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反賊”巢穴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孤獨麥客字數:3159更新時間:24/06/28 10:48:38
    勝利的消息同樣傳到了許昌。

    庾文君正帶着一幫幕府將佐妻女在秋遊,聞知消息後,立刻置宴歡慶。

    正所謂人的悲喜並不相通,洛陽天子愁眉不展,許昌這邊可就言笑晏晏了。

    庾亮之妻荀氏坐在庾文君身旁,帶着些許討好的意味。

    “此餅極爲香美,卻又未用豬膏,何也?”荀氏拈起一塊蒸餅,輕聲問道。

    “數月前,太尉發遣了一批洛陽匠人來許昌,其中有擅制油的,在莊上開了間油坊,用荏子壓取油,研爲羹,美於麻子油遠矣。”見到嫂嫂詢問,庾文君歡快地說道。

    “此必爲宮中匠人祕法。”荀氏嘆道。

    作爲庾家長媳,她可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的蠢婦人。

    自漢以來,公卿官員多食脂、膏,百姓食油(植物油)。

    但其實百姓連油都沒得吃,因爲能壓取油的就那幾種。

    比如柰,其油主要拿來塗布,而不是食用。

    此時主要是三種油料作物:胡麻(芝麻)、麻子(亞麻)、荏子(白蘇)。

    但這三種壓取出來的不是油,而是膏狀物,味道很怪,難聞難吃,比起拿來吃,更多的用途是塗帛潤色、製作蠟燭燈油以及滋潤頭髮。

    胡麻油倒是純粹的油,但多購自西域,不知道他們怎麼壓取的。

    荀氏正思慮間,庾文君已讓人取來一碗綠色的荏油——雜質少了很多,不再是膏狀物,有點油的樣子了。

    “荏油色綠可愛,其氣香美,可以煮餅。”庾文君說道:“對了,荏油性淳,還可塗布,勝於麻子油。還可以制燭!就是不能潤髮……”

    荀氏看着庾文君孩子氣般地喋喋不休,噗嗤一笑,道:“宮中祕法到你手裏,可得好好保管。將來家業能不能擴大,就靠這些。”

    庾文君遺憾地搖了搖頭,道:“夫君說這是將士們拼命廝殺得來的好處,他不能獨享,必須推而廣之,讓河南百姓都能吃上油。”

    荏油來源於荏子(平均含油率接近40%),在這會是一種種植非常廣泛的作物,幾乎家家戶戶門前院後都栽種了一批。

    亞麻的種植當然也不少,但其籽實壓取出的膏狀物有一種極爲濃重的腥氣,即便平民百姓亦不愛吃,一般用來塗帛、照明。

    相比較而言,荏油確實是一種非常理想的植物油來源——原料都是現成的,種植非常廣泛。

    “陳公名氣已經夠大了,還需要這樣嗎?”荀氏有些不解。

    “他說藏着掖着,搞不好就失傳了,還不如推而廣之,讓百姓也能分潤些好處。”庾文君說道。

    荀氏還是有些遺憾。

    這種獨門技藝,固然沒法爲你賺來金山銀山,但也是一筆進項,居然就不要了,她沒法理解。

    “太尉還送了許多匠人來吧?”荀氏又問道。

    “太多了。”庾文君拿起一塊荏油煮過的餅,慢慢吃着,隨口說道:“有織布的,有做首飾的,有制漆的,有鞣皮的,太多了。”

    “打勝仗果然有好處。”荀氏感慨道:“遮馬堤之戰大破匈奴,洛陽還不予取予求?後面還會有許多工匠過來吧?”

    “難說。”庾文君搖了搖頭:“這些工匠並非洛陽人,多爲諸郡上京值役的,未必能留下來。不過走之前,卻可以讓他們帶帶徒弟。”

    洛陽城的工匠,當然不全是洛陽本地人。

    事實上,絕大多數工匠是來服徭役的,期滿即走。

    這也是朝廷的好處之一。

    沒這個招牌,天下諸州根本不可能派工匠入京,這純粹是“資敵”行爲。

    “陳公打了勝仗,會不會入京……”荀氏先用眼角餘光瞟了瞟左右,然後低聲問道。

    “我亦不知。”庾文君低聲回道。

    其實她是知道的,夫君說過他班師時要入一次洛陽,但她當了許昌主母大半年了,不再像當初那麼懵懵懂懂,知道有些事不能亂說,會讓夫君失望的。

    方纔絳霞悄悄和她說過,連續打贏高平、遮馬堤兩場大戰後,夫君名望已臻至頂峯,接下來每一步都引人注目,爲免麻煩,這時候最好什麼都不要說,即便是幕府將佐的家眷,也是能不說就不說。

    “陳公走到今天這步,着實不容易。”見庾文君不想說,荀氏立刻不問了,轉而指着場中諸人,笑道:“方纔金家娘子還說陳公可錄尚書臺事呢,大家都笑了。”

