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1章:蘇良外巡!民間鄉里的“賣身葬父”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上官不水字數:6148更新時間:24/06/28 12:01:23
    二月初一,入夜。

    汴京城西的一座宅院內。

    蘇良、何郯、周元、趙抃、韓絳、呂誨、王安石、司馬光八名奉旨外巡的官員,聚在一起。

    今晚,官家請客送行。

    八人此次出京,乃是祕密進行。

    除了趙禎、文彥博和富弼外,朝堂百官只知他們出差,卻不知他們去哪裏,以及要做什麼。

    明日,便是八人出發之日。

    趙禎命人尋了一處宅院,備上酒宴,爲八人餞行。

    稍傾。

    此刻。

    周元和趙抃這兩個“不喝酒寡言,喝完酒話嘮”的臺諫官,摟着蘇良的脖子,講起了從慶曆新政時,臺諫官們所做的事情。

    衆人落座之後,趙禎笑着說道:“衆卿,依照慣常之規,咱們先議事,再喝酒。”

    蘇良便做好了統籌安排。

    官員們也都開始表態,說了半個時辰後,才開始吃喝說笑起來。

    官家此舉,是對全宋變法的一次全面檢查,若無問題,大宋就要邁着步子朝外走了。

    他們將僞裝成一支商隊前行,駕上七八輛馬車,帶上十餘名護衛,到了目的地將馬車上的商貨一賣,護衛士兵們還能賺個外快。

    翌日。

    “其一,有惡必除,有罪必糾。無論官員貴戚還是名士商賈,但凡有違法者,有逆全宋變法而行者,必須一查到底,嚴懲不貸。若無法解決,可直接向朕彙報。”

    “其二,傾聽民聲,探查民意,尋當下變法之策中的缺漏,完善變法策略,百姓安則天下安,一切必須以百姓利益爲先。”

    官員們紛紛挺直身子,看向趙禎。

    ……

    早在三日前。

    趙禎笑着道:“此非禁中,又非私宴,無須多禮。”

    至於其他護衛。

    趙禎、文彥博、富弼三人離開後。

    最後到了子時。

    則是隱藏在附近,或打探情報,或傳遞信息。

    王安石和司馬光將二人強行拖上馬車,此次晚宴才算結束。

    他的護衛事宜依舊是由杜雷和孫勝這兩名龍羽軍教官負責。

    日上三竿,蘇良才收拾完畢。

    官家派遣的三百名護衛也都是曾保護過蘇良南下的老熟人。

    隨即。

    在與家人告別後,方纔出了門。

    蘇良等人皆明白趙禎的心意。

    王安石已從被綁案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蘇良瞌睡的都已經睜不開眼了,二人還是摟着他的脖子不放。

    滔滔不絕。

    而蘇良此次前往的區域爲:京東東路。

    明日何時出發,全憑蘇良等人自定。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衆卿定要懂得保護自己,州府村鎮比不上汴京城,會有各種意外兇險。你們切記,任何時候,自己的性命最重要,無論遇到任何麻煩,都有朕爲你們撐腰。朕選你們,就是將你們當作了朕的眼睛,朕的臂膀,遇事絕不可犯險而爲。”

    唾沫星子足足給蘇良洗了好幾次臉。

    這些規則流程,蘇良的護衛們早已是輕車熟路,蘇良根本無須再交待。

    在蘇良的一番勸導下,王安石已重新建立起了自己的仕途規劃:先匡扶大宋,再成爲聖人。

    蘇良等人又趁着酒意暢聊了大半個時辰。

    王安石和司馬光一如常態,滴酒不沾,抱着個茶壺尋衆人碰杯。

    故而,今晚完全可以不醉不歸。

    趙禎緩緩道:“衆卿此次外巡,朕強調三點。”

