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循循善誘,半推半就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鶴招字數:6013更新時間:24/06/28 11:29:57
    呂調陽站在原地,一時無言。

    他不知道皇帝究竟是靈光一現,還是有意試探。

    見皇帝朝他看來,只能推脫道:“御史風聞奏事,臣不是言官,未經過常朝詳議,不敢多加置喙。”

    這也是沒辦法,他之後是要彈劾高拱的。

    現在皇帝問了,他無論怎麼表態,都不合適。

    但,朱翊鈞卻非要他開這個口。

    很是堅持地說道:“要什麼詳議,朕只是問呂卿看法。”

    “方纔不是卿與我說,如此不合祖制嗎?”

    呂調陽無奈,眼見躲不過去,只好模棱兩可:“言官彈劾,事出有因,馮大璫這一身職司確係不合祖制。”

    “不過……孟衝猝亡,事有權宜,也未嘗不可。”

    “終究還是要看聖上和太后心意。”

    朱翊鈞失笑搖頭,經典的熱情禮貌,但沒有觀點。

    他悄然放出誘餌,說道:“那呂卿方纔說的,元輔身兼吏部一職,又是如何看?”

    呂調陽一怔。

    剛纔他只是隨口一提,竟然還真被皇帝聽進去了。

    但他也沒光棍到直接背後進讒言。

    拿不準皇帝態度,他只得小心試探。

    不時看向皇帝,謹慎道:“元輔德高望重,衆望所歸……”

    朱翊鈞打斷了他:“呂卿,朕雖年幼,也知何爲君臣之道,卿如何忍心虛言應我?”

    可惜,這一套對高儀那種好使,不意味着朝臣們都吃這一套。

    呂調陽循吏出身,魔抗還是高出不少。

    他整理了一番,斟酌道:“陛下,非是臣虛應。”

    “元輔與馮保不同。”

    “任吏部尚書,是彼時朝局所需,先帝欽定,權宜之計。”

    “此後元輔多次疏乞罷免選官一職,先帝因爲並無其他人可替,一直不允,並非元輔棧戀不去。”

    他這話,面上盡是維護,卻是在暗示,這確實也是當時的權宜之計,不得已而爲之。

    若是新帝覺得有合適的人選接替,那祖制這個由頭也是能用的。

    這就是試探了。

    朱翊鈞聽是聽懂了,卻繞起了彎子:“原來如此……那呂卿方纔所言,元輔曾被彈劾,又是何緣故?”

    若是高拱沒有棧戀的意思,怎麼會引人彈劾?

    呂調陽不急不緩地解釋道:“陛下,是戶科給事中曹大埜妄言罷了!”

    朱翊鈞眼神示意他細說。

    呂調陽回憶一番,說道:“今年三月己酉,曹大埜彈劾元輔十大罪狀。”

    “說元輔結黨營私、貪污瀆職、阻塞言路、任人唯親。”

    “其中便說了元輔‘升黜去留,惟其所欲’,要劾元輔吏部一職。”

    朱翊鈞好奇道:“當真是妄言?”

    呂調陽暗中看了皇帝一眼。

    他十大罪狀精挑細選了幾條,自然是故意而爲之。

    眼下言官盡數聚集在高拱門下,故舊門生都身居要職,恰好馮保又在此時說高拱結黨。

    但凡皇帝將這些罪狀與現狀一對應,就應該會對高拱起疑心。

    若是本身對高拱有惡感,他便能從表情上看出來了。

    屆時才好考慮要不要更進一步地影響皇帝。

    可惜的是,皇帝臉上絲毫看不出有半點疑心,或者是嫌惡。

    恐怕,這位新帝對高拱印象還不錯。

    這下他更不好直接針對了。

    呂調陽很是肯定地點了點頭:“是先帝親自御批的妄言,說其中盡是不實之語!”

    “譬如,說元輔貪污了不下數十萬金,但論及銀兩去處,只能說是被盜匪給偷劫了。”

    “又說科道官全是元輔的親信,先帝問他,你難道不是科道言官?他便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至於說元輔培植親信,提拔黨羽,包括門生宋之韓、韓楫等人,先帝直言他是胡亂攀扯。”

    “還說,張四維的侍班官,是賄賂元輔,把王錫爵擠下來的,先帝親口說張四維學識不錯,是他授意。”

    “如此種種,足見是妄言。”

