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積弊成病,勉從勸進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鶴招字數:5432更新時間:24/06/28 11:29:57
    與此同時,慈慶宮中。

    ……

    “什麼?你是說,現在的湖廣遍地豪族都在私開礦山!?”

    朱翊鈞幾乎是愕然開口。

    張宏暗中捏了把冷汗。

    這兩日他好不容易逮了個去湖廣巡稅的太監,仔細審問了一番後,今日一早就趕來向皇太子稟報。

    但其中內情複雜,他昨日初聽了都爲之駭然,如今見皇太子這反應,自然更爲小心。

    他老實回話道:“主子,咱們宮裏去的太監也只能管中窺豹,所見,也未必都是真的。”

    朱翊鈞懶得聽這些安慰人的話。

    他在殿內來回踱步,思忖着方纔張宏所言。

    承宣布政使司,也就是所謂兩京十三省中省的學名。

    湖廣,就是十三省之一,多有鐵礦、銅礦。

    如今張宏竟然告訴他,湖廣各州府,非但敢私授礦山給各大世家豪族,還敢明着二一添作五!?

    這是何等膽包天?

    礦山啊!那可是鐵器,兵甲,錢幣之源!

    私開礦山是要做什麼!?

    他喃喃自語:“巡撫汪道昆是幹什麼吃的?”

    張宏見皇太子只是喃喃,一時不知道當不當接,想了想還是回道:“殿下,汪巡撫只兼任了兵部尚書的職司。”

    言外之意就是汪道昆雖然地位超然,卻只有調兵遣將的權力,並不能指畫政務。

    朱翊鈞冷聲開口道:“那布政使司呢,也不知情麼?”

    布政使司衙門,俗稱的藩臺衙門,乃是掌一省之政,承流、宣播、佈政之機要衙門。

    比起巡撫,布政使司才是常設的一省掌政衙門。

    一省最高職司,要說半點不知情,他是真不信。

    張宏斟酌道:“殿下,去年,湖廣左布政使孫一正,擢升爲順天府府尹,接任的左布政使湯賓,不是湖廣人。”

    “今年二月,吏部將封驗司的何邦奇調任爲湖廣布政司右參政,三月,又調了一名御史去。”

    布政使是一省長官,言語中很明顯是說,此前布政使孫一正,是湖廣人。

    至於吏部調任到地方這事,自然有說道。

    但張宏沒有說多餘的話,這幾日相處,他漸漸明白自己侍奉的這位,到底是多麼睿智天成。

    果然,朱翊鈞眉頭皺得更緊。

    他明白張宏的意思,這是湯賓接任之後,下面還是遙遙以離任赴京的孫一正爲靠山,新任布政使湯賓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或許是中樞早發現了端倪——孫一正是升是降還是兩說。

    也或許單純只是之後的湯賓上奏了此事。

    總之,隨後吏部與御史就派人下去了,甚至宮裏也派人巡稅。

    不派人下去自然不行,這不是一紙詔令就能解決的問題。

    想指望政情通達,靠詔令指揮地方?那不是治國,是模擬遊戲。

    別說現在,這事,什麼時候都是大難題。

    他彼時當職的時候,下面出了天大的事,都要蒙着被子自己處置。

    哪怕他措辭激烈讓其整改,下面都還是應付了事。

    無論大事小事,沒有各部司抽調幾個人,來個專門的小組下去,就別想把地方的被子揭開。

    以如今這交通與信件傳遞條件,想處置湖廣地方,當然更難。

    但這派人下去之後,另外兩方沒了動靜,宮裏的人乾脆被這種屈辱的手段趕了回來。

    只怕是這水深不可測。

    “孫一正……”

