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山中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孤獨麥客字數:3558更新時間:24/06/28 10:48:38
    河內的變局很快傳到了平陽,但幾乎沒引起什麼水花,因爲天子劉聰御駕親征了。

    七月二十日,平陽郡北屈縣北的羣山之上,劉聰的天子華蓋幾乎高聳入雲。

    大漢朝能打的部隊至少有三分之一聚集在此處,密密麻麻地分佈在各條山谷之中,嚴陣以待。

    生死之際,劉聰清醒了許多。

    五石散不磕了。

    女人不玩了。

    魚也不觀了。

    他披掛上了鐵鎧,跨騎在雄駿的戰馬背上,手持彎弓、利刃,一副決一死戰的模樣。

    陳元達抹了抹眼淚。

    依稀之間,他看到了當年長平之戰時,天子親率精騎衝鋒的男兒氣概。

    天子也曾有過輝煌的過去啊。

    那時的他不怕死,敢打敢拼,勇猛無比。若非如此,身邊也不會聚集一幫豪勇之士,關鍵時刻奪位成功。

    只可惜,朝政穩定之後,天子就墜入了女人的溫柔鄉裏,意氣一分分被消磨掉,以至於此。

    好在鮮卑大舉入寇的關鍵時刻,天子清醒了過來,御駕親征,誓與賊人決一死戰。

    山下已經展開了小規模的廝殺。

    禁軍諸營悉數出動,就連具裝甲騎都挑選好了出發陣地,等待一錘定音的時候。

    鮮卑那邊亦有具裝甲騎,人數比這邊少一些,同樣虎視眈眈。

    但今天的戰鬥,似乎用不着他們出動了。

    狹窄崎嶇的山谷之內,具裝甲騎不動,鮮卑重騎兵直衝而上。

    大漢亦派出甲具精良的侍衛精騎,與敵對衝,一時間人仰馬翻,痛苦嘶鳴聲不絕於耳。

    兩側緩坡之上,鮮卑人氣勢洶洶,大呼酣戰。

    與他們交戰的匈奴禁軍乃輕裝騎兵,陣前箭矢挑逗一番後,成功激起了鮮卑人的怒氣,待見到他們衝殺過來後,立刻調頭就跑。

    一邊跑,還一邊回身射箭,繼續挑逗鮮卑人。

    鮮卑這邊不斷有人落馬,怒氣更甚,死死咬在後面不停歇。

    但追着追着,因爲山勢崎嶇,雙方的馬速都慢了下來,有點跑不動的感覺。

    匈奴大隊見狀,千餘騎分成數撥,回身包抄過來。

    他們越過小溪,衝過緩坡,馳過松林,騎術之精湛,讓人歎爲觀止。

    一邊衝,一邊不停放箭,鮮卑人每每應弦而倒。

    在這種崎嶇的山谷間廝殺,雙方都提不起馬速,經常遇到障礙物,或者上山下阪,橫躍溪流,整體速度慢得令人髮指。

    在這種環境下,考驗的是控馭馬匹的能力,考驗的是精湛的騎術,雙方短兵相接的機會極少,鮮卑人完全發揮不出衝擊力的優勢,反倒被匈奴人的弓箭射得人仰馬翻,傷亡慘重。

    打到後面,他們終於崩潰了。

    手持長槍的拓跋鮮卑騎兵大面積落馬,跪地乞降者數百之衆。

    猗盧之侄普根氣急敗壞,又派出一隊雜胡輕騎。

    廝殺仍在繼續……

    華蓋之下,響起了一陣喝彩之聲。

    劉聰臉色鬆了下來。

    劉琨勾結拓跋猗盧,自晉陽出發,大舉攻打西河、平陽二郡。

    晉軍兵分三路。

    第一路由劉琨親領,主要是他在中山招募的兵衆,自太原出發,進據藍谷,欲自汾水向西,再折而南下,不過才出門就爲劉粲所阻,雙方於山中對峙。

    第二路由幕府監軍韓據統率,自晉陽南下,沿着汾水進兵,過冠爵津(俗謂雀鼠谷),進入西河境內,爲漢蕩晉將軍蘭陽所拒。