    朱翊鈞漫不經心聽着。

    他看得出來,呂調陽故意上眼藥的行爲。

    畢竟,宋之韓、韓楫這幾人,正在被說結黨呢,若是常人,難免會疑心一番。

    這些彈劾的真真假假。

    數十萬金這種屁話,是聽都不用聽。

    但是科道言官都是親信這事嘛……現在倒是很明顯的。

    還有張四維這事,他可是知道王錫爵就是這事不服氣,拒絕給張四維騰位置,才被扔去南直隸的。

    但此時不是分辨這些事的時候。

    他心知,呂調陽在想什麼。

    呂調陽大概是要的是,把水攪渾,保下馮保。

    但朱翊鈞要的卻不是這個結局。

    他突然感慨道:“朕本以爲我大伴是太監,受了言官們的敵視,才有這番彈劾。”

    “卻沒想到,連元輔也受過這個委屈。”

    “朕突然明白,那日張閣老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呂調陽疑惑地看着皇帝:“張閣老?”

    心中卻是嘆了口氣。

    張居正到底和皇帝都說了什麼,竟然也不與自己通個氣。

    現在心裏沒底,好生被動。

    雖說刺探聖聽有違人臣之道,但是爲大事故,變通一下也是好的。

    怎麼能對自己隻字不提呢。

    莫名想起六月初六那天勸進,自己勸高儀祭文不要太佶屈聱牙,別讓皇帝看不懂,反惹得張、高二人搖頭失笑。

    初時還不明白,如今聽聞這位皇帝日講進度一日千里,回過頭來才意識到——有無進內閣,對皇帝的瞭解程度,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一步天塹啊。

    朱翊鈞也不賣關子,繼續無中生有,哄騙呂調陽道:“彼時張閣老與朕議論了一番考成法。”

    “論及權責相應這一點,曾說道,人主若是不能使臣下權責相一,輕則貪腐成風,重則朝政大亂。”

    “閣老說,若非馮保不可或缺,這掌印與廠督兼任,便有極大隱患。”

    “當時還不明白,如今聽了呂尚書一番話,才明白其中道理。”

    “元輔和大伴都受此攻訐,是朕的罪過啊。”

    呂調陽呼吸都慢了,生怕皇帝深究馮保不可或缺是什麼意思。

    幸虧皇帝年幼,疑心還不重。

    這讓他長舒了一口氣。

    呂調陽現在已經是信了,張居正與皇帝有共識這事了。

    或者說,皇帝對新法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

    張居正這話是正理,若不是用得着馮保,他呂調陽也不會坐視其身兼掌印與東廠提督二職。

    奈何,就是不可或缺啊。

    支持新法,必然需要新黨大權在握。

    這一點,少不了李太後和司禮監的支持。

    朱翊鈞側過身,看向呂調陽:“呂卿,朕方纔聽了你的進言,也認爲,應當削去馮大伴的東廠廠督一職!”

    呂調陽心頭一跳!

    壞事!

    別看小皇帝不管事,真要把這話放出去,馮保別說東廠了,司禮監都不一定保得住。

    這下他恨不得立刻回到廷議上,將彈劾高拱的奏疏扔出去,將高拱與馮保,同時綁在朝局穩定這一條繩上!

    別等張閣老視山陵回來,發現高拱還是高居首輔之位,馮保被攆走了!

    他連忙開口勸道:“陛下,慎重!內外機要之位,不妨諮資一下監國的意思。”

    就差說一聲,你年紀小,別亂來了。

    朱翊鈞要的就是他這個反應。

    他仍是一副從善如流的樣子:“呂卿多慮了,朕沖齡踐祚,不通政事,自然要聽我母后的。”

    “但諸卿上奏情由合理,朕以爲,母后多半會納了諸位臣工老成之言的。”

    “朕只會勸孃親早做決斷,防止朝局動盪罷了。”

    呂調陽深吸一口氣,好讓自己別暈過去。

    他還等着明日廷議,再撈馮保一手呢。

    皇帝這一出,顯然是要讓李太後今日就下決斷。

    若是沒新黨介入,李太後說不得還真會迫於壓力妥協。

    呂調陽站定身子,不再往前走:“陛下既然已然明了,徑自與太后分說便可,微臣便不用去了。”

    他要回廷議!立刻彈劾高拱!否則就晚了!

    只有把水攪渾,才能保住馮保東廠的位置。

    若是真讓馮保被削職了……呂調陽一想到馮保或許會遷怒自己,就心裏發苦。

    熟料,他正要挪開步子。

    朱翊鈞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今日,可說什麼也不會放呂調陽回去。

    他展顏笑道:“呂卿不必與朕客氣,朕還有事要請教呂卿,咱們邊走邊說。”

    他一邊挽着呂調陽手腕,一邊補充道:“非止於馮保,元輔這吏部一職,也合當削去了!”

