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試探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孤獨麥客字數:3268更新時間:24/06/28 10:48:38
    順陽太守羊曼來到了廣成澤。

    老實說,他擔任樑令的時間不短,但到廣成澤的次數卻不多。僅有的幾次,也都是來找邵勳,誰讓他像個老農民一樣,整天在這裏侍弄莊稼呢?

    冬日的廣成澤,場景非常單調。

    滿眼望去,到處都是枯枝敗葉。一場白雪過後,甚至連這些枯枝敗葉都被掩蓋住了,餘下的唯有茫茫雪原。

    但與蕭瑟的環境不同,廣成澤的人卻非常生動。

    還有十天就過年了,邵公陂附近的祿田內,人頭攢動。

    力役們熟練地挖出一棵棵蕪菁,置於車上,拉向遠處。

    這是魯陽縣公——哦,現在該叫陳侯了——的祿田,原有十頃,都種了苜蓿,餵養牲畜。後來又劃撥十頃,全種了蕪菁。

    二十頃祿田,一直是羊獻容派人打理,陳侯從來不問,甚至連收了多少都懶得管。

    羊曼看了眼族妹,深深嘆了口氣。

    你是惠皇後啊,整天都在想些什麼?

    “後漢永興二年六月蝗災爲害,詔令所傷郡國種蕪菁以助人食。”羊獻容的曳地長裙在田間拖行着,已滿是污穢,但她毫不在意,興致勃勃地說道:“我聽聞蕪菁在冬日仍能生長,便遣人栽種,原來竟是真的!”

    羊獻容的臉上煥發着難以形容的光彩,一邊走,一邊喋喋不休地介紹着:“兄長怕是不知道蕪菁亦名‘諸葛菜’吧?傳聞諸葛孔明在外征戰之時,命軍士種此菜以助軍食,故得名。此菜一年四季皆能生長,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冬日牧草枯萎,亦可食蕪菁。這樣一來,深秋之時便不必大量宰殺牲畜了,我養的那些牛羊,明年會更多。”

    “到時候無論制乾酪、熬奶粥還是做髓餅,都大有餘裕。”

    羊曼聽着聽着,倒有些感動了。

    你有沒有全身心爲了一個人着想的時候?妹妹當皇后時,怕是都沒對先帝如此關心過。

    “蕪菁乃前漢年間引入中原,三百年了,種者寥寥。”羊曼說道:“若能廣泛栽種,冬日牲畜便不缺草料,百姓桌上也能多一道冬菜。”

    他知道,此時大部分州郡仍然是春種秋收,然後田地便空在那裏,待第二年春播。

    如果能在八月秋收後栽種蕪菁,那麼冬天就能收穫了,對百姓生計不無裨益。

    至於說種蕪菁會不會把田種瘦了,這真不是問題。

    天下大亂,人少地多,輪種就行了。

    “那邊是崔相家的祿田,也種了蕪菁。”羊獻容手一指,說道。

    羊曼懶得看。

    早聞崔相經營有術,別人的祿田種粟麥,他非要拿出一部分種菜。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種菜收益更高,尤其是冬菜。

    “你現在像個田舍夫。”羊曼看着妹妹,說道。

    “明年就是守園人了。”羊獻容笑了笑,道:“我去歲遣人至吳地,取得菘菜回來,種於廣成宮下翠園內,已歷兩年。明年要在陳侯的祿田內栽種,說不定寒冬臘月之時,又能多一道菜蔬呢。”

    菘菜產自南方,與後世的青菜比較相像。

    經過漫長的自然雜交,到北魏孝文帝時,被引入北方,於洛陽周邊種植。

    從南方至北方後,又適應了北方的氣候,並且進一步雜交變異。

    到北魏宣武帝時期,洛陽的菘菜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他們送了一船洛陽菘菜給南樑。南樑太子蕭統嚐到後,覺得非常好吃,專門寫了兩篇答謝詞文送到洛陽。

    隨後幾百年,菘繼續在變異的路上狂奔,一發不可收拾。

    尤其是與蕪菁雜交後,菘菜漸漸開始能經歷風霜嚴寒。

    白居易曾有詩云:“濃霜打白菜,霜威空自嚴。不見菜心死,翻教菜心甜。”

    演變到最後,變成了不結球的白菜,有些地方叫“黃芽菜”。

    當然,此時的菘菜還不能在冬天生長,一般在秋末收穫,儲存起來,作爲冬菜的一種,即“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是也。

    今年翠園內也收了不少晚菘,儲放在地窖內。

    羊獻容已經遣人送了幾十車至公府,與蕪菁一起,作爲過年前的賞賜。

    她知道邵勳回來了,過年前也會發放一些禮品給官員軍將,如鹽、肉脯、冬菜之類,作爲他們收入的一部分——這是傳統了。

    “陳侯的基業,愈發穩固了。”羊曼感慨道。

    祿田內大部分種植的還是小麥。老天爺開恩,八月下旬開始連場大雨,九月頭上便下種了冬小麥,明年五月就可以收穫。

    祿田由青州屯田軍第五、第六營(現下降到七千人左右)耕種。

    祿田收穫有保障,官員軍將的心就定下了。

    他們的心定下,陳侯的基業就穩了。

    恤田、祿田、材官莊南北二園,以及公主陂一帶新開闢的田地,再加上棠梨院、流華院的少量田地,這裏確實是一片熱土。

    只不過,未來要向東發展了吧?

