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0章:臺諫vs朝官,蘇景明的封神之辯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上官不水字數:4451更新時間:24/06/28 12:01:23
    十月二十八日,清晨。

    三百餘名京朝官齊聚大慶殿。

    往昔,都是臺諫彈劾百官,今日卻是五十餘名朝官齊齊彈劾臺諫官。

    這在大宋朝,還是頭一遭。

    衆官員都非常激動。

    有人意在擔任彈劾主力,有人意在煽風點火,有人意在觀察風向後再站隊,也有人純粹就是來看戲的……

    臺諫官,幹得本就是得罪人的差事。

    再加上近三年來過於強勢,自然引得很多官員都想要看一看臺諫的笑話。

    趙禎高坐御座之上,環顧下方。

    “近日,朕收到諸多官員的奏疏,皆是彈劾臺諫之事。彈劾理由,較爲混亂,今日便廷議此事。”

    “對臺諫有意見的官員可先輪流發言,盡道臺諫之失,而後臺諫官們再統一回覆,若有對臺諫官所答不滿意者,可當面質問!”

    旋即,趙禎站起身來。

    “臺諫出列,面向衆朝官。兩府三司的主官也都先站於一旁,暫不發言!”趙禎高聲道。

    頓時。

    唐介、歐陽修、蘇良、何郯、範鎮、周元、趙抃、呂誨等人全都站了出來。

    文彥博、夏竦、吳育、王堯臣等相公也都站在一旁。

    宰執相公們若開口,容易左右一些官員的想法,故而趙禎先不讓他們說話。

    衆臺諫官,各個精神抖擻,目光炯炯地望向對面的朝臣。

    無絲毫驚慌失措之態。

    一些做足了彈劾功課的朝臣本來鬥志昂揚,但當看到爲首的唐介、歐陽修、蘇良三人後,不由得有些慫了。

    今日誰若能使得這三人低頭,那必將名揚天下。

    這時。

    高若訥率先站了出來。

    “官家,近三年來,臺諫聚而成勢,在朝堂經常以合班論諫之名,排除異己,裹挾聖意;在私下更是毫不避嫌,經常與某些官員小聚,有結私黨之嫌。”

    聽到此話,一旁的包拯不由得挺了挺胸膛。

    他能聽出,高若訥口中的“某些官員”指的就是他。

    “尤其是今年來,歐陽修、唐介、蘇良三人曾多次指責兩府,大有凌駕兩府之上的趨勢,天下事豈可盡由臺諫做主?若不降臺諫之權,必將貽誤朝政!”

    高若訥說完後,數名朝官紛紛站了出來。

    “臺諫官整日沉迷於風聞奏事,經常將小事大而處之,使得百官人心惶惶。他們言辭犀利,擅於詭辯,以能罷黜官員爲榮,將合班、留班、伏閣等冒犯類諍諫方式引以爲美談,實屬朝堂之大害,羣臣無不畏而遠之。”

    “臺諫官在民間多有線人,這使得他們可隨意左右民間輿論,以自己的利益爲需求評斷是非,哄騙官家,若再不抑之,朝堂之上恐怕只剩下一種聲音,那就是臺諫之聲。”

    “臺諫仗着在官家面前獨立言事的權利,多次影響官家決策,破壞朝堂氛圍,實乃君臣相處之大忌!”

    “臺諫整日以監察百官爲由行利己之事,他們監察百官,卻容不得別人監察臺諫,臣建議應立即出臺條令,約束臺諫各種逾矩之行爲。”

    ……

    不多時。

    二十多名朝官們紛紛出言,講述了他們羅列的臺諫官罪狀。

    緊接着,突然沒聲了。

    趙禎不由得一愣,蘇良等臺諫官也是一愣。

    明明有五十多名官員上奏彈劾,而今只有二十多名官員發聲。

    實屬有些少了。

    這時,高若訥朝着幾名館閣官員使了使眼色,後者就當作沒看到,直接低下了頭。

    高若訥甚是氣憤。

    而看到這一幕的蘇良,不由得樂了。

    朝官們也並不團結。

    有的人敢上彈劾奏疏,卻不敢直言臺諫之失,因爲他自知有不爲人知的過錯在身,擔心被臺諫針對。

    還有的人則是因彈劾臺諫之言已被前面的官員講過,他再言無用。

    這時。

    開封府推官張堯佐突然站了出來。

    “官家,臣就是遭受臺諫所害最嚴重的一個例子。”

    “臣以進士之身入仕途,爲官一方,多有賢名,無論是官聲還是政績,皆優於同榜進士,然只因臣爲外戚,多次遭到臺諫彈劾,使得老臣仕途坎坷……”

    張堯佐說着說着,不由得開始哭泣,眼淚都落下來了。

    他對自己總有一種莫名的自信。

    覺得若不是被外戚身份所連累,當下都能入主中書了。

    坐在上面的趙禎,有些哭笑不得。

    若不是張美人經常吹牀頭風,依照張堯佐之才,能擔任一州知州,便算是祖上積德了。

    歐陽修和唐介這兩個阻礙張堯佐成相的“罪魁禍首”,忍不住掐着大腿才未曾笑出聲來。

    二人實在無法理解張堯佐這種“迷之自信”到底來自何處?