    “金家娘子”就是銀槍右營督金正的妻子,姓李,來自襄城。

    因破落寒門出身,李氏有點自卑,在荀氏等人面前很放不開,但又想打入這個圈子,爲夫君的將來鋪路,真的很不容易。

    庾文君見過李氏。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比她年紀還大的李氏鄭重行了一禮,口稱“師母”,讓她鬧了個大紅臉。

    不過,她或許沒注意到,旁人在聽到“師母”這個稱呼時那複雜的表情。

    她們門第再高,出身再好,卻沒資格喊庾文君“師母”,親疏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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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錄不錄臺閣事,夫君自有主張,我等婦道人家就不要多嚼舌頭了。”庾文君看了眼荀氏,說道。

    荀氏點了點頭,微微有些驚訝。

    文君嫁人後,確實不太一樣了,不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閨閣少女。她的一舉一動,似乎都在刻意模仿着某些公卿貴婦——不知道爲什麼,她想起了東海太妃裴氏。

    小女孩長大了。

    隨即又有些暗笑,文君言必稱夫君怎樣怎樣,看得出來十分依賴。陳公真是娶了個聽話的小嬌妻回家,事事順着夫君,盡心盡力。

    同時更是感慨,文君命真好,將來說不定要當皇后了。

    得多走動走動。

    陳公定鼎之後,功臣們可是要排座次的,關係的遠近親疏可就非常重要了。

    ******

    十月了,天氣愈發寒冷。

    報捷的使者離開許昌後,分成多批,分頭前往豫、兗諸郡國。

    郡國接到報捷文書後,又下發至各縣,着其派人在城門附近、要道路口張貼,曉示全境。

    一時間,勝利的消息在整個河南大地瘋傳,不光士人豪強,就連普通百姓都聽聞了——當然,他們無法閱讀第一手消息,聽到的是走樣的版本。

    作爲邵勳的根基重地,陳郡頓時陷入了歡樂的海洋。

    張黑皮之子張衝又喜又憂。

    他緊握着腰間寶貝似的佩刀,遙望北方。

    父親跟着出征了,不知道幾時能回來。

    “擔心個什麼勁?”營正馮同拍了拍張衝的肩膀,笑道:“高平之戰,匈奴被打得稀里嘩啦。這才過了多久?匈奴人即便練兵簡卒,也不至於多能打,黑皮定然能回來,應該還有賞賜。”

    聽到“賞賜”二字,周圍人羨慕不已,暗道早知道我也上戰場了,得一兩匹布回來不好嗎?

    去歲高平之戰結束後,匈奴潰退,諸塢堡紛紛出兵,圍殺潰兵,有斬獲的至少能得一匹絹。如果殺的是官,那就要看級別了,反正多得很。

    河陽之戰那麼大的場面,怎麼着也能撈幾個人頭吧?艹,我上我也行!虧了,虧了啊!

    “賞賜不賞賜的……”張衝苦笑了下,道:“阿爺能回來就好。他年紀大了,實不宜再上陣。我是家中長子,以後若有戰事,我代阿爺出征,省得在家裏擔驚受怕。”

    衆人一聽,紛紛感嘆。

    國朝孝爲先,張衝如此孝順,讓他們十分羨慕。媽的,回去好好收拾下自家孩兒,看看別人家的孩子多孝順。

    營正馮同也對張衝刮目相看,遂對衆人說道:“今後不管誰上陣,能不能回來,大夥都要互相照應。陳公給咱們分了地,這是天大的恩情。若無陳公,我等皆死於飢疫,絕無幸理,更不可能得到可傳諸子孫後代的宅園、田地。”

    “對,我的地也是何家的呢。沒有陳公,我如何能從何家手裏拿到地?”有本營隊主幫腔道。

    “上了陣得奮勇拼殺。陳公若不在了,誰知道這地會不會被人收走?”

    “陳公不出,奈——奈什麼?”

    “奈蒼生何!”

    “陳公不出,奈蒼生何!今後我等擁着陳公進洛陽,也當一把開國元勳。”

    這話一說,衆皆大笑。

    笑着笑着,渾身就起了雞皮疙瘩。

    好大事啊!這算不算改朝換代?真的可以做嗎?

    不過想起以前差點當餓殍的日子,再看看眼下雖不富裕,但一家團圓的好日子,似乎也沒什麼做不得的。

    教諭們怎麼說的來着?天命將移,神器有適!對,就是這句話。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切盡在不言中。

    沒有人是天生愚昧的。

    在涉及到自身利益時,表面看起來再愚鈍、再不善言辭的農人,也會變得非常精明,更別說他們這批成色複雜的流民了。

    遮馬堤之戰的結果極大鼓舞了所有人。

    他們或許不懂什麼大戰略,但他們會觀察。

    今年匈奴就沒來毀壞他們的莊稼、房屋,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跟着陳公走,絕對沒錯。

    在這件事上,他們甚至比世家大族們更有信心,或者說更盲從。

    不知不覺間,陳郡已經成了大晉朝又一個“反賊”大本營,其成色似乎一點不比平陽差,甚至猶有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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