    朱翊鈞默默再拉了個清單,心中卻有些無奈。

    這恐怕不是孫一正一個人的問題,這不是一個區區順天府尹能罩得住的事,其中牽涉必然不止於他。

    從中樞的靠山,到從布政司,到地方州府,士族豪強,結成了一張密密麻麻的網。

    現在叫糜爛一方,前世,他管這叫塌方。

    處置孫一正,還有十個百個,於事無補。

    想要澄清吏治,不能捉襟見肘,還是要從頂層設計上入手,大明朝的腐敗,實在太嚴重了——礦山這樣私開,過不了幾年,就遍地是私蓄兵甲之輩。

    但,無論是官吏選拔,還是掃除積弊,都要吏部配合才行。

    朱翊鈞按着眉心沉思,嘆了口氣。

    吏部在高拱手裏,即便他願意跟高拱共謀此事,高拱也不會讓他染指。

    這事還是得着落在高儀身上。

    等到他登基後,必然要高拱致仕,屆時,可以讓張居正任首輔,高儀掌吏部事。

    自己這些時日攻略高儀,頗有成效,再給他些時日,自己就能躲在幕後,對其施加影響。

    還有近日鬧得不可開交,一眼便是張居正主張的考成法,也未必不是個契機。

    就是以他的眼光來看,還是太過粗糙,簡直是虎狼猛藥。

    自己要不要插手?該怎麼插手?

    若能藉此插手人事,又能像張居正表明他支持新政的態度,也未嘗不可。

    就是,還需注意手段才是。

    “殿下,該去文華殿了,今天是百官勸進的日子。”張宏輕輕喚了他一聲。

    朱翊鈞醒悟。

    他擡頭看着天色,點了點頭。

    剛一出殿門,蔣克謙就迎了上來,跟在身後。

    這是朱希忠開的後門,很自然地就能讓蔣克謙,能隨時侍衛皇太子身旁。

    哪怕他之後移宮乾清宮,這些人仍然會隨侍左右。

    蔣克謙才能不算出衆,但也頗有長處。

    寡言少語,雷厲風行,這幾日做事上心,交代的事也沒出什麼紕漏。

    朱翊鈞看了他一眼,不由誇了一句:“事情辦的不錯。”

    昨天下午,他去兩宮問安的時候,李貴妃就一個勁誇他長大了,明事理了,讓她欣慰。

    想來是沒少在勳貴命婦們面前長臉。

    加上日講上他有意表現聰慧仁厚,天真純孝的一面,博得不少日講官的盛讚,就連高儀都忍不住誇了幾句。

    使得某些士大夫情節深重的朝官,看他的眼神,也逐漸敬服了起來,私下都在感慨他有明君之相。

    這內外一起使勁,他在輿論場上,已經獲得了不少聲望。

    雖說看着沒有什麼實際作用,但無形的影響之大,只能心照不宣。

    等再發酵些時日,效果會更加明顯。

    屆時,他就不再是那個情狀頑劣,心性不堪的皇太子了,他可以成功將自己與過去的那個朱翊鈞割裂開來。

    再不是馮保可以使絆子,李貴妃可以強按頭寫罪己詔,高拱可以隨意貶損的朱翊鈞了。

    甚至於,哪怕他掀桌,也會多出來那麼一些個衛道士,爲他殺身成仁。

    禮制,就是權,聲望,就是勢。

    不急,慢慢來,他還有時間。

    接下來,還是得繼續對李貴妃施加影響,同時拿下高儀,慢慢滲透人事任免。

    能做的事,就多了。

    蔣克謙不知道這些彎彎繞繞,他只是堅定地抱着大腿:“爲君分憂,分內之事,微臣不敢居功。”

    朱翊鈞問道:“本宮的幾位肱股之臣,最近有什麼動作嗎?”

    眼見他還有四天就要登基了,這些人的動作應該越發頻繁才對。

    最好是能提前洞察,否則屆時來不及插手,莫名被當頭棒喝,那才是不妙。

    蔣克謙低着頭:“正要跟殿下稟明此事。”

    “高閣老幾乎不出戶,也無訪客上門。昨日倒是出門找了幾家書畫店,似乎是裝裱殿下送的字帖。”

    高儀當真是個蛤蟆性子,戳一下跳一下。

    都做到內閣輔臣這個位置上了,沒人戳他,都還根本懶得動彈。

    蔣克謙繼續道:“張閣老近日,多與尚書呂調陽,倉場總督王世和,私下來往。”