    第三路由拓跋普根率領,自代北南下,沿着黃河東岸一路疾行,橫穿整個呂樑山區,趁着劉琨兩路兵馬吸引了匈奴注意力的時候,突然出現在平陽境內。

    從進兵路線來看,前兩路兵弱,以晉兵爲主,鮮卑兵爲輔,正面吸引漢軍注意力。拓跋普根率領的鮮卑騎兵從側後方迂迴偷襲,爭取一舉拿下平陽。

    計劃非常不錯,而匈奴確實也分兵阻擊劉琨、韓據了。但怎麼說呢,這兩路太弱小了,完全沒法吸引匈奴主力。

    當拓跋普根的蹤跡被發現後,平陽震動,天子劉聰帶着禁軍主力御駕親征,於北屈縣堵截住了洶涌南下的鮮卑騎兵。

    匈奴人的反應並不慢。

    若讓鮮卑騎兵突入平坦的汾水河谷,局勢可就不好收拾了。

    如今在連綿不絕的羣山之中與其相遇,反倒有利於匈奴步騎。

    而所謂北屈縣,位於今吉縣北,在唐代爲慈州治所吉昌縣——拓跋普根其實是自唐振武軍南下,過遮虜軍城、岢嵐軍、石樓關,進入隰州,再南下慈州。

    如果匈奴再發現晚一點,人家就真的進入河谷平原地帶了,還好在山區將他們擋住了。

    雙方至今已在山間對峙數日,大戰小戰十餘場,互有勝負。

    拓跋鮮卑南下匆忙,所攜給養不多,且爲了快速行軍,甩開了趕着牛羊一路南下放牧的老弱婦孺。毫無疑問,僵持對他們不利,僵持的時間越長,失敗的可能就越大。

    劉聰也是打老了仗的人了,非常明白這一點。

    在看到雙方大戰漸漸結束,各自收兵回營之後,他扭頭看向廷尉陳元達,神色間頗爲複雜。

    “陳卿。”劉聰說道。

    “陛下。”陳元達上前一步,躬身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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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卿乃國之柱石,朕所信賴。”劉聰說道:“今可領萬人北上西河、太原,抄截拓跋後路。”

    “臣遵旨。”陳元達沉聲應道。

    “再問問山中羣豪。”說到這裏,劉聰的臉色很不好看,只聽他說道:“緣何鮮卑數百裏突進,一路暢通無阻?山中百姓,難道都背棄大漢了嗎?”

    “遵旨。”陳元達應下後,又道:“陛下,鮮卑來得太快,山中諸族未及反應,也是情有可原。值此危急之秋,陛下當寬宏待之。”

    “哼。”劉聰冷哼一聲,道:“朕是可以寬宏以待,奈何有些人狼心狗肺,蛇鼠兩端,卻未必是純臣。陳卿但北上,鮮卑堅持不了幾日了,一旦敗退,朕便銜尾追殺,屆時倒要問問那些山中酋豪,到底是何居心。”

    陳元達默然。

    比起先帝,今上可不是什麼寬宏大量之輩,他對此深有體會。

    就在數月前,他就差點被今上殺了。

    此事源於劉皇後。

    今年正月,太后張氏崩,張皇後(太后侄女)聞之,“哀不自勝”,亦崩。

    三月,天子立貴嬪劉娥爲皇后,爲之起(huáng,同凰)儀殿。

    他第一個勸諫,認爲宮殿已夠居住,再起新殿實在太奢侈了,惹得天子大怒,欲殺他全家。

    羣臣爲之切諫,天子不從。

    關鍵時刻,劉皇後祕密派人通知暫停刑殺,又上疏死諫,方止。

    陳元達知道,劉皇後也是爲了自保,不想得罪滿朝文武,但她確實是個聰明清醒之輩。

    天子就不一樣了。

    雖然最後勉強赦免了他,但他說的那句話,卻讓陳元達心中暗凜:“卿當畏朕,而反使朕畏卿邪!”

