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矙瑕伺隙,肆行無忌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鶴招字數:5955更新時間:24/06/28 11:29:57
    朱翊鈞一臉沉思地從慈寧宮走出來。

    方纔這番作態,總算是安撫住了李太後——甚至說是趁虛而入,暫時性地成爲了李太後的依靠。

    也從她嘴裏逼問出了答案。

    令他意外的是,陳太後被趕去冷宮,竟然真與李太後無關。

    甚至於,根據李太後說,她從未針對過這位姐姐。

    方纔那種情況下,以自己對李太後的瞭解,她不會說謊。

    那看來是別有因由了……

    或許,還是得從陳名言口中挖點什麼出來。

    昨日他還不明白從陳名言那一番舉動,是什麼緣故。

    方纔他回想起來,分明是在向自己表態。

    希望他是知道些什麼,否則不知道陳太後的想法,太過被動。

    等殺完人也得說服這位嫡母才是,否則沒有皇帝與兩宮一同下詔,還真不一定能罷免了高拱。

    最好是能對症下藥,明白其所需。

    哪怕退一步,也要知道知道根底,才好決定是讓其安度晚年,還是居長樂宮,做個靜慈仙師,又或者憂思成疾,數年後鬱鬱而終。

    朱翊鈞就這樣胡思亂想着,回到了乾清宮。

    ……

    用過晚膳,朱翊鈞一邊翻閱着錦衣衛留備的檔案,一邊耐心等着陳名言。

    朱希孝將一應有關陳太後的文字,全數送了過來。

    卷帙浩繁,一時半會根本看不完。

    張宏在一旁掌燈,突然聽到皇帝的聲音:“張大伴,聽聞我母後陳被打去冷宮前後,陳洪跟馮保鬥得很厲害?”

    習慣了這位萬歲爺一心二用,如今的張宏都是隨時準備着問話。

    他輕聲回道:“萬歲爺,是有這麼回事,奴婢聽說,二人差點在司禮監的值房大打出手。”

    朱翊鈞一怔,東廠提督和司禮監掌印大打出手,什麼武俠片場景。

    他好奇道:“這麼不顧體面?”

    張宏解釋道:“積怨過深。”

    “有裕王府的舊怨,也有宮中的新仇。”

    “當時是因爲,陳洪爲了討好先帝,進獻美人,還沒等見到先帝,被馮保藉口似染疾疫,帶着東廠的人全給處置掉了。”

    朱翊鈞聽到這裏,突然想起來,都說陳洪、孟衝用美人迎合先帝,那馮保有沒有?

    有疑惑他就直接問了出來。

    張宏斟酌了一下,謹慎開口:“馮大璫是依靠李娘娘的,怎麼會進獻美人分薄恩典。”

    這話的意思很清楚,獻上美人,誕下龍子怎麼辦?

    本來先帝就倆兒子,還都是李太後所生。

    十拿九穩的事,馮保是李太後的人,豈會平白生事端。

    至於陳洪孟衝等人……依靠的正宮顯然是不能生育的,哪裏還有這些顧忌。

    朱翊鈞點了點頭,聽懂了。

    他接着問道:“只是陳洪和馮保在鬥嗎?背後有沒有……”

    爲尊者諱,他沒有直說。

    張宏沉吟片刻,措辭了半晌:“陛下,內廷鬥爭,總歸是要看身後的人,就算沒親自下場,大家都惦記着。”

    隱晦的意思,就是哪怕李太後沒下場,馮保畢竟是她的人。

    下面鬥來鬥去,總歸還是要把賬算在上面的人身上。

    朱翊鈞嘆口氣,他就是擔心這個。

    若是爲了什麼尊號、權勢這些東西,那怎麼都能談。

    就怕是有什麼仇怨、執念在裏面。

    朱翊鈞正在沉思,這時,蔣克謙從外間走了進來。

    “陛下,陳名言求見。”

    朱翊鈞回過神。

    他點了點頭:“讓他進來吧。”

    說罷,起身伸了個懶腰。

    示意張宏將桌案上的密檔收攏起來。

    張宏麻利地收拾好,抱在懷中,悄然退了出去。

    ……

    陳名言亦步亦趨跟在蔣克謙身後。

    他嘗試着跟這位錦衣衛同僚套個近乎,卻只得到一言不發的迴應。

    心裏更是惶恐之極。

    今日宮廷內外發生的事,明面上都默契地沒有談及。

    但只要身份夠的人,便明白事情影響何等之大。

    皇帝現在只怕,已經惡了他們陳家了。

    “陳千戶,陛下在裏面,直接進去便可。”

    蔣克謙的聲音打斷了陳名言的思緒。

    陳名言謝了一聲,便轉身往裏走進。

    進殿之前,渾身被摸了個乾乾淨淨,連錦衣衛標配的鞋都給他換了雙,顯然不信任到極點。

    走在略顯空曠的殿中,陳名言只覺得格外忐忑。

    到了近處,才看到御案上坐着一位少年帝君。

    略微瞥了一眼,不敢多看。

    陳名言快步上前:“錦衣衛千戶陳名言,拜見陛下!”