    “卿既然進言了,要不,勉爲其難,給朕搭個梯子。”

    呂調陽一怔,邁開的步子生生被拽了回來,就連心神也被勾引回來了。

    毫不掩飾驚訝地道:“陛下要我彈劾元輔!?”

    這……豈不是正合了他的意!?

    小皇帝不通政事,想當然地同時削內外相的職司,着實有些可笑了。

    要是祖制同時動搖了內外相的地位,那就是祖制有問題了。

    反而只會讓兩人都平安落地。

    朱翊鈞坦然地看着呂調陽:“呂卿,朕不是惡了元輔與大伴,反而是爲他們好。”

    “沒讓大伴與元輔權責相應,被迫挑了一身擔子,是朕的不是。”

    “只因爲我皇考母后驅使,不得不身兼兩職,就要受到這些無端誹謗,朕心何忍?”

    “如今衆正盈朝,正應當效祖宗成法,涇渭分明、各司其職,才好保全清名。”

    “大伴是太監尚且還好,元輔是我皇考的先生,德高望重,鞠躬盡瘁多年,快到致仕的年紀了,也需考慮元輔青史風評才是。”

    他一步步將呂調陽引誘進陷阱。

    本來新黨本就是要背刺彈劾的,也不需要他來勸。

    重點在於,你呂調陽這次彈劾,要不要跟朕形成默契?

    若是願意嘛,那朕讓你先跟朕一起削了馮保的職後,緩一緩再彈劾高拱,敢不聽命?

    若是不願意……朕前腳跟你商量了你沒同意,後腳到我孃親那裏若是再亂說,朕可就要在乾清宮高呼佞臣了。

    說白了就是堵他的嘴,要麼別說話,要麼我讓你說什麼,就說什麼。

    呂調陽不知道皇帝的想法。

    只是突然想到,前些時日爲何張居正告訴他,最好平緩過度,不要過激——宮裏傳的信,李太後準備讓高拱體面致仕。

    一直以來,馮保給的消息,都是李太後深惡高拱,一旦監國,便要罷黜高拱。

    可是前幾日一反常態,讓呂調陽摸不到頭腦,只能歸結於女人善變。

    此時他終於有了答案。

    新帝如此感念高拱的功勞,母子連心,李貴妃不願意鬧得太難看,讓自家兒子心生芥蒂,反倒正常。

    結合這事,他也能確定皇帝當真是爲了高拱好,才讓自己彈劾,去了高拱吏部的職。

    不過。

    青史風評啊……

    竟然有君上爲大臣考慮到這個地步,真讓呂調陽心中感嘆。

    張璁與世宗皇帝,已經算是君臣相得了。

    張璁染疾,竟得世宗爲之親製藥餌,致仕後,世宗還派錦衣衛多次探望,噓寒問暖,防止有人反攻倒算,並幾次下旨召張璁到京復任,爲他壯勢。

    即便是這樣,張璁該背的黑鍋,也沒少替世宗背。

    世宗也從來沒考慮過這位的青史名聲。

    反倒如今這位新帝,竟然仁厚到這個地步麼?

    高拱不過是得了先帝餘蔭,就有如此厚待。

    他都不敢想日後的高儀,會有何種風光。

    說不羨慕那是假的,呂調陽當真覺格外不是滋味。

    不過,話說到這個地步,他終於是明白了皇帝的立場和想法。

    也確定了皇帝讓他彈劾高拱,既不是小孩子逗樂,也不是機心試探。

    呂調陽這次回話,語氣多少是帶了些折服:“陛下仁厚聖德,是臣子們的福分。”

    “陛下這份心意,臣安敢拒絕。”

    “微臣稍後就在太后面前,參劾元輔,爲陛下全了這君臣之誼!”

    他自然要順水推舟。

    本來就要做這事,現在更能打着小皇帝的旗號了。

    雖說繞過內閣彈劾不太合禮制,但畢竟是內閣首輔,出於避嫌也說得過去。

    朱翊鈞見呂調陽終於被自己架了起來,終於長舒一口氣。

    不由咧嘴一笑:“呂卿莫急!”

    好了,現在這事,不是你新黨內部的默契,是你跟朕的默契了。

    時間,自然也是朕說了算!

