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蛛絲馬跡,風雨將至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鶴招字數:4538更新時間:24/06/28 11:29:57
    考成法的事,在常朝上議論了整整一上午。

    總算是拿了個章程出來。

    內閣遞上來的奏疏,只說在原有的基礎上,是否可以給考成良好的官員,一些恩賞。

    試點的事,最後票擬的是順天府、南直隸、福建布政使司三處。

    各方都不太滿意,卻都勉強同意了,這也算是各方博弈的結果。

    奏疏報到李貴妃處的時候,又多了兩處變化。

    李貴妃讓馮保將奏疏打回內閣重議,批示了兩處。

    一處是戶部欠內廷的十萬兩入夏後,也不必歸還,可以作爲考成法的恩賞之用,屆時由內廷遣人分發。

    另一處則是將針工局納入了考成的範疇,由張宏領這份差遣。

    前者倒是沒什麼差錯,後者馮保態度卻很激烈,堅持要將張宏排阻在外。

    李貴妃是個耳根子軟的。

    她聽信誰的建議,只取決於誰是最後一個進言的。

    最後,這是還是由馮保的乾兒子領了去。

    等朱翊鈞聽到風聲,趕到李貴妃的寢宮時,馮保正從殿中走出來。

    “內臣拜見殿下。”馮保當先行禮。

    朱翊鈞看着馮保身後的太監捧着一沓奏疏,就知道來晚了。

    心中嘆了口氣,終歸是積年主僕,不是三言兩語就說得通的。

    他此時突然在想,歷史上李氏不是要搬進乾清宮陪讀嗎。

    被他如今這一通操作後,還會不會搬了?

    要還搬進乾清宮的話,他天天都守着李貴妃進言,就不信還能再出這檔子事。

    這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面上溫和:“大伴快快請起。”

    “大伴侍奉本宮與母妃,倒是操勞了。”

    馮保諂媚笑道:“殿下這是折煞內臣了,娘娘跟殿下用得着內臣這副賤軀,內臣高興還來不及。”

    “殿下,娘娘吩咐內臣辦些事,內臣先去了,稍後再來乾清宮陪殿下識書練字。”

    這些大太監,多少有些學識在身——沒點學識也做不得大太監,不卷不行啊。

    馮保更是太監中的翹楚,頗通經文,一手字也是不賴。

    平日裏,朱翊鈞下午溫習功課,練字撰貼的時候,馮保都會來侍奉一會。

    最近朱翊鈞有意展露聰慧,沒給馮保什麼藉機教訓指正的機會,但馮保仍然是堅持前來侍奉。

    朱翊鈞溫和地點了點頭:“大伴自去便可。”

    馮保再度行了一禮,彎着腰往外走,姿態放得極低。

    就在兩人錯身而過時,竟是不約而同地收斂起笑意,神色各異。

    朱翊鈞站在原地,側着臉,餘光看着馮保的影子逐漸遠去。

    站了一會。

    朱翊鈞才邁開腳步,面色微冷地走向李貴妃的寢居。

    自己藉由李氏,高儀來施加影響,剛定下考成法的大略,僅僅轉了一圈,立刻就變了樣。

    試點的地方多了一京一省不說,張宏的桃子也被馮保摘了。

    不愧是靠自己爬到高位的能人,可不是什麼提線的木偶。

    也罷,總歸大略沒錯,算是達到自己的目的了。

    有多大肚子吃多少飯。

    這般感慨着,便到了殿外。

    朱翊鈞又熟練地露出笑容,邁步走了進去:“孃親,孩兒來問安了。”

    進殿時,看到李貴妃沒有處置公務,竟然在做女工。

    見兒子來了,李貴妃連忙招呼道:“正好,來來來,孃親看看你多高了。”

    朱翊鈞還沒弄明白狀況,就被扒拉着給宮女折騰了一番,量了一通尺寸。

    完事了才想起來,這是李貴妃之前答應他,要給他做件新的襖子。

    朱翊鈞無奈道:“孃親,入冬還遠着呢。”

    李貴妃嗔了他一眼:“你不懂女工,多嘴什麼,襖子到冬天再做就來不及了,孃親現在做,尺寸做大些便是。”

    朱翊鈞癟了癟嘴,沒好繼續犟嘴。

    李貴妃一邊做着女工,一邊隨意道:“聽說你今晨在日講上,說要讓先生們跟孃親考校你的學問?”

