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誓言

    什麼都不能傷害到她。他們爲了保衛她，甘願付出生命和所有。

    哨兵抓住了來犯者，只有一個人。

    當殿前大臣德萊蒙看到他時，不禁失聲痛哭。很多人在鳳凰城，在先王巍峨的宮殿裏，都曾經看到過他。

    他是蘇古爾王最尊敬的朋友。鳳凰城的大門，即使在深夜，也會爲他而大開。

    歌莉本來緊張地站在她身邊。她看到來人，也和殿前大臣一樣，摟着她啜泣起來。

    她說：“莫妮德公主，他來了，就好了。”

    這時，德萊蒙已經握着來人的手，和他相擁而泣。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們流淚。所有的人，也都在哭泣。

    她從沒見過他們哭泣。即使在最艱險的時刻，也沒有發生過這樣的情形。他們失去了鳳凰城，失去了家園親人，他們流趟過熱血和汗水。但是，他們從沒有流過眼淚。

    現在，他們卻都哭了。

    當大家都開始哭泣時，她卻從人們的眼睛裏，又看到了希望。她驕傲地站在那裏，她的族人們看到她嬌小卻堅強的身影，都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

    想着想着，她覺得，今天，她可以安心地睡着了。

    幾年來，她第一次沒有被噩夢驚醒。

    當她醒來時，帳篷裏只有殿前大臣和女官守在她身邊。還有那個花白鬍子的老人，和他們在一起。

    他慈愛地看着她。她彷彿看到了，火焰中，父親眼睛裏流露出的，聖泉般溫柔清澈的目光。

    她有些想哭。

    歌莉對她說：“莫妮德公主，你跟着阿斯特拉爾先生走吧。我們現在能依靠和信任的人，也只有他了。我們都相信，你跟着他，會比現在更安全，也更能讓我們放心了。”

    她的臉上，流露出悲傷的神色。

    德萊蒙的眼睛還是紅紅的。他對她說：“莫尼德公主，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了。我們也很慶幸，鳳凰城能有阿斯特拉爾先生這樣的朋友。他在我們最危難的時候，千辛萬苦找到了我們。他很清楚我們的處境，你跟着我們，並不能讓你更安全。

    阿斯特拉爾米爾先生的睿智，甚至超過了一支忠誠的守衛部隊。雖然我們還有一千多戰士，但是，我們要完成你的父親，我們的王，最後的心願。我們曾對着他的火海中他的背影發過誓，要保衛你的安全，等待着鳳凰城回到我們手中的那一天。如果蘇古爾王英靈仍在，得知你是在阿斯特拉爾先生身邊，他也一定會欣慰地。”

    她看着歌莉，歌莉點點頭，眼睛裏含着淚水。她很清楚，她的仇敵一直在四處追尋她。如果她離開了，那麼，他們也許能和她一樣，處境會有所改善。

    於是，她點點頭。

    所有忠誠的人們依依不捨地送別了載着她馬車，直到走遠，他們都匍匐在地，放聲大哭。

    她望着遠方的山頂，那裏被陽光照耀着，明亮而悠靜。樹木森森，花草繁茂。她靜靜地出神，彷彿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然後，她把頭轉向阿斯特拉爾先生，看着他花白的鬍鬚，慈祥的面容。她拉住他的手，那樣溫暖。

    突然，她又想哭。

    先生疼愛地看着她，對她說：“現在沒事了。我向你保證，莫妮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要帶你去的地方，會讓你不再感到害怕。因爲，我在你身邊。”

    她點點頭。她不知道爲什麼，心裏也相信，是那樣的。

    不知道走過了多少天，也不知道翻過了多少座大山，趟過了多少條河流，他們一直行進在渺無人煙的森林裏。

    天上的鷹飛過，只能看到花兒和那些小草，像是聽到了風的呼喚，輕輕地搖曳。小溪中的水，靜靜地流淌，滿心歡喜。

    當又一次站在山巔之上，先生拉着她的手，指着遠方對她說：“就是那裏，莫妮德。我們快到家了。”

