
滿朝文武都甚是高興。
往昔一場“大朝”最少也能磨到近午時,而今一個多時辰就要結束了,效率實在是高。
左有鼎的心裏更是樂開了花。
他雙腳凍得已沒了溫度,巴不得立即鑽到有炭火的屋子裏烤烤火。
就在趙禎準備讓內侍宣佈朝會結束時,龍圖閣大學士、知開封府包拯突然大步走出,來到了大殿中央。
百官同時看向包拯。
每次朝會。
包拯向來都是輕易不開口,一開口便是大事。
“官家,臣有本要奏!”
五十五歲的包拯,聲音依舊洪亮,整個大殿都能聽得無比清晰。
趙禎坐直了身子,道:“包卿請講!”
包拯拱手道:“近日,開封府破獲一起僞造朝廷敕牒替人補選官職的案件,經查,主謀爲越國夫人之門客,參知政事宋庠之侄、知許州宋祁之子宋辰之摯友張彥方。”
此話一出。
大殿內瞬間安靜下來,似乎連呼吸聲都停滯了。
朝廷敕牒。
即朝廷頒發給官員的憑證,憑此證便可補官上任。
僞造敕牒,乃是死罪。
包拯在主謀張彥方的前面追加那麼多的人物關係,顯然此事可能與這些人都有關。
越國夫人曹氏,乃當今張貴妃的親孃。
宋庠宋祁是兩兄弟,一個是當朝宰執,一個正任知州,其子/侄與主謀有染,他們也有嫌疑。
此等死罪,沾上便是大罪。
即使貴妃之母、當朝副相都不能免責。
這一刻。
所有人都看向參知政事宋庠。
宋祁之子已不是第一次出事了。
早在三年前,其子宋辰便因與匪徒結交而得到懲罰,宋祁也被貶謫到了地方。
而後。
宋辰依舊留在汴京城,在宋庠府內生活。
若宋辰也參與了僞造敕牒,那宋庠的罪責可能比宋祁還要大。
敕牒難以僞造,更難讓驗證者信服。
除非借高官之勢,才能魚目混珠,瞞天過海。
蘇良望着參知政事宋庠,微微皺眉。
若宋庠不知此事,聽到包拯將他的名字與僞造敕牒的主謀放在一起,正常反應定然是極力反駁,迅速擺脫關係。
但現在卻是低着腦袋,說明他大概率知情。
趙禎的臉色也陰沉下來。
此事。
要麼涉及後宮,要麼涉及中書,或是兩個地方都涉及。
這對當下朝堂後宮的穩定,破壞性極大。
包拯接着道:“此案關係着當朝宰執與副相,開封府無法獨查,故而匯稟官家,請官家定奪!”
“此外,就在昨日,宋相公曾派下屬吏員,催促開封府判官,儘快對張彥方執行死刑!”
此話一出。
若宋庠再不站出來解釋,那就相當於默認了。
宋庠快步走到大殿中央。
“啓稟官家,老臣確知張彥方僞造敕牒之事,也知吾侄與其關係甚篤,老臣曾質問過宋辰,宋辰告知老臣,他並不知曉此事,也絕不敢這樣做!”
“臣派遣下屬吏員詢問,乃是爲了知曉那張彥方何時會執行死刑,並未催促,並且老臣的催促,對開封府官員並無用。”
“老臣之所以詢問,確實有些私心。老臣是擔心此事影響老臣的官聲仕途,老臣是絕對不可能與此等賊子同流合污,僞造敕牒,請官家明察!”
……
這一刻,宋庠的臉上滿是汗水。
他怕了。
怕丟掉當下的位置。
趙禎自然不能只聽一家之言。
他想了想,道:“大理寺與開封府合查此案,宋相,此案查出之前,你便不用再去中書了!”
“臣……臣遵命!”宋庠無奈拱手。
隨即,朝會就散了。
片刻後。
蘇良與趙抃二人一起朝着諫院走去。
趙抃朝着蘇良道:“景明,你覺得宋相會不會被罷相?”
蘇良一愣。
“不會吧!我瞭解宋相的人品,他不可能僞造敕牒,也沒必要。大概率就是那個主謀者通過其侄子,借了他的勢,更或者,這都是越國夫人的主意,與宋家無關!”
趙抃搖了搖頭。
“不,即使與宋相無關,他也有育侄有失的嫌疑,更何況……估計是要被外放了!”
“更何況……什麼?”蘇良不解。
趙抃環顧四周,見周邊無人後,小聲道:“更何況,他政績一般,官員們也都希望他外放,我倒是希望歐陽學士能頂替他!”
“啊?”