    身穿便服的趙禎、文彥博、富弼來到了院中,蘇良八人齊齊拱手。

    大宋朝接下來能不能有大動作,就全看這次八人的巡查了。

    此次。

    蘇良的發跡之地在齊州,全宋變法的起點在齊州,齊州更是因三年變法,變成了當下的濟南府。

    故而,蘇良想轉身回頭看一看。

    看一看這片執行變法之策最徹底的地方,還有何缺漏之處。

    在選擇巡查區域時。

    王安石和司馬光也都不約而同選擇了京東東路。

    但直接被文彥博否決了。

    理由是二人在那裏熟人太多,不適宜暗中巡查。

    而蘇良就合適多了。

    當然,也有蘇良臉面確實比二人大的緣故。

    ……

    三日後。

    一行商隊行駛在寬敞的官道上。

    蘇良斜靠在馬車中,手中握着一冊話本,面前小桌上還放着兩碟點心,儼然如旅行一般,甚是愜意。

    二月初春,雖還有些寒。

    但樹木綻青、花草破土,城外的風景甚好。

    近午時。

    衆人來到一處驛站,便停歇了下來。

    蘇良與杜雷、孫勝同坐一桌。

    桌子上。

    四盤小菜,兩葷兩素,一大碗菜湯,外加一筐饅頭。

    蘇良吃飯,喜鮮、喜奇、喜野味野菜,杜雷和孫勝皆知,故而每次吃的都是地方特色菜。

    蘇良對隨行之人也向來厚待。

    若驛館餐食不好,蘇良便自掏腰包買魚買肉。跟隨蘇良出行的護衛,在吃飯上從來都沒委屈過。

    這時。

    蘇良突然道:“出發三日了,我還不知咱們的馬車上都裝的是什麼貨呢?”

    杜雷興奮地說道:“頭兒,皆是綿與絹,汴京城上好的綿與絹,我親自去挑的,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什麼?綿與絹?”蘇良皺起眉頭。

    杜雷面帶疑惑。

    “不對嗎?您不是說商品儘量高檔一些,顯得咱是一個有文化的商隊嗎?”

    蘇良頓時笑了。

    他看向孫勝,發現孫勝也是一臉茫然。

    “二位,咱們要去何處?”蘇良問道。

    “京東東路,濟南府。”二人異口同聲道。

    “從汴京城買綿絹送濟南府去賣,你們覺得合適嗎?”

    杜雷一愣,旋即道:“頭兒,你是覺得咱們不適合賣綿絹?”

    蘇良搖了搖頭。

    “你們兩個啊!沒有一點商業頭腦,若去做生意,非賠死不可。”

    “你們可知,咱大宋北方地區,蠶桑絲織業最盛之地便是京東東路,汴京城的綿絹,八成以上都來自京東東路。咱們將這些綿絹拉到京東東路,伱們覺得有錢賺嗎?”

    二人同時撓頭,他們根本就知曉這個信息。

    蘇良笑着道:“我本意是讓兄弟們賺個外快,但沒想到拉的竟然是綿絹,這真要拉到濟南府,那絕對是賠錢買賣。距離濟南府越近,賠的越多。”

    “罷了罷了,這兩日,你們找個商販,將其都處理了,然後拉一些書畫用具吧,筆墨紙硯之類的,應該還能賺些錢,等咱們離開京東東路時,再買綿絹。”