    朱翊鈞點了點頭,半開玩笑道:“那不是孃親上次疑心我沒用功學嘛,這下讓孃親按時考校。”

    人際關係要顯得親近,總得開些親暱的玩笑。

    一味的恭順正經,永遠也沒辦法跟領導親近起來。

    李貴妃知道自家兒子在逗趣,瞪了他一眼:“沒大沒小。”

    朱翊鈞舔着臉湊了過去:“孃親,孩兒努力修習了,自然想讓孃親和先生們看看成效才是,否則,豈不是錦衣夜行?”

    他一副想人前顯聖的樣子,絕口不提爲考成法站臺。

    有些事說多了,斧鑿的痕跡就太明顯了。

    李貴妃開口道:“那倒也是,你對學問有信心是好事,我準了。”

    “不過,先生們考校就是了,孃親我可不懂這些什麼四書五經。”

    朱翊鈞解釋道:“只是背誦釋義罷了,孃親對着書考校我便是。”

    “再者說,還有母后嘛。”

    這事還非得兩宮出面,否則規格不夠,傳唱度也拉不上去。

    只有講官的話,總會有人覺得是不是講官作爲臣下,掩過飾非,糊弄了事。

    況且,兩宮考校,能當面看着他學習進度,何嘗不是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攻略。

    李貴妃不太懂也無妨,至少陳皇後是一名合格的考官,有利於宣揚他篤學的名聲。

    話雖如此,但李貴妃聽罷,突然就臉色就冷了下來。

    撇過臉,沒好氣道:“那你去問問你母后吧,孃親沒個見識,屆時充任個排場就行了。”

    說罷,便藉口趕做女工,沒空搭理,讓朱翊鈞自行回乾清宮溫習功課。

    面對李貴妃突然作色,朱翊鈞一臉懵。

    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被宮女請了出來,站在殿外獨自凌亂。

    直到他在路上踱步思忖良久,朱翊鈞才反應過來——自己母妃,好像跟陳皇後有些嫌隙啊。

    他這才想起,剛穿越那一日,他提起要兩宮監督學業,李貴妃便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此後每次提起陳皇後,都有些不鹹不淡。

    朱翊鈞面色古怪,難道遇到什麼後宮爭鬥老恩怨了?

    他越想越覺得對味。

    正宮被趕到別宮去了,側室卻以子貴,母儀後宮,兩人之間沒嫌隙才怪了。

    朱翊鈞暗惱,也怪他上輩子個人作風太好了,對後宮的事丁點不敏感,才後知後覺。

    果然,學無止境啊。

    可惜被趕出來太快,針工局考成的事,還沒來記得進言。

    算了,本來也是死馬當活馬醫,畢竟馮保都帶着奏疏去內閣了,能讓李貴妃再改主意的機會也不大。

    馮保領這事就領這事吧,屆時讓他抓出錯漏,少不得要藉此發揮一番。

    若是他敢陽奉陰違,反倒是好事,這可是會消耗的李貴妃信任的。

    自己與其與其在這事上糾結,倒不如想想怎麼乾脆把馮保扳倒。

    想到此處,他回過頭,伸手示意不遠處的蔣克謙。

    蔣克謙得了示意,小跑了過來:“殿下,有什麼吩咐?”

    朱翊鈞問道:“元輔最近,有什麼動作嗎?”

    光桿少君,可沒有一言罷黜司禮監掌印的底蘊,要扳倒馮保,只能等先有了聲勢,他再順水推舟。

    這事還是得着落在高拱身上。

    兩人怎麼還不鬥起來?

    不見點血,他如何漁翁得利。

    這高拱,既然跟馮保不死不休,還能一直忍着不動作?

    蔣克謙遲疑道:“元輔還一如既往,甚至這兩日與朝官交通,都不似往日那般頻繁。”

    朱翊鈞無奈,總不能催着高拱幹活吧?

    只能點了點頭:“繼續看着點。”

    說罷,又看了一眼蔣克謙,見其這幾天黑眼圈都重了一圈,不由寬慰一聲:“事情辦好就行,不要太急躁,注意休息。”

    蔣克謙躬着的身子顯然頓了頓,只聽他聲音有些糊地回道:“微臣知道了。”

    朱翊鈞揮了揮手,示意蔣克謙退下。

    心中卻仍在想高拱的事。

    元輔,到底要做什麼?

    ……

    “李氏,到底要做什麼?”高拱疑惑道。

    方纔馮保將兩宮的意思帶到,幾位閣臣都難掩驚訝之色。

    李貴妃不僅很是大方地允諾,戶部欠內帑的十萬兩留作考成法的賞賜。

    而且還有意讓內廷也試行考成法。

    真的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高儀很是激賞,笑道:“不意李貴妃竟有這般氣度,當真是幹淨利落。”

    內帑從來都是向太倉庫掏錢的,這還是高儀第一次看到回頭錢。

    果然!