    不答應與答應後反悔,二者心裏負擔不可同日而語。

    見呂調陽疑惑看來。

    他才貼心解釋道:“哪有同時彈劾內相與外相的道理,這樣容易國朝不寧,自然等削職馮大伴之後再說。”

    “卿隨我去見母后,只是分說一番國朝成例便可。”

    “至於彈劾元輔,便等馮大伴的事落定之後再爲之。”

    呂調陽眼皮一跳。

    開始反應過來,懷疑自己是不是着道了。

    呂調陽神色開始有些慌亂:“陛下,臣……”

    朱翊鈞突然冷下臉來。

    擡手打斷了呂調陽:“呂卿,朕知道你是禮部尚書,禮制在心,知行合一。”

    “朕已經聽了你的進言,準備削去大伴和元輔的冗職。”

    “呂卿非要急於一時,讓朝局動盪嗎?”

    呂調陽下拜的身子,生生僵硬住了。

    什麼叫聽了我的進言!

    現在好了,人被架起來不說,還要扣一口黑鍋。

    要命的是,他剛纔當面應下皇帝了。

    難道要轉臉不認賬,給小皇帝留下個欺君的印象?

    這也就罷了,大不了舍了這身剮。

    問題是……

    皇帝似乎,很推崇新法,還跟張居正有莫名的默契。

    這要是被他亂搞,惹得皇帝敵視新法怎麼辦?

    一個反對新法的皇帝?

    可是,他又不敢真的眼睜睜放任馮保被削職。

    這不是劃不划算的問題。

    馮保的東廠兌換高拱的吏部一職,真說不上虧。

    問題是,這是慷馮保之慨!

    屆時馮保會怎麼想?會不會遷怒與他呂調陽,甚至是新政?

    他對太監沒什麼好感,甚至覺得皇帝的考量是對的。

    若是尋常時候,他就應了,但是如今……所謂大局爲重啊。

    馮保事小,新法卻事關大局,他就怕這新法被攪黃了!

    這下,當真是騎虎難下,兩頭不是人!

    朱翊鈞開了透視,也明白呂調陽的顧忌。

    繼續加大力度,給呂調陽鬆綁。

    他不着痕跡開口道:“朕知道元輔德高望重,哪怕是爲了他好,讓呂卿彈劾,心中必然悶悶不樂。”

    “但是……朕必不會忘呂卿所作所爲,呂卿日後但有所請,朕定像支持張閣老、支持考成法一般待之。”

    別管馮保了,看看朕。

    張居正認證的,支持新法的,仁義聖德的。

    再說,馮保最多可能記恨你辦事不力,那也只是可能啊。

    說不得馮保想着自己有太后罩着,東廠手拿把掐,根本不放在心上呢?

    可你要是不從,一心想着攪混水,你讓才跟你交心的朕怎麼想?以後還怎麼支持新法?

    再者說,一併削弱了高拱與馮保,難道不符合新黨的利益?

    呂調陽只覺刺耳——不會忘了呂卿所作所爲。

    他本就在遲疑,這下更是猶豫不決。

    這下不得不權衡馮保跟皇帝的態度了。

    仔細想了想,猛然發現,似乎也不是不行。

    皇帝的支持,分量自不多說……

    至於馮保,他呂調陽又沒落井下石,明眼人都知道是高拱的人彈劾。

    自己雖然沒有及時援手,卻也只能說是事發突然,馮保未必真能怪到他頭上來。

    再者說,屆時再補救一番,未嘗不能安撫馮保。

    重要的是,要是他不顧方纔的默契,攪動渾水,必然惡了皇帝……而且還不讓走啊!

    想到這裏,呂調陽終於反應過來,自己這是騎虎難下,已經錯失援手馮保的機會了。

    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陛下有命,臣安敢不從,這也是爲了元輔身後名着想,怎會爲難。”

    朱翊鈞這才放鬆下來,總算是按住呂調陽,不必擔心他在李太後面前說胡話了。

    若是呂調陽跟他打太極,非要想着馮保站臺的話,那待會就只能讓朱希孝單獨作陪了。

    還好,自己想通的話,各自面上都好看些。

    他連忙熱絡地抓住呂調陽的胳膊。

    熱忱道:“呂卿果然肱股之臣,日後治理國家,還要依靠呂卿。”

    “何止是元輔,屆時若真能讓大明再度興盛,何朕未嘗不能再起凌煙閣,全了諸卿的身後名!”

    朱翊鈞行走在前,挽着呂調陽的胳膊,幾乎有拽着走的意味。

    結果這話一出,分明感覺身後這位老臣,步伐輕快了不少。

    甚至反手抓住了他的手,在胳膊上緊緊握了握。

    嘖,人吶,總是事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