    家！她已經很久都沒有家了。

    她望着遠方，那裏有輕薄而清透的霧，輕輕覆蓋着一望無際的森林，讓她無法看清。她的心內又開始悲傷。先生爲她擦去淚水，對她說：“不要再哭，我的小公主。我向你保證，你會回到你的真正的家。但是，不是現在。請相信我。”

    她跟隨先生終於抵達了他們的家。那是幾間用樹木壘成的，一個小小的院子和簡單的房間。她環視着周圍，一切都靜悄悄地。

    這個家，只有她和先生兩個人。

    先生笑着對她說道：“好了，這裏就是我的家了。當然，也是你的家。你喜歡這裏嗎？”

    先生並沒有等待她的回答。彷彿是爲了向她解釋什麼，所以，他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在這裏已經住了很多很多年了。甚至，我都不能清楚地告訴你，到底有多少年。可是，我還不想離開這裏。這裏很美，不是嗎？”

    她點點頭。

    先生笑道：“其實，我並不是一個人住在這裏。在很久之前，這幾間小小的屋子裏，可是來過很多身份高貴，偉大的人物哦。那時可不像現在這樣。現在，有些冷清。不是嗎？”

    她搖搖頭，以示她喜歡現在的樣子。

    先生笑道：“是啊，是啊，我知道。你喜歡這裏，我很高興。可是，我還想告訴你，即使是現在，我也不是一個人住在這裏。”

    她四處觀望，可她並沒有看到其他人。

    先生笑了，他說道：“是的，他現在不在這裏。我很喜歡他在這裏陪我。可是，我又不能總讓他在這裏陪着我，他還有很多事要做。也許，他就快要回來了。把他當做你的兄長吧，你也會喜歡他的。”

    她又笑着點點頭。

    每天，阿斯特拉爾先生大部分時間裏，都會埋頭於那些厚厚的書裏。她偶爾翻看，卻什麼都看不懂。在先生沒有時間陪伴她時，她喜歡一個人走出小木屋，在森林裏四處遊逛。

    到處都很安靜，她卻並不感到害怕。她很喜歡這片森林。看到飛翔的鳥兒，奔跑的小鹿，都令她愉悅。只有當她想起鳳凰城，她的城市和家鄉，會不可抑制地傷感。每當這時，她就會抹去臉上的淚水，堅強地不讓自己哭出聲。

    因爲，她總會想起先生的話。她一定會回到鳳凰城。

    阿斯特拉爾先生很慈愛，但是，他的廚藝無疑糟糕之極。

    每當他把那些勉強可以稱之爲“食物”的東西放到桌前，都會帶着那種做錯了事的孩子般的神情，眼神無辜，扭捏不堪。

    她有時覺得很奇怪，也很好笑。父親和鳳凰城都爲之傾心敬重的朋友—阿斯特拉爾先生這樣偉大的聖賢，怎麼也會像個小女孩兒似的，因爲做不好飯而害怕受到媽媽的責罰呢？

    她不管那些東西有多麼難以下嚥，總是抱着真誠的心，愉快地吃下去。先生這時候，都會顯得很開心。

    “哎呀，真的很對不起，我的小公主。你瞧，不論人們怎麼誇獎我，怎麼說我無所不能，至少你現在知道了—並不是那樣子的，是吧？我這個笨老頭，甚至連給自己做一頓像樣的飯，都做不到。”

    她抹抹嘴，笑了。

    先生像是受到了誇獎和鼓勵，他也笑了：“你說很好吃嗎？哎呀，你比我的那個學生好多了。他都不肯吃我做的飯，一定要他自己來做。不過，我也不得不承認，他做的飯菜確實比我做的好吃多了。所以，我現在也有點兒開始想念他了。那怕只是爲了能吃到他做的飯呢。”

    她和先生都笑起來。她笑得那麼開心。

    她總是在心中想着，那個還沒見過面的，被先生要求視爲兄長的人，怎麼還沒有回來呢？他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呢？她不知道。

    但有一點她很確定。他做的飯，一定比先生做的，好吃的多了。

    她來到這個小山谷，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先生開始教她讀書。就像在鳳凰城的宮殿裏，那些普通的教師教授的一樣。她原以爲，他會教她更喜歡的一些事情呢。雖然，這並不代表，她不喜歡現在的這些。