    朱翊鈞擡頭看向這位千戶。

    他緩緩放下手中書稿,疑惑道:“陳卿,你們家都準備造反了,爲何還行如此大禮?”

    陳名言心臟陡然停跳一拍。

    他顧不得快要停滯的呼吸,連忙出聲喊冤道:“陛下!我陳家盡受皇恩浩蕩,謹慎敏微,如履薄冰,不敢有半點逾越!”

    “陛下何出此言!”

    朱翊鈞搖了搖頭,懶得去看他:“哦……陳千戶還想安撫朕,準備雷霆一擊。”

    陳名言再經受不住壓力,終於敞開窗說話:“陛下!太后此舉,陳家概不知情,還請陛下明鑑!”

    既然不繞圈子,朱翊鈞也不再施壓。

    他直接問道:“你這廝,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同甘共苦,哪裏是一句話就能撇開的。”

    太后現在佔上風,怎麼不去抱大腿,怎麼反而給朕拋媚眼?

    陳名言澀聲道:“太后不能育,但我陳家,人丁還算興旺。”

    這話直白到了極點。

    他也看得明白,陳太後這做法,無論她多麼盡享殊榮,陳家最後,總歸是要遭殃的。

    如今的表態,是爲了自救。

    朱翊鈞心中認可了這個理由,卻還是嘖了一聲:“原來是分投下注。”

    他等了一會,沒等陳名言的聲音再度響起。

    不由好奇看向下方跪着的這人。

    突然之間,陳名言猛地在地上叩了三個頭。

    堅定道:“陛下這般想,事出有因,臣無可辯駁。”

    “臣願爲陛下剖心挖膽,肝腦塗地,以將功贖罪!”

    “若是陛下天恩浩蕩,以爲臣微末之功足以贖罪,只盼陛下念及臣將我陳家滿門抄斬時,留我這一房數人性命。”

    “若是臣微末之功,不足以贖罪,便是我陳家自尋死路!”

    “臣,絕無怨言!”

    朱翊鈞默然。

    不由得有些失望。

    他多少是寄希望於這位陳太後之弟,是懷揣着底牌來的。

    哪怕是利益交換,挾恃談判呢?

    可惜,交底之後,赫然是一窮二白。

    至於是不是分投下注,如今還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朱翊鈞嘆了口氣:“起來吧。”

    “先給朕說說昨日你向朕表態是怎麼回事,若是察覺到什麼,如何不早說。”

    陳名言仍是跪地不起。

    他一五一十道:“臣只是察覺到,陳洪一再打着陳太後的旗號,在外做事。”

    “臣只是一心想讓此人安分一些,不要給我陳家招來禍患。”

    “向陛下表態,只是想與陳洪之流劃清界限。”

    “至於太后……臣當真沒料到。”

    朱翊鈞皺眉。

    你要是什麼都不知道要你有什麼用,差你一個錦衣衛千戶嗎?

    他追問道:“沒料到?這可不像一家人。”

    總歸是親族,難道一點不顧你們這些人的生死?

    陳善言直起身,面色複雜解釋道:“陛下可知,陳太後隆慶三年被遷居別宮?”

    朱翊鈞點了點頭。

    陳善言露出難堪的神色:“先帝一度有廢后之意!”

    朱翊鈞面無表情。

    他聽明白了陳善言的意思。

    遷居別宮,本就是廢后的待遇,世宗的張廢后,便是“廢居別宮”。

    先帝登基三年,便將陳氏趕去了別宮,等風議一停,時機一到,就是廢后——奈何先帝死得快。

    這意味着,陳太後這兩年半,都是在隨時被廢的提心吊膽中度過。

    那麼對於這些爲先帝開脫,平息御史風議的母族,恐怕,也只有滿腔的怨氣。

    朱翊鈞緩緩嘆了口氣,問道:“那麼以你所見,我那母後陳,是想要什麼?”

    權勢名位可能性不大,難道是泄憤?

    可先帝都去了,總不能記恨先帝,想偷偷戮尸解氣吧?