蘇良先是一愣,然後明白了過來。
中書省衆相公中。
文彥博和富弼二人,一個是首相、一個是次相,乃是最穩定的,因爲二人操持變法頗有政績,且還有軍功。
民間已有“文富之政,開創盛世”的說法了。
外判西北的范仲淹的副相之位也很穩定。
他是西北一柱,且深受官家信賴,短時間絕對不會被罷黜。
張方平的位置較穩。
他除了管轄禮部之事外,對三司之事也頗爲精通,全宋變法離不開他。
唯有宋庠,主管的是科舉、館閣修史之事。
年齡大,政績少,能力弱,被取代的可行性最大。
衆相公的能力,滿朝官員其實都是看在眼裏的。
如今,歐陽修勢頭正勁,不斷提出新法建議,宋庠能幹的,他也能幹。
故而,宋庠一犯錯。
官員們都覺得歐陽修可能會取而代之。
當下的大宋正在全力奔跑,那些跑的太慢的領跑者,自然不能讓其堵在前面。
蘇良想了想。
也覺得歐陽修任參知政事會比宋庠優秀。
宋庠太過死板,雖無過,但也無大功,有時確實拖後腿了。
……
兩日後。
大理寺與開封府的聯查便相繼有了一些結果。
首先,主謀張彥方雖爲越國夫人的門客,但對其僞造敕牒之事,確實是完全不知。
越國夫人只有管教不嚴之責。
並且,張彥方借的乃是參知政事宋庠之勢,而非張貴妃之名。
副相的勢在地方官場上自然是比貴妃更好用的。
隨後,包拯與趙概又提審了宋庠之侄宋辰。
經過細查,他也並未參與僞造敕牒,但因與張彥方經常出入瓦舍酒樓,被其利用,讓那個購買敕牒者,誤以爲幕後靠山是宋庠,然後才會無法無天,甚是猖狂。
很快。
開封府和大理寺的聯名結案卷宗便送到了趙禎的面前。
越國夫子有管教不嚴之責,宋庠有育侄不嚴之錯。
此等罪責並不算大,因爲開封府這些年來,出現這種“假借朝堂大人物當靠山,謀私利”的事情特別多。
文彥博、富弼、張方平等相公,也都曾莫名其妙地成爲了一些違法勢力的“背後靠山”。
對此情況。
趙禎最多就是訓誡一下宋庠,然後嚴懲其家族子弟而已。
不會罷相。
就在蘇良慶幸宋庠逃過一劫時,宋庠卻出了一記昏招。
宋庠看過結案案宗後,並沒有依照常規誠心認錯,而是將他擔任參知政事以來爲朝廷所做的貢獻,全都羅列了下來。
他太怕官家將其貶謫外放,故而直接在奏疏上表起了功。
宋庠若是比其他相公做的都好,表功也就罷了,關鍵他事事皆不如其他相公。
如此表功,讓很多官員覺得他在沽名釣譽。
一時間。
官員們紛紛上奏彈劾,稱其不認錯而表功,實乃非良臣之舉。
而後,御史臺的御史們也都出手彈劾。
除了彈劾他教子無方外,還用了一個特別具有殺傷力的詞。
“固位無恥。”
這個詞的意思是:他表功乃是爲了長期霸佔副相之位,甚是無恥。
固位無恥,一下子將宋庠的真實意圖暴露了出來。
然後,官員們便紛紛議論起了他的功與過。
宋庠做事向來求穩,乃是典型的傳統士大夫,私德沒有任何問題。
但是,他弟宋祁喜愛風流,宴飲過度,沉迷歌伎美色,全朝皆知。
宋祁之所以變成這樣。
乃是因當年科舉時,宋祁的文章本在宋庠之上,但宋庠爲兄,最後點了他爲狀元,宋祁成了第十名。
而後,宋庠一路擢升,官位越做越大,而宋祁要避嫌,即使有才能,也不能做有實權的京朝官,於是宋祁就成了沉迷酒色的地方官。
這也是宋庠溺愛其侄的主要原因。
漸漸的,很多人將宋祁的過錯也扒了出來,稱此乃宋庠在背後做靠山所致。
一時間,趙禎的御案上滿是罷相的彈劾奏疏。
三日後,中書下達御旨。
因宋庠家風有失,其侄涉嫌參與僞造敕牒,罷其參知政事之職,出知江寧府。
宋祁則是官降一級,改知亳州。
與此同時。
歐陽修因屢次建言獻策有功,被擢升爲參知政事,何郯知諫院。
此御旨一發,引得朝堂一片叫好之聲。
其實所有人都知曉,宋庠之錯,不該罷相。
但後浪追前浪,政事堂只有那麼幾個位置,優秀的人要上去,他便只能下去。
這就是朝堂,這就是政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