    下面的官員,也大多沒有附和張堯佐。

    隨即,大慶殿再次變得安靜下來。

    臺諫官們紛紛露出笑意,臉上的表情分明是說:就這?

    他們本以爲這次朝官們的攻擊會如疾風驟雨一般,聲勢浩大。

    哪曾想蔫得就像秋後的螞蚱,短得就像兔子的尾巴。

    夏竦面帶慍色,在心中罵道:一羣廢物!都被臺諫踩在臉上欺負了,仍不敢言,待都被臺諫逼得提前致仕,有你們哭的時候!”

    這時,高若訥再次走到大殿前方。

    他是個混不吝。

    爲挽回名聲,根本無懼與臺諫爲敵。

    “剛纔衆臣所言主要有三點。”

    “其一,臺諫權勢過重,多次裹挾聖意,近乎凌駕兩府之上,臣懇請官家出臺條令,降臺諫之權!”

    “其二,臺諫官有結黨之嫌。如蘇景明與包希仁躲在私下聚而飲酒;吳副相曾多次前往歐陽永叔府內小聚,唐中丞之妻與張副相之妻交往甚密……,臣建議應將部分臺諫官外放,使得臺諫重回當年之態。”

    “其三,臺諫監督百官,而無人監督臺諫,有臺諫官以權謀私,左右民間輿論,排斥政敵,應立即派遣官員徹查臺諫,將有罪責者,繩之以法。”

    說罷,高若訥鄭重地朝着趙禎拱手。

    “官家,今日之臺諫,已使得宰執失權,朝堂不寧,百官不勝其擾。然他們擅於詭辯,官家切莫着了他們的道。”

    不得不說,高若訥很無恥。

    他害怕臺諫官們接下來的解釋有理有據,將他們的理由全部推翻,便先扣上了一個“臺諫擅於詭辯”的帽子。

    趙禎看向臺諫官們,道:接下來,臺諫可言。”

    歐陽修和唐介都看向蘇良。

    高若訥撰寫了蘇良的十二宗罪,壞蘇良清名,此時正是報仇的機會。

    並且。

    二人覺得蘇良不開口則已,一旦開口,將會比所有臺諫官的殺傷力都大。

    蘇良緩步走出。

    “臺諫權勢過重?裹挾聖意?還……還凌駕兩府之上?”

    蘇良學着高若訥的話語,微微搖頭。

    “高校理,我想問一問,我朝哪份詔書是經由臺諫頒發的?又有哪項條例是臺諫主導的?”

    “臺諫若能裹挾聖意,恐怕張推官早就歸家務農了,夏樞相早就致仕養老了,還有你高校理,早就外放到偏遠郊縣了!

    “臺諫若能凌駕兩府之上,這座大殿至少有一半的官員都將遭到降黜或外放。因爲,我們臺諫官的眼裏揉不得沙子!”

    一旁,夏竦、張堯佐和高若訥的臉色都黑了。

    他們沒想到蘇良敢如此明目張膽表達對他們的不滿。

    蘇良接着說道:“何爲臺諫?制奸邪之謀於未萌,防政令之失於未兆。”

    “臺諫無權無勢,既不能如兩府那般號令百官,也不能令官家違心意下詔。臺諫的職責,便是糾錯!將所有不利於朝廷之事,朝臣的缺漏,統統找出。至於如何解決,全憑官家與諸位相公商議,臺諫官只有建議之能,而無決定之權!”

    “聽到諸位聲稱臺諫權大勢高,我心裏其實挺引以爲傲的。”

    “臺諫弱,非朝廷之福。臺諫官,做得便是雞蛋挑骨頭的事情,唯有臺綱大正,朝堂才能肅然。我認爲諸位稱臺諫勢大,乃是在誇讚我等臺諫官盡到了自己的職責!”

    不遠處。

    文彥博、吳育、張方平等相公都聽得愣住了。

    蘇良這番解釋,直接化罵語爲讚語,且令人覺得甚有道理。

    能說出此番話。

    除了需要一顆睿智的大腦,還需要甚厚的臉皮。

    隨即,蘇良緩了緩,又道:“至於稱臺諫有結黨之嫌,這個我絕對不承認!”