    腦迴路稍微正常應該都不至於這麼瘋。

    陳名言頓了頓,斟酌了半晌,生怕說錯話:“陛下可知道,臣的妻,正是德平伯的女兒。”

    朱翊鈞點了點頭。

    德平伯就是前幾天他登基前剛死的那個國丈,也是先帝原配的父親。

    也就是說,陳名言是先帝的連襟。

    陳名言繼續說道:“所以,也偶爾能聽聞一些宮廷傳聞,尤其關於子嗣的。”

    鋪墊完之後,陳名言才終於說到重點:“嘉靖四十一年,彼時二位太后皆孕,次年,李太後生陛下,陳太後未誕。”

    朱翊鈞騰然起身!

    他逼視着陳名言:“你的意思是……”

    陳名言請罪,卻不鬆口:“我那妹妹生性多疑,不育後更顯孤僻,難免……”

    “夠了!”

    一聲冷呵。

    朱翊鈞突然打斷了陳名言。

    面色陰晴不定。

    他終於意識到,陳太後爲什麼有這麼深的怨念,又爲什麼甘願冒這麼大的風險勾結高拱。

    這筆爛賬,什麼不育、什麼遷居別宮,八成都被算到了李太後的頭上!

    其人,別是動了什麼殺母育子的念頭……

    真是瘋了。

    他生硬開口道:“讓你母親明日進宮,這幾日多去陪陪我母後陳。”

    “還有,去跟陳洪接洽一番,合適的時候,朕會讓蔣克謙找你。”

    陳名言頓了片刻,輕聲應是。

    而後見上方再無聲音傳來,恭謹退了出去。

    直到人出殿,再無聲響。

    ……

    六月十七日。

    高拱再次站在了廷議的班首。

    昨日體力不支昏厥的刑部尚書劉自強,沒來廷議。

    雖然自稱身體痊癒了,但高拱貼心地讓他多休養幾日。

    與會的是刑部侍郎曹金,也是高拱的親家。

    同樣的,昨日稱高拱喪心病狂的御史唐煉,今日也稱病在家。

    只說不甚患上了失心瘋,要修養幾日。

    除開這二人外,其餘朝臣一切如常。

    似乎什麼都沒發生一般,再度聚集在了高拱門下。

    廷議開始之後,高拱再度奏上《新政所急五事疏》。

    說是經過聖上與諸位同僚查漏補缺,有所改易——改了幾處句讀,替換了同義詞。

    而後光明正大地呈與諸位同僚廷議,還恭順地給皇帝呈上御覽。

    呂調陽、馮保、王國光紛紛默然。

    御階上今日也安靜無聲。

    而後,刑部侍郎曹金、都御史葛守禮等人出列贊同。

    眼見人數過半,高拱便票擬了這提議。

    從始至終,也未有呂調陽等人說話的機會。

    昨日,皇帝以半數不過爲由,將這封奏疏按了回去。

    今日,高拱以半數同意爲由,將這封奏疏票擬通過。

    一來一回之間,是東風換了西風。

    搖擺不定的朝臣再度唱起了讚歌,言稱此五事是一掃頹勢,革故鼎新之始。

    隨後,又有通政使韓楫答覆馮保,首輔高拱致仕奏疏,爲兩宮、皇帝留中不發。

    高拱喟然一嘆,自稱年老體弱,不堪重任,再度廷上請辭。

    朝臣齊齊挽留。

    通政使韓楫,再呈各地督撫,如湖廣巡撫汪道昆,兩廣總督殷正茂等,請留高拱奏疏。

    另有吏部員外郎穆文熙、程文、吏部主事許孚遠、御史李純樸、杜化中、胡峻、德盛、時選、劉曰睿、張集,以及左右給事中塗夢桂、楊鎔、周芸、張博等86名官員,聯名請留高拱。

    通政使司右通政何永慶、韓楫,大理寺左少卿劉思問、右少卿宋良佐,太常寺少卿劉浡、陳行徤,太僕寺少卿董堯封、陳聯芳、李幼滋,順天府府丞劉堯誨等人進言,主少國疑,首輔不可惜身而退也。