    這話明顯帶着怨氣。

    是啊,滿朝文武都來勸,天子被迫屈從,但心中一定很不舒服吧?

    陳元達知道,他已經被天子記恨在心了。

    但他沒覺得有多害怕,做臣子的,唯盡忠而已。

    先帝待他有大恩,今上縱然奢靡剛愎,但也不是一點不聽勸,國事勉力爲之罷了,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見天子沒什麼別的話要說,陳元達又行一禮,準備退去。

    “等等。”劉聰喊住了他,問道:“方纔河內來報,晉賊邵勳舉兵北上,襲擾甚烈。劉安西請益其兵,以攻河陽,卿覺得如何?”

    陳元達斟酌了下,回道:“陛下,朝廷已定下‘跨有雍並’之策,便不應更改。河陽三城固然阻我南下之路,早晚要打,卻不是現在。”

    劉聰一聽,微微點頭。

    其實不止陳元達,朝中基本都這個態度。

    晉陽得而復失之後,局勢變幻不定,朝廷面臨着拓跋鮮卑給予的強大壓力,實在難以照顧各個方向。

    別說河內了,他們現在連關中方向都收縮了。

    劉曜其實打得挺好,憑藉一支偏師,在兵力劣勢的情況下,屢戰屢勝,一度佔領長安。

    若非拓跋鮮卑大舉南下,朝廷從關中抽調了部分兵力的話,這會可能已大破晉國將吏,使關中局勢徹底明朗了。

    但世事沒有如果。拓跋鮮卑確實南下了,劉曜不得不再度退回馮翊,堅守不出,等待時局變化。

    說起來,朝廷其實有些虧欠劉曜了,令關中大好的局面橫生波折。

    劉曜都這樣了,劉雅就更難得到支援了。

    說白了,攤子鋪得有點大,處處受敵,儼然四戰之地,不得不放棄一兩個方向。

    河內顯然處於被放棄的狀態,但是——

    也不能一點不管啊。

    “陳卿。”劉聰遲疑道:“若檄調石勒增援河內,如何?他會應詔嗎?”

    陳元達毫不猶豫地說道:“今歲以來,石勒、曹嶷貢稟漸疏,但他們還不敢割據自立。尤其是石勒,被夾在劉琨、王浚、邵勳中間,又有鎮遠將軍就近監視,必不敢作亂。此時調兵,多半會來。”

    “不敢作亂?”劉聰追問道:“那就是說石勒有自立之心?”

    “陛下心中已有成算,臣不敢妄言。”陳元達回道。

    劉聰默然。

    走到這一步的人,就沒有幾個傻的。

    石勒什麼心思,滿朝文武不知道嗎?只不過投鼠忌器,大家都在裝傻罷了。

    曹嶷同理。

    今年送來的貢賦就比去年少,可見其已滋長了不少野心。

    但能動他嗎?不能。更沒必要。

    至少到目前爲止,曹嶷還沒有明顯的反跡,還是願意配合朝廷大略的。

    石勒比曹嶷更需要朝廷的幫助。

    他沒有自立的本錢,也沒有自立的行爲。

    遮馬堤之戰,他固然不情願,終究還是派兵過來了。

    此番增援河陽,石勒權衡利弊之下,哪怕再不滿,也得裝裝樣子,奉詔出兵。

    這就是君臣之間的博弈。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知道朝廷知道你的心思,朝廷也知道你知道……

    “傳旨,令徵東大將軍石勒遣兵至河內,尊奉安西將軍之令。”劉聰下定了決心,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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