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半人半蟻

    胡蜂慢慢落在地面，停下了扇動着的翅膀。

    林克一步一步，緩慢的爬上胡蜂的腹部，在大多數螞蟻撤離之後，他才穩穩的伏下身子。

    先行搬運受傷工蟻和巨型麪包蟲的夥伴已經走遠。

    燼回過頭，在青草和樹枝的縫隙間望着那靈魂彷彿被抽離了的克。

    它觸角輕輕擡了擡，又放回了原處。

    隨後，它緩緩的轉過身子，在隊伍撤離的最後方邁出了自己寬大的節肢。

    “克！堅持住！回巢補充能量！”

    伏在林克身後的泡還以爲自己的好友是因爲受了傷，耗盡了力量，才變成了這幅魂迫離體的樣子。

    “飛...飛。”

    林克咬着牙，用力將自己顫抖着的觸角舉起，釋放着信息素。

    這次戰鬥，擊碎了他人類靈魂最爲堅定的那一面。

    他原以爲，只要通過計謀，智慧，策略，那便沒有什麼事是辦不成的。

    可是，他卻忘了，那是人類世界，而這裏不是。

    這裏沒有道德，沒有社會束縛，所有生物的目標只有一個。

    在這個危險的世界中拼勁全力，生存下去。

    因爲食物對於哲爾尼塔爾蟻落很重要，所以林克的同伴們拼上性命也要將它奪回。

    因爲林克對於蟻羣的發展很重要，所以在最後一刻，他的同伴才會舍身取義，把那所剩無幾的生的希望給傳遞出去。

    可最讓林克感到撕心裂肺的，就是。

    它們卻認爲自己不重要。

    自己的性命，存不存在於這個世界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蟻羣能活下去，林克能活下去。

    人類真的是很聰明。

    聰明的知道不能相信別人，又聰明到可以相信別人。

    聰明的知道如何掠奪別人，又聰明到知道不能隨意掠奪別人。

    聰明的知道要團結，又聰明的知道不能太團結。

    人類的勝利在於，人類整體很聰明。

    而人類的困境在於，每個人都那麼聰明。

    林克望向不停擡高的地面，心中的撕裂感卻愈發加了許多。

    或許，自己對於這個世界，這個森林，這個蟻羣的看法，建立在了一個錯誤的理論前提之上。

    要知道，人類是有觀念的動物。

    不是螞蟻。

    “嗡嗡嗡嗡...”

    轟鳴的聲音消失森林的一角，而那些關於死亡的血腥氣味也漸漸遠去。

    回到充滿安全氣息的巢穴，他的身體卻依舊止不住的顫抖。

    死亡，在這個世界才是常態。

    “生物信號。微弱。身體。受損。”

    巴瑟從房間的一角走出，在靠近林克時釋放出了信息。

    “克與其他蟲子戰鬥，受傷了。”

    泡靜靜守在林克的身體旁，將信息傳遞給了外星生物。

    “無法理解。身體機能。接受。怪異信號。”

    在巴瑟看來，林克的身子雖然受了些不輕不重的傷害，但不至於是這個狀態。

    如此低落消沉的狀態，是由於林克的大腦傳出的信號所導致的。

    巴瑟將一些多關節的細小節肢輕放到林克的身體上。

    “電信號活躍。無謂。能量消耗。需立即中止。”

    說着，巴瑟便打開了節肢末端的硬殼，露出了一根又一根細小的尖刺。

    在它看來，林克的情感正無謂的消耗着能量，影響着他的身體狀態與細胞代謝。

    “滾開！”

    林克軟塌塌的觸角釋放出驚雷般的信息素，泡全身猛地抖動了一下。

    巴瑟愣了愣，將那些尖刺收回到節肢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

    他也不明白，那些工蟻的死亡是不是有意義。

    林克猛地站起，拖着本就疲憊不堪的身軀，朝蟻穴的洞口緩緩爬去。

    “克！克！你要去哪！”

    泡在他的身後擡起觸角大喊，但那漸行漸遠的身軀並沒有迴應。

    “克這是怎麼了...”

    它一邊想着，一邊隨着林克的腳步緩緩跟了上去。

    “無法理解。”

    巴瑟不停重複着話語，回到了房間的陰暗角落。

    林克來到巢穴的洞口，擡頭望着虛暗的黃昏。

    在大山與天空的邊界線，連成了一片血紅的顏色。

    就像那些工蟻撕裂的身體。

    他張開嘴，想要大喊，卻只是發出微弱又怪異的“嘶嘶”聲。

    他想一拳重重錘在巨石上，但軟趴趴的前肢甚至都沒法揮出手。

    他想流淚，想要大哭一場。

    但這副軀體尚未進化出淚腺。

    “這不公平！”

    林克立起觸角，扭曲的信息素讓他身後不遠處的泡聽起來很是刺耳。

    明明是螞蟻的身軀，卻有着人類的情感與道德。

    明明是人類，但身邊的螞蟻卻將他視作寶貴之物，捨命相救。

    天空漸漸暗淡，血紅色的邊界線也模糊起來，世界完全連成一片，分不清上下，分不清高低。

    林克安靜的伏在地上，腦中不斷響起嘈雜的聲響，但肉體卻安靜的能聽清心臟的跳動。

    “咚。咚。”

    鬼王螽斯的白色雙眼和同伴的腦袋又浮現在腦海，他感覺自己的胸口再次被狠狠重傷。

    “爲什麼...爲什麼...”

    觸角處微弱的信息素斷斷續續，微風輕輕拂過，他的觸角像失去生命的枯枝，沒有聲息，塌落在地上。

    “啪嗒...啪嗒...”

    一陣輕快腳步聲從林克身後緩緩傳來。

    “...克，克！”

    “啪嗒！”

    泡將一塊新鮮的，泛着藍盈色光芒的肉塊放在好朋友的面前。

    “快吃！克！這個好吃！”

    林克看看還冒着熱氣的食物，和走起路有些趔趄的好友。

    這傢伙也沒補充能量麼？

    “你吃吧，泡，我沒胃口。”

    他將腦袋轉朝遠離食物和泡的另一邊。

    “啪...嗒！”

    泡用腦袋拱了拱，將肉塊翻滾了半圈，重新擺在林克面前。

    它把勁稍稍使大了些，有些失去力氣後腿踉蹌了一下。

    翻滾幾圈之後，又再次搖擺起觸角招呼起來。

    “快吃！克！好吃！這個好吃！”

    林克微微側過腦袋，看着那雙疲憊而輕快的觸角，感覺鼻子酸酸的。

    雖然螞蟻可沒有鼻子。

    “你到‘新牧場’弄的嗎？”

    塌落在地面的觸角緩緩擡了起來。

    “是！新鮮的！好吃！快吃，克！”

    林克撐起身子，看了看眼前的肉塊，又看了看搖擺着觸角的好友。

    他深吸一口氣。

    夜空中，閃亮的繁星聚集起來，形成一條條璀璨的星河。

    或許，不管是人類和螞蟻，都不重要。

    眼前的食物，親密的好友，身後的蟻巢。

    身邊自己所在意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就像那只工蟻一樣。

    月光從天際出現，潔白的光線灑落在泡的腹部、身體、節肢、腦袋、觸角之上，林克愣愣的望着泡的模樣出神。

    和那只工蟻完全相同。

    “朋友...”

    林克的觸角輕聲呢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