    另有,南直隸等官員,工部尚書陳紹儒、禮部尚書秦鳴雷、國子監祭酒萬浩等二十六人,遙相呼應。

    聲勢浩大。

    皇帝玉音親答,情真意切挽留首輔高拱。

    高拱推辭不得,無奈只得留任。

    隨後。

    寧夏地震,首輔高拱請賑災,皇帝從之。

    衡王載堭薨,禮部上奏,諡曰莊,皇帝從之。

    首輔高拱請,工部尚書朱衡督理河工,總理山陵事務,皇帝從之。

    首輔高拱請,差江西道御史周於德,督理兩淮鹽課兼理河道,皇帝從之。

    司禮監馮保靜靜立在御階之上,一言不發,宛如一個透明之人。

    廷議過半。

    陳洪持着陳太後答覆的奏疏進了文華殿。

    赫然是允了禮部所議的尊號。

    高拱也不問司禮監,當廷奏報皇帝,請玉音親答。

    皇帝欣然從焉。

    乃曰:

    兩宮尊號,仰考舊典,惟憲宗皇帝,尊嫡母皇后爲慈懿皇太后,生母皇貴妃爲皇太后。

    今日事正爲相同,是故,尊皇帝嫡母皇太后爲,仁聖皇太后。

    尊皇帝生母皇太后爲皇太后。

    一場廷議結束。

    高拱持芴下拜,高呼聖帝明君,百官附和山呼。

    皇帝諄諄勉勵,賜輔臣及講官並三品以上枇杷。

    乃退朝。

    ……

    禮部值房。

    呂調陽坐在桌案之後,怔怔出神。

    果然,道行還是太淺了。

    張居正的智慧,他比不過。

    皇帝的機心,他猜不透。

    高拱的手腕,他也望塵莫及。

    如今新黨的一切,都被他辦砸了。

    高拱非但沒有安心致仕,甚至還有總攬朝綱之勢。

    要是張居正回來,他都不知道如何面對是好。

    “呂尚書,元輔請您過去。”

    突兀的聲音,驚醒了呂調陽。

    他霍然擡頭:“元輔?”

    職官點了點頭。

    呂調陽緩緩起身,將樑冠一板一眼戴着頭上,推門而出。

    本以爲要去內閣大堂。

    結果剛一出門,就看到高拱正雙手負背,正站在不遠處的池塘邊,仰望晴空。

    呂調陽放緩了腳步,走到高拱身邊。

    也有樣學樣擡起頭,循着高拱的視線擡頭望過去。

    嘴裏說着:“元輔遠眺也需多看看腳下,小心踩進池子裏。”

    高拱知道呂調陽來了。

    他沒有多餘動作,只開口道:“和卿啊,我一看這鴻雁,就心馳神往。”

    “像這鴻雁飛過萬里晴空,恐怕也無心低頭,看一眼下方這小小的池塘。”

    呂調陽搖了搖頭:“我是怕元輔跌進池子裏,驚了這一池的魚。”

    高拱笑了笑:“走吧,陪本閣走走。”

    兩人本是一前一後,呂調陽加快半步,強行並列。

    高拱也不在乎,繼續說道:“晏幾道寫過一句,鴻雁在雲魚在水。”

    “這鴻雁與魚,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本閣哪裏看得過來。”

    呂調陽搖了搖頭:“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二人就這樣互相打着機鋒,爭執不下。

    眼見呂調陽始終不鬆口。

    高拱欣賞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你的心意,不可動搖。”

    高拱側過臉,看向呂調陽:“和卿,要不要入閣?”

    呂調陽一驚。

    張居正想他入閣是意料之中。

    皇帝昨天拉攏他入閣也在情理之內。

    怎麼高拱也突然想讓他入閣了!?

    他們分明還在拉開架勢對陣呢!

    呂調陽下意識問道:“元輔還容得下我?”

    高拱展顏一笑:“晉黨我都容得下,王崇古仍會入閣,更何況是你?”

    “新法,我可比張居正先扛旗。”

    呂調陽默然。

    自己都準備好致仕了,沒想到……高拱這胸襟,當真令他折服。

    他毫不掩飾感嘆:“我還以爲元輔要驅逐不服,獨攬朝綱。”

    高拱搖搖頭:“我做這麼多,就是爲了讓你我這種人,能夠放開手腳,施展新法。”

    呂調陽更是無話可話。

    一時無言,默默往前走。

    高拱也不催逼他,就這樣靜靜候着。

    二人走了近兩刻鐘,太陽逐漸西斜。

    這時,高拱輕鬆愜意四處張望,突然看到張宏的身影。

    思索了片刻,出聲叫住:“張大璫這是哪裏去?”

    張宏見是高拱和呂調陽,連忙行禮:“元輔、呂尚書。”

    “陛下,兩宮口諭。”

    “大學士張居正等,還自天壽山,詔建大行皇帝陵寢於大峪山,賞賜張閣老等例銀二十兩。”

    呂調陽脫口而出:“張閣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