    朱翊鈞走前前面,留了個心神仔細聽着。

    張居正來往的,都是新黨之人,暫時也看不出有什麼動作的徵兆。

    “至於元輔,倒是來往官員頗多,有言官韓楫、宋之韓……”

    朱翊鈞揮了揮手打斷他:“門生就不必說了,說重點。”

    蔣克謙忙道:“是,殿下。”

    “還有吏部侍郎張四維,兵部尚書楊博也暗中上門拜訪過。”

    “兩廣總督殷正茂的兒子,昨日也上過門。”

    “還有些不明身份的人,臣派人綴過一兩個,應該南直隸來的家奴傳信。”

    “此外臺諫葛守禮、戶部張守直等九卿,也有家奴傳信。”

    朱翊鈞面色凝重。

    前幾日高拱明目張膽地,將李貴妃令旨頂了回去,他就起了警惕之心。

    即便高拱手段差了點,也沒道理看不出一旦李貴妃變成李太後,他高拱不會有好果子吃。

    可他分明有恃無恐,這不得不讓他起疑。

    如今又頻繁與朝官來往,究竟想做什麼?

    “能知道他們在談什麼事嗎?”朱翊鈞緩緩開口道。

    蔣克謙頓了一下,有些爲難。

    他小心翼翼道:“殿下,元輔家中也頗爲簡樸,沒幾個下人。”

    這就是安插不了人的意思。

    又是個清官。

    朱翊鈞面色古怪,怎麼感覺,自己反而像個對付清官的反派。

    蔣克謙突然又道:“殿下,倒是張四維那邊有個消息。”

    朱翊鈞看向他。

    蔣克謙繼續道:“元輔似乎承諾了讓王崇古入內閣,換取那邊交出宣大的軍政。”

    嗯?

    朱翊鈞眉頭一皺,心中更加驚訝。

    什麼時候內閣席位能輪到高拱做主了?

    高拱專擅到這個地步,真不怕被清算麼?

    他又準備怎麼兌現?真以爲他許的諾,兩宮會認下這事嗎?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你繼續盯着。”

    多想無益,今日是初六,還有四天,他就該登基了,他倒要看看這些人到底會使出手段。

    ……

    文華殿,側殿。

    “閣老。”

    “高閣老。”

    高儀來得晚些,殿外諸多官員紛紛與他見禮。

    “座師。”

    高儀回過頭,就看到自家弟子王鼎爵,以及他兄長,那位三鼎甲出身的王錫爵。

    他沒好氣道:“什麼座什麼師,說了多少遍了,公辦的時候稱職司。”

    雖然責備了一句,但高儀又想起了,那位總在辦公時稱他先生的皇太子,神情倒是頗爲複雜。

    王鼎爵連忙認錯。

    王錫爵也開口道:“閣老,元輔跟張閣老都來了,等着您呢。”

    高儀點了點頭,告罪一聲就往班次前去了。

    見他走遠,王鼎爵才感慨一聲:“兄長,你看座師這性子,是比元輔和張閣老討喜多了吧?”

    方纔他二人跟高拱行禮,都沒得個正眼瞧。

    張居正倒是不鹹不淡應了一聲,但看樣子明顯有些神遊天外。

    王錫爵搖了搖頭:“你有這想法,永遠做不了實事。”

    都入了內閣,怎麼可能做個好好先生。

    推行新法,性子不強硬點,就等着被糊弄吧。

    高儀這性子,不適合在內閣,反而適合回禮部。

    他沒心情教訓自家弟弟,只是靜候着那位皇太子。

    從來京城開始,耳邊就沒停止過這位的傳言,他倒是十分想看看這位究竟是什麼成色。

    若是吹捧出來的孬貨,王錫爵可少不得要在自家題記裏好好記錄一番。

    只盼,真有傳聞中三分成色就好了。

    恰在此時,一個太監進了側殿,跟高拱說了兩句。

    只見高拱輕咳了一聲,百官連忙動作,各自走向自己的班序。

    王錫爵知道,這是太子已經入殿,等着百官覲見了,連忙拽着弟弟站回班次。

    前兩次勸進他沒能參與,今日還是第一次見。

    “升殿!”