    他的想法是沒錯的,只要教導好新君,便可調和內外,協力治政。

    等到新君親政之後……大明,未必不能浴火新生。

    張居正面色複雜:“如此,重新擬票吧,先把考成法敲定下來,細節慢慢再議。”

    他初聞內帑出錢,倒不覺得如何,畢竟大明朝的君上,慣會收買人心。

    若是戶部出錢,還能形成制度,但是內帑出錢,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沒了。

    那位早慧聖君,或許是暫時割肉,邀買人心的想法。

    但今晨廷議結束,張居正便聽聞了朱翊鈞主動求取考成,讓講官與兩宮監督課業。

    他立馬就品出意味來,這是有意在爲考成法站臺。

    這份遙遙的支持,不免讓張居正別有一番滋味。

    如今又聽到李貴妃要在針工局施展考成法,他更是有些許惘然。

    這位新君,到底有幾分機心狡猾,又有幾分與他志同道合?

    高拱沒想太多,點了點頭:“我這就重新擬票。”

    隨即,他便拿起筆,埋頭書寫了起來。

    趁着這個間隙,高拱一心二用道:“對了,還有一事忘了說。”

    高儀、張居正看了過去。

    高拱頭也沒擡:“視山陵的事,我與工部議好了,就在天壽山的潭峪嶺,明日廷議,我提前跟你們通個氣。”

    二人點了點頭,這事是正理,天壽山那地方,本就是早就選定的地方,潭峪嶺也是佛道與工部堪輿出來的,二人這幾日也有耳聞。

    高拱繼續道:“子象身子骨不比叔大硬朗,天氣燥熱,容易吃不消,還是叔大去一趟吧。”

    高儀想爭辯一下,卻又想到自己確實這把年紀了,比起逞強,更應當留着有用之身。

    只得對張居正投去一個歉意的眼神。

    張居正頓了頓,展顏笑道:“自是應有之義。”

    “隨行的人呢?”

    面上隨意回着話,張居正卻止不住地摸索指節。

    按理來說,高儀確實年事已高,不便視山陵,合當由他張居正出面。

    但是……高拱不應該會解釋的。

    張居正瞭解高拱,這等理所應當的事,他從來不屑於解釋。

    按高拱的性子,應該是隨意一句話點了他才對。

    眼下一副勸慰的做派,反倒讓他察覺不對。

    高拱不意自己一個簡單的習慣,就露了馬腳,還渾然不覺:“按照嘉靖七年的舊例定額,戶部尚書張守直、禮部右侍郎朱大綬、工部左侍郎趙錦已經定了。”

    “餘下,再去一個御史和給事中,明日廷議上再說吧。”

    “至於內廷要去的人,讓他們自己定。”

    張居正思緒百轉,面上卻從容地點了點頭:“登極大儀後,我便出發。”

    這時,高拱恰好寫完了擬票。

    招呼來一名當值的職官,吩咐其送到司禮監。

    “好了,等明日兩宮給考成法批了紅,再下吏部具體議論吧。”

    考成法目前只議大方向,做不做,怎麼做。

    但要具體施行,還要再討論一個詳細的方案,不僅要審閱以往的考察,還要匯順天府、南直隸與福建布政司的各類檔案。

    等吏部各司拿出一個細則出來,再與各部與六科恰對,這一番過去,少說也要兩三個月。

    但張居正卻是已然放下心來,至此,各方人馬便已經有了平衡,這就夠了。

    此後高拱哪怕致仕,他的門生舊部,乃至其餘各黨各派,仍然會將此事的結果認下。

    這便不必等自己再一次捏合各方,徒廢時日了,這一遭,至少省卻大半年之功。

    反倒是高拱方纔的反應,讓張居正頗有些生疑。

    他心中有些猜測,卻拿不準。

    張居正就這般暗自思忖着高拱的打算,拱手行了一禮,徑自回了值房。

    高儀見無事了,也緊隨其後。

    正當高儀要邁出門檻的時候,就聽身後傳來高拱的聲音。

    “子象,稍待。”

    高儀疑惑轉過身。

    高拱從桌案後,緩緩站了起來。

    他走到高儀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嘆了口氣:“子象的白髮,也多了不少。”

    高儀只當敘舊,跟着搖了搖頭:“歲月不饒人罷了。”

    高拱看着老友,伸手捏了捏高儀的胳膊,感慨道:“子象,等殿下登極後,你也告假休息幾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