    廣成澤開荒難度太大了,而且山地、水澤很多,不如豫州阡陌縱橫的土地。

    若能花個幾年時間,穩穩吃下豫州十三郡國,那才叫霸業有成。

    ******

    羊氏兄妹離開廣成澤的時候,看到一大羣馬被拉到野地裏,似乎在訓練拉車。

    是了,廣成澤內的鮮卑馬數量龐大。

    前些年,陳侯一直在售賣馬匹,買賣頗爲興旺,換回了不少糧食。

    這兩年賣得少了,大概是大家都缺糧吧。

    羊曼離開樑縣前往順陽的時候,聽聞廣成澤內的馬已經不足五千匹了,如今卻不知還有多少。

    戰爭消耗是最大宗,即便能繳獲,也彌補不了戰損。

    另外,這批馬也好幾年了,每年都有老死、病死的。再等幾年,怕是都跑不動了,拿來拉車確實是無奈之下的最好選擇。

    回到廣成宮時,羊曼坐了下來,組織了一下言語後,說道:“我出任順陽太守後,泰山那邊有所觸動。上個月收到家書,過陣子會有一批人過來。”

    羊獻容聽了會,冷笑一下,道:“終於捨得下血本了?等洛陽之事傳回去,他們怕是又會後悔本錢下得少了。”

    羊曼聞言,皺了下眉頭,道:“你也是羊氏族人,說話就不能中聽點?羊氏發達了,即便你將來……也是有好處的。”

    羊獻容一聽,終於安靜了下來,隨即又有些生氣,也不知道在氣什麼。

    “族中已經知道洛陽之事了。”羊曼說道。

    “這麼快?”羊獻容有些驚訝。

    “都過去一個多月了。”羊曼無奈道:“況這等大事,即便無法五百裏加急傳回泰山,總得派心腹快馬送回去吧?”

    “他們終於心動了?”羊獻容譏諷道。

    羊曼看了她一眼,道:“族中打算爭取一下,讓陳侯娶你二叔家的小懶爲妻。”

    “小懶她敢!”羊獻容怒目圓睜。

    羊曼輕笑一聲,道:“我寫信勸阻了。”

    羊獻容心下稍安,又道:“族裏那幫老糊塗,整日都在想些什麼?”

    羊曼提到的“二叔”名羊冏之,是羊獻容之父羊玄之的親弟弟。

    羊玄之死後,直接棄官回了泰山老家避風頭。

    “族裏這次動真格了。”羊曼說道:“魯國相之職,勢在必得。譙國那邊也有些關係,會想辦法用起來。”

    魯國就在泰山郡南邊,羊氏旁支子弟、門生故吏多有在魯國任職者,影響力很大。

    至於譙國,則更複雜了。

    首先,羊氏與譙國夏侯氏聯姻過,關係密切。

    其次,譙國龍亢桓氏與泰山羊氏交好——甚至可以說依附過羊氏。

    出身桓氏的桓豹,就曾做過羊獻容祖父羊瑾(時任尚書右僕射)的主簿,可謂心腹了。

    羊獻容默默聽着,突然問了個問題:“邵勳會接受嗎?”

    羊曼聞言,並不驚訝。

    他知道這個妹妹還是很有眼光的,能想明白很多事情,問題就在於邵勳。

    羊曼曾經就府兵一事與邵勳深談過,認爲這事會動搖世家大族的地位。

    邵勳沒有否認。

    從這幾年的接觸來看,邵勳倒也不是那種死腦筋的人,而且他與張方、苟晞那種出身寒微的人不同,是有手段、有能力讓士族認可的。

    他會接受羊氏的“好意”嗎?

    如果魯國、譙國由泰山羊氏幫伱打理,能接受這種事情嗎?

    羊曼覺得還得再試探下。

    或許,在盧志出任豫州刺史的消息傳開後,中原大地上有太多士族想認識、試探邵勳這個人了。

    如果有選擇,這些士族應該想換一個出身更好的人執掌豫州權柄,但如今不是沒有選擇麼?

    劉喬、裴憲、王士文……

    前者直接被邵勳給打得沒有人樣。

    裴憲棄軍而逃。

    王士文兵敗身死。

    換了一個又一個士人,換湯不換藥,沒用啊。

    兩個月前,傳聞石勒將渡河南下,豫州一片風聲鶴唳,人心惶惶。

    經歷了這幾年,豫州士人大概也沒辦法了,對軍戶出身的邵勳執掌豫州沒那麼牴觸了。

    誰能保護他們的利益,誰就能得到他們的支持。

    羊曼曾經想過,如果邵勳願意將地方大權委任出去,一兩年內就能在豫州站穩腳跟。

    他願意這麼做嗎?

    這幾日傳出風聲,邵勳將在年後前往陳郡封地。

    對豫州士人來說,這是一次令人矚目的出行,或許將決定中原大地的未來。

    邵勳的一言一行,都決定了很多人的向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