    二人尷尬一笑,點了點頭。

    ……

    二月初十。

    蘇良的商隊滿載着數輛書畫用具,終於抵達了京東東路界。

    當下的京東東路,共有一府七州。

    分別是濟南府,青州、密州、沂州、登州、萊州、濰州、淄州。

    濟南府取代青州成爲京東東路新的路治之所後。

    青州的商貿經濟也並未下降。

    全宋變法之初,青州還是屬於第三等的望州,但現在已經是第二等的雄州。

    濟南府便在京東東路的邊界。

    蘇良當下的想法是:先在濟南府下轄的各縣鎮村落轉一轉,然後去青州,最後再去登州。

    登州臨近渤海,被蘇良私下封爲“東瀛島王”的曹護,大本營就在登州附近。

    蘇良計劃着去看一看他,看他到底多久能成爲東瀛島的王。

    ……

    二月十一日。

    蘇良一行來到了濟南府下轄的長清縣。

    想要瞭解一座城。

    最快速的方式就是瞭解這座城的商貿。

    商貿興,集市發達,便意味着百姓有錢消費,日子好過。

    北方的這個時令,非農忙時期,百姓大多都會找些事情做。

    或做小生意。

    或給一些大戶地主賣力氣。

    或去縣城謀個差事。

    蘇良帶着杜雷和孫勝,溜達在當地的草市上,見到喜歡之物,也會毫不猶豫買下來。

    還有一波護衛,則是去探尋當地主官的官聲、變法執行的情況,以及鄉里百姓的反饋。

    蘇良看似在吃喝玩樂。

    實則他要將所見所聞,地方變法完成情況,撰寫成文。

    每半個月都要向官家彙報一次情況。

    這幾日。

    蘇良在鄉下的心情甚是愉悅。

    因爲他看到當下百姓的生活與慶曆年間相比,已然有了質的提升。

    曾經。

    京東東路,剪徑者甚多。

    一些商隊即使大白天走在官道上,也要聘請至少二十名漢子壓貨,不然根本不敢入京東東路。

    京東東路百姓鬥毆鬧事的次數,也是北方各路之首。

    曾經,陳執中在京東東路任安撫使時,便有百姓笑稱:即使陳執中在京東東路的郊外走夜路,都要花錢買平安。

    這些事情,對京東東路的百姓名聲造成了惡劣影響。

    而現在。

    這樣的負面消息是越來越少,幾近滅絕。

    鄉道的草市之上。

    各類商品應有盡有,有七八十的老嫗編織竹籃,有滿頭白發的老翁下棋閒聊,有許多婦人售賣親手製作的手工飾品……

    鄉間生活甚是純樸。

    雖然生活水平與縣城仍有區別,但他們看到了公平,看到了希望。

    日子有了盼頭。

    百姓的心情自然就變好了,也就想着法去勤勞致富了。

    至於各項變法措施。

    濟南府(齊州)本就施行的早,而今的執行效果也令蘇良非常滿意。

    ……

    二月二十四日。

    午後。

    蘇良一行來到了長清縣縣城。

    得益於齊州成爲了濟南府,長清縣的商貿也甚是發達。

    縣城街道兩側,客棧、茶館、酒肆等場所甚多。

    很多從西邊或南邊到來的商人,都會選擇在這裏住上一宿,然後再奔往濟南府。

    蘇良決定在這裏住上兩三日,沉浸式體驗一番長清縣的改變,然後再朝東行。

    隨即。

    蘇良等人入住到了一處名爲“月上人家”的客棧中。

    他小憩片刻後。

    便帶着杜雷和孫勝來到了大街上。

    長清縣主街上。

    售賣藥材、蓮藕、絲織品的店鋪甚多,品質大多都是上乘。

    蘇良三人正走着。

    忽然看到不遠處圍着一羣人,不由得快步走了過去。

    蘇良走近人羣。

    發現是一名年輕女子正在賣身葬父。

    其女子一身麻衣,跪在地上。

    看上去有十六七歲。

    模樣也算得上清秀,不過可能因飲食不良,面色有些泛黃。

    她的身前鋪設着一張白布,上面寫着一些基本信息。

    其名爲玉蓮,年方十六,欲借三十貫錢葬父,她爲婢三年,作爲償還。

    所謂的賣身葬父。

    其實只是個噱頭,本質上不是賣身,而是僱傭。

    大宋禁止掠賣人口。

    對女子而言,當妾要有婚約,當婢要有僱傭契約,不然都是不合法令的。

    當下。

    大宋甚是講究孝道,有厚葬之風。

    江南地區的一些百姓甚至會:葬其親,至破產。

    三十貫葬父,基本算是薄葬了。

    一具普通的棺材外加壽衣,稍微體面一些,就要近二十貫錢了。

    外加僱傭人力,吹吹打打,擡棺挖坑。

    三十貫錢根本不禁花。

    在民間,“賣身葬父”的事情並不少,蘇良也不打算摻和。

    此女子爲婢三年,不但能葬父,還能爲自己尋一份有吃有喝的差事。

    這對於一個無親無故且甚是貧困的十六歲女子而言,算是一個不錯的歸宿了。

    若她在爲婢期間,能成長爲一名廚藝精湛的廚娘或者精於針線活兒,待三年之期結束後,也就不愁吃喝了。

    等攢夠彩禮,便能找個老實男人嫁了。

    其實,這就是很多底層女性的一生。

    先做富人婢,後做窮人妻。

    蘇良若出面給她三十貫錢,反而會讓當下的她失去生計,下半輩子沒準兒會過得更糟。

    不過。

    這種“賣身葬父”也要看機遇和運氣。

    只有碰到某個富人家缺使喚丫頭,同時又能拿出三十貫閒錢,才能幫助她。

    若無人相幫,此女子還可找當地官府。

    不過,官府安葬乃是最低等的安葬方式。

    當地官府會將其父親安葬,不過採取的是流民或無人認領的屍體的安葬方式,較爲粗糙。

    甚至是多名屍體擠在一個大坑裏。

    一般有兒女的。

    即使砸鍋賣鐵,也不會讓父母享受此等最低等的待遇。

    就在蘇良準備離開時,一旁傳來一道粗獷的聲音。

    “丫頭,爺給你三十貫,不過你必須做婢六年,如何?”說話者,乃是一個一臉橫肉的中年胖子。

    玉蓮擡起頭,噙着淚花,道:“這位……大官人,六年……六年太長了吧!”