    隨着一聲唱喝,後殿的鐘鼓禮樂聲慢慢響起。

    王錫爵亦步亦趨跟在身後,從側殿轉進了正殿。

    只見得殿內兩側麒麟衣,飛魚服的錦衣衛挺拔威猛,虎視眈眈。

    兩位糾儀官立在御階下方,面無表情,檢視着羣臣。

    王錫爵悄悄擡眼,前後看了一眼自己這一列。

    啪!啪!啪!

    禮樂聲中,三聲淨鞭響起。

    王錫爵擡眼望去,那位司禮監掌印太監揮動着淨鞭,唱和着什麼。

    他班次靠後,已經聽不清在說什麼。

    王錫爵只見到,那位身着縗服的孩子身影,端坐在了御案之上。

    羣臣持笏拜下。

    禮部提前知會過流程,王錫爵自然知道該怎麼做,他跟着拜下,口中含糊敷衍着:“恭迎皇太子殿下臨朝。”

    “問殿下躬安。”

    兩位糾儀官已經起身,在班次之中來回走動。

    一雙眼眸如同鷹隼巡視着百官。

    此時哪怕留下一滴汗水,都是丟官罷職的大不敬之罪。

    “本宮無恙。”

    王錫爵只聽到一個略顯稚嫩,卻沉穩冷靜的聲音。

    聽起來倒是頗爲沉穩,可惜看不真切。

    若不是知道後果,他恨不得踩在糾儀官身上,往御案上看去。

    咚!咚!咚!

    鐘鳴禮樂之聲再度響起。

    王錫爵才發現,自己一個愣神的功夫,高拱已經出列奏對勸進了。

    只見緋袍大員當先舉起手中笏板。

    王錫爵連忙跟着同僚,慢了一拍地跟着道:“伏以天祐下民,作之君以康四海,父有天下,傳之子欲主萬年,況謳歌朝覲之鹹歸望,宗廟社稷之有主。”

    ……

    “雖嬛嬛在疚,未忘哀痛之情;然業業萬幾,當思難大之託,臣等是用局地孔惶,叩閽彌切,願終陟於元後,始克慰乎羣心。”

    隨着勸進箋詞往下,百官的聲音逐漸整齊劃一起來。

    殿後,黃鐘鳴動,禮樂悠揚。

    殿內,山呼海嘯,如雷貫耳。

    王錫爵此時本帶着看客心態,此時也忍不住腦中一團漿糊,跟着羣情一起慷慨激昂。

    逐漸含糊的詞句,慢慢也跟着宏聲喊了出來。

    ……

    “伏望殿下永懷憑幾之詞,蚤荷受球之寵,闡皇猷而恢帝範,光聖德於日照月臨,綿鳳歷而奠鴻圖,延國祚於天長地久。”

    唸完最後一句的時候,王錫爵背後幾乎溼透,卻仍然跪服在地方不敢動彈。

    王錫爵偷偷擡眼瞥了一眼。

    恰在此時,只見那位皇太子從御案之前,緩緩起身。

    撇開了大太監馮保的攙扶。

    皇太子似乎在俯視着殿內外文武百官。

    朗聲答道:“卿等合詞陳請,至再至三,已悉忠懇。”

    “天位至重,誠難久虛,況遺命在躬,不敢固遜。”

    皇太子頓了頓,殿中氣氛更顯肅穆。

    軍民百官靜候皇太子答覆,殿內沒有一點動靜,針落可聞。

    王錫爵心也跟着這句話停止了動作,一併提到了嗓子眼。

    他莫名期待着皇太子接下來的話語。

    王錫爵不自在地動了動腰背,想驅逐這種情緒,卻下意識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太子德音。

    好在,上方終於又說話。

    皇太子緩緩吐出幾個字,咬字清晰而厚重:“本宮,勉從所請。”

    彷彿見證繪畫圖案的最後一筆,彷彿墜空的物件終於落地,深吸的一口氣終於能呼出。

    這一句話滿足了所有人的期待。

    王錫爵不用再跟着衆人的節奏,幾乎下意識,他便行了三拜大禮。

    宏聲喊出:“聖朝有續,皇明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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