    母親曾經對她說過，她將成爲鳳凰城的女王。因此，她必須學習一個女王必備的所有的知識。

    想起母親，她的淚水又從臉上流了下來。

    從出生到最初的回憶，母親都是她眼裏，最溫柔，最美麗的女人。她總是把她抱在懷裏，久久地不說話，只是深情地凝望着她。有時，她撫摸到母親的臉，才會讓她清醒。

    她笑着對她說：“我的女兒，長大了，你會成爲這個大陸上，最美的公主。“

    她相信母親說的所有的話。所以，她笑了。

    母親也會笑。可是，她還是經常從母親的臉上，看到掩藏在笑容背後，那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她不懂，母親爲什麼會憂傷。

    難道，因爲她從來都沒有，叫過她一聲，“母親”嗎？

    可是，難道這不是聽從了母親的要求嗎？她只記的，母親總是抱着她，看着她的眼睛，搖着頭對她說：“不要說話，不要說話。”

    眼神中，就有那種令人心碎的哀怨。

    想着想着，她覺得心裏好難受，又想哭。

    她覺得自己應該變得堅強一點。雖然她還只是個十歲的小女孩兒，但是，她是鳳凰城的公主，是勇敢城邦的未來，是等待她回去的所有人的希望。

    她擡起頭，望着遠方山崗上，那一片被霧氣籠罩的樹林。

    她揉揉眼睛，難道看錯了嗎？

    霧氣散去的地方，有個年輕的身影，矯捷地跨過那片森林、山崗和小溪，身上還帶着陽光的影子，向她走來。

    她心慌起來。她轉身向小木屋跑去，她要快點去告訴先生。

    她已經習慣了這片靜謐的山林，習慣了只有她和先生的小院。現在，來的這個人會是誰呢。從她來到這個小木屋，她已經慢慢忘記了那些被人四處追趕，奔波逃命的日子。

    難道，她的仇敵，又找到了她嗎？

    當她拉住先生的手，拉他到窗前用手指給他看時，先生卻只是笑笑，撫摸着她的頭頂。

    先生的安詳，讓她覺得，自己的心，也開始平靜下來。

    她坐在一旁，偷偷看着那個健壯矯捷的少年。他高高的個子，目光像早晨從樹林裏升起的霧，輕柔而深邃。先生和他說着話。他們一邊說，時不時扭頭看着她。

    她知道，也許是在談論她，這令她有些難爲情。但是，她只想那麼坐着。像母親教她的，優雅而莊重地坐在那裏。

    那個少年走過來，對她說：“你好，艾爾希婭。”

    “艾爾希婭”，是來到小木屋後，先生給她起的名字。他說：“我的小公主，以後，你就叫這個名字吧。但是早晚有一天，人們還是會想起你原來的名字。當那一天到來時，你會成爲鳳凰城的女王。”

    她喜歡“莫妮德”，那是母親給她起的名字。她也喜歡“艾爾希婭”這個新名字，先生告訴她，那是天神中最美的女神的名字。

    他是笑着叫出了她的名字。艾爾希婭。

    那一刻她覺得，她的優雅和端莊顯得有點可笑。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先生要她視作兄長的人，是會疼她愛她的人啊。

    她回報他的，是她失去故國家園以來，最燦爛的笑容。

    先生也高興地說：“現在好了，我們的好日子來了。艾爾希婭，我不是對你說過嗎，等他回來了，那就不用再受我的虐待了。想想我做的那些東西，連我自己都難以下嚥，又怎麼會讓一個小姑娘吃得開心呢。”

    那個少年笑着說道：“是的，艾爾希婭。我會和老師一起愛護你，保護你。但是現在，我只想去給你做一些好吃的。說不定這樣，你才不會後悔跟隨着先生來到這個家呢。我也能想象到這些日子，你是怎麼過來的。”