    三十貫。

    買下一個丫鬟三年的使用權,其實已經算是撿漏了。

    在長清縣,一名十六歲以上的女性。

    即使去做洗衣、採桑、針線、打雜類事務,一日的價格至少也是五十文。

    一個月就是一貫五百文,一年就是十八貫,三年就是五十四貫,六年就是一百零八貫。

    花三十貫錢換來一百零八貫的回報,實乃黑心腸。

    並且,六年的時間。

    不但會影響其正常的成親生子,還會增大被欺辱、毆打,甚至失身的概率。

    這屬於赤裸裸的剝削了。

    頓時,有圍觀者看不慣了。

    “你也太欺負人了吧!三十貫便想僱傭一個丫鬟六年!”

    “朱有胥,街面上誰人不知你朱扒皮的外號,在你家當工,哪個沒有被剝削過,有時幹了一個月,還要倒給你錢呢!”

    “丫頭,千萬不答應他,此人心壞着呢!有人在他家做短工,幹了三日,說好的三百文,他稱弄壞了他家的農具,睡壞了他家的牀,連大門口門檻的磨損都能栽贓到你頭上,最後算了一圈後,你還要給他一百文。”

    “丫頭,你若答應他,他摧殘你六年後,一定會想法讓你欠他的錢,沒準兒就將你賣到半掩門(暗娼)裏面了!”

    ……

    朱有胥大肚子一挺。

    “你們要覺得不公平,你們出錢替他葬父啊!老子幫她完成孝道還有錯了?”

    朱有胥看向玉蓮,道:“小丫鬟,你這種情況,別人都覺得晦氣,你覺得會有幾個買主?”

    “天氣可是越來越熱,你是想讓把你爹的屍體放臭,還是要讓官府將他葬在亂墳崗保不齊就被野狗拖出來,還是跟我走?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玉蓮雙眼噙淚。

    在她眼裏,孝道比天大。

    “大官人,我……”

    就在她即將答應之時,一旁又傳來一道聲音。

    “三十貫,我出了!”

    一名身穿月白色長衫,面色甚是白皙,年約三十歲的男子走了出來。

    “丫頭,跟我走吧,我叫許重德,是濟南府的絲綢商,當下正急招女工,我借你三十貫,然後你去我的作坊中打工,你立下一個借據,然後再與我簽訂一個勞工契約,以工還錢,我保證日錢不少於百文,待還完了錢,可去可留,如何?”

    周邊圍觀者的眼睛都亮了。

    日錢百文。

    不到一年就能將三十貫還完了。

    這樣的契約,還保證了玉蓮的自由和尊嚴,甚好。

    玉蓮重重點頭,抽泣着道:“多謝大官人!多謝大官人!”

    這時。

    一旁的朱有胥不滿了。

    “小子,你一個外地漢,是來找茬的嗎?你在長清縣也不打聽打聽我朱……”

    朱有胥一番囂張的話語還未說完,蘇良便讓杜雷和孫勝走了過去。

    此二人,一人一側,瞪眼看向朱有胥。

    朱有胥瞬間慫了。

    上過戰場殺過人的目光,豈是他能對視的。

    “我……我錯了……錯了!”說罷,朱有胥便狼狽地跑了。

    隨即,杜雷和孫勝又回到了蘇良的身後。

    絲綢商許重德一眼便看出,此二人乃是後面蘇良的護衛,當即朝着蘇良拱手,表示感謝。

    蘇良笑着朝其點了點頭。

    許重德將玉蓮扶起身來,笑着道:“諸位父老鄉親,此時正值農閒,我需大量招聘女工。”

    “但凡十六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的女性都可前往街頭處的‘月上人家’客棧尋我,主要是採桑、針線、紡織類事務,務工地點在濟南府,日錢不低於一百文,多勞多得,大家幫我宣傳宣傳,人數越多越好。”

    對一名底層女子而言,日錢一百文,已經算不少了。

    這種差事,完全是可遇而不可求。

    “許大官人,一定幫你宣傳,一定幫你宣傳!”圍觀者中的熱心腸笑着說道。

    蘇良笑容燦爛,喃喃道:“世上還是好人多啊,這就是盛世!”

    隨即,蘇良三人便離開了。

    而此刻。

    絲綢商許重德望向蘇良的背影,心中道:氣質不凡,絕非鄉下之人。一身衣靴,不會低於十貫,腰間玉佩,更是價值不菲,兩名護衛應該是退伍士兵,此人非富即貴,應該是一條大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