    “何爲結黨?謀私而聚於一處,是爲私黨。”

    “然而,我與包學士謀了什麼,不過是謀了一頓酒飯而已。我與文相有私交,與歐陽學士也是私交甚篤。我們又不是在討論着害人,怎能算得上結黨!所謂避嫌,乃是涉及職事而迴避。”

    “若因我爲臺諫官,包學士知開封府,文相爲首相,我便要故意與二人疏遠,私下不相往來,這是聖賢教給我們的道理嗎?”

    “在你們眼裏,似乎只有看到臺官、諫官內鬥,臺諫才是正常的。這是一種誤解,我大宋之所以對外勢弱,就是因爲很多官員想將同僚踩下去令自己得勢,難道就不能互相幫助,互相成就嗎?”

    “至於高校理所言的無人監督臺諫,更是無稽之談。”

    “上至官家,下至朝堂百官,再至天下黎民,哪個不能監督臺諫官,只要伱們能找到我們犯錯的證據,臺諫自會領罪!”

    蘇良說完此話。

    後面的一排臺諫官們都不由得上前走了一步,且紛紛挺起了胸膛。

    打鐵還需自身硬。

    除了歐陽修在私德上有所瑕疵外,其他臺諫官根本不懼查。

    這一刻,臺諫將氣勢拉了回來。

    高若訥再次站了出來。

    “蘇景明,我就知你眼尖嘴利,但是臺諫以合班論諫多次威脅宰執,是不是實情?全朝多名官員,見臺諫色變,紛紛避而遠之,是不是實情?陳相因三名婢女之死,便直接致仕,在我眼中,臺諫此舉,已使得官家不仁!”

    此話一出,朝堂瞬間安靜。

    連呼吸聲都一下子停滯了下來。

    當下,即使文彥博、張方平、吳育、王堯臣這些相公也都有些懼怕臺諫,更莫說其他朝臣了。

    這的確是實情,且人盡皆知。

    這兩年尤甚之。

    此外,高若訥提出“臺諫使得官家不仁”,意在引得趙禎傾向自己這一方。

    若放在往常,趙禎尤爲在乎自己的“仁”名。

    但是現在。

    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有時不是仁,而是“老好人”,相較於做一名仁君,他更傾向於做一名有爲之君。

    聽到此話,蘇良則是笑了。

    他環顧四周。

    “諸位相公,各位同僚,你們是不是覺得近兩年來,臺諫令你們越來越不舒服了,是不是總感覺有雙眼睛在盯着你們?”

    “這就對了!”蘇良驟然提高了聲音。

    “臺諫的任務就是不能讓你們太舒服,你們過得太舒服,天下百姓過得就不舒服了!”

    “我們爲官,是爲誰而官,是爲天下百姓,爲穩固大宋的江山社稷,恕我直言,我大宋士大夫官員的日子都過得太幸福了,高俸祿,高地位,輕差遣,榮耀滿懷!”

    “有人一壺茶、一張邸報或一個話本便能輕鬆過一天;有人午後便可回家休息或忙私事;還有人因太輕鬆,甚至培養出了諸如釣魚、玩鳥、蹴鞠、煉丹、修仙等愛好……”

    “但是,我們爲朝廷做了什麼,爲百姓做了什麼?”

    “百姓不是傻子,他們會罵的。罵天下的士大夫官員,罵官家,罵整個大宋朝廷,待他們罵都不足以解恨之時,就要推翻我們了!”

    “爲避免亡國,爲避免官家成爲昏君,我們成爲奸臣、庸臣甚至亡國之臣,臺諫必須監察百官,不斷糾錯,不斷找茬,不斷令百官自省……”

    蘇良盡道實話,使得很多官員都低下了腦袋。

    這一刻。

    就連唐介、歐陽修等臺諫官都聽進了心裏。

    他們更加意識到臺諫的職責之重,臺諫官賦予整個朝廷的價值。

    最後。

    蘇良再次環顧四周,高聲道:“臺諫官,就是爲百官添堵的,就是要雞蛋裏挑骨頭,臺諫正則朝綱正,朝綱正則天下理!”

    這時,唐介忍不住站了出來。

    “官家,當下正是我朝臺諫最正之時,若臺諫官都不敢言,天下還有何人敢言?”

    唰!唰!唰!

    這一刻,臺諫官們齊齊拱手。

    趙禎也是聽得心情激動,忍不住道:“卿之所言,甚有道理。”

    此話一出,衆朝官都明白。

    自此以後,臺諫在朝中的地位站穩了。

    接下來,朝堂當屬臺諫,官員們若不盡忠盡職,以後的日子就要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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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