    她聽了他的話，喜悅而溫暖，也被他逗笑了。於是，她點點頭。

    他俯下身，在她耳邊低低地聲音說道：“當然，我更能想象到，老師做的飯菜，有多難吃了。這也是他唯一讓人覺的，他還是個凡人的地方了。”

    她使勁兒點着頭，看着先生故作尷尬的神情，她只想開心地笑出聲來。

    她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看起來，她不過是陪着先生在看書。先生無疑看得很認真，不時還點點頭，或者，用手在書上指指點點，若有所思。

    她卻不時偷看着。她在想，那麼一個年輕英武的少年，和她記憶中那些王城裏的廚師，一點兒都不像。可是，他真能做出最可口美味的飯菜來嗎？

    只是，這樣的日子並不多。

    “格雷恩”。現在她知道，那是他的名字。

    他更多時候是和先生在一起，，她不知道他們在那些小小的屋子裏說些什麼。要不，就好像有很多事，總是在外奔波。

    她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但是，每次回來，她都能看到，他眼睛裏的微笑，和煦而溫暖。她會回報他的笑容。然後，羞澀地低下頭。

    這樣的日子，慢慢就過去了。

    先生很少再對她說些早日讓她回到家鄉的話。可是她知道，即使不說，先生的心裏也會記的。

    可是，她的兄長—格雷恩，卻從未說過那樣的話。

    在她等待格雷恩回家的時候，慢慢地，她變得心神不寧。書也看不下去，總是跑到對面的小山崗上，眺望着遠方。這些，先生都看在眼裏。他只是笑着，卻什麼都不說。

    先生笑的時候，她也會害羞地背轉過身子。她從未發覺先生的臉上，那一絲淡淡的愁苦和遺憾。

    先生和她一樣，也變得更加期盼着格雷恩的每一次歸來。他變得更老了。他開始對她說：“這次，真的快了。”

    有時，她也會握着先生的手，一起站在山巔上，望着遠方的森林大山，輕霧薄薄，枝葉搖搖。她能看到先生眼裏，那期待而捉摸不定的神情。

    當格雷恩回到小木屋時，先生說道：“這次，我想讓格雷恩多待一些日子。我的時間不多了。”

    格雷恩和她都被先生的話深深刺痛了。是的，他們的眼中，先生的確變得更老了。但他們卻從未想過，先生會離開他們。

    每當這時，先生總會撫摸着她的臉，慈愛地看着她。她也把臉埋在先生的掌心，默默地流淚。

    先生對他們說：“我已經活得夠久了，死去並不能讓我感到害怕。格雷恩，你要答應我。像個戰士那樣去保衛艾爾希婭，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還要像一個哥哥那樣，永遠疼愛照顧艾爾希婭，不要讓她傷心流淚。”

    格雷恩跪在先生牀前，他拉着艾爾希婭的手。“我以最敬愛的父母親大人的名譽發誓—我必將以阿波多利男子漢的信義、生命和所有，去守護艾爾希婭。對我來說，艾爾希婭不止是我的親人，我的妹妹。艾爾希婭，重於我的生命。”

    先生拉着他們的手，他們的淚眼換來先生豁達慈祥的笑容。“格雷恩，永遠牢記你的誓言。”格雷恩含着淚鄭重地點點頭。

    他又看着艾爾希婭，臉上還是慈祥和疼愛。他說：“我總是不想對你說，讓你能早日回到家鄉，找回屬於你的一切。因爲，那一天的到來，我只怕是不能再看到了。所以，有些傷感。不過，這次是真的，你會得到原本就屬於你的一切。跟着格雷恩走吧。”

    先生在熟睡中故去，沒有一絲痛苦。也許，他的心裏，還有很多話還來不及說出口吧。也許，對那些他能預見到的，還未發生的一切感到擔憂吧。

    但是她相信，先生的心裏和她一樣充滿着希望。

    她跟隨着他，她唯一的親人，踏上了前往阿波多利的歸程。

    她回頭望着那片依舊被薄霧籠罩的山崖，山林和着風向她揮舞着留戀。“再見，我的父親。請不要再爲我擔心。因爲我會一直記得，您的愛一直會在我的身邊。無論到哪裏，我會一直跟隨着他，我的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