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堅持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光榮小兔字數:3525更新時間:24/06/28 10:39:43
    呂玲綺問出這句話時,正在幫忙整理軍情,自從生了孩子之後,也許是照顧孩子太過疲勞,她常常倒頭就睡,結果這兩年下來,耳鳴失眠之症竟然好了不少,幾乎很少發作了。

    不過相應的,她的耳目也沒有以前那麼聰敏,這意味她以後在武學道路上,很難再有什麼大的突破了。

    呂玲綺一開始有些遺憾,但袁熙開導她道:“你難道想着到老一直這樣受折磨?”

    “而且子龍子義,甚至和你同爲女子的楊鳳,都沒有走你這條路子,不還是成爲了高手?”

    呂玲綺心裏這才豁然開朗,她在幷州呆了兩年,性子沉穩了不少,這次返回薊城後,看困擾自己的頑疾好了,便要求隨着袁熙再次出征。

    袁熙想着一天要處理治下五州傳過來的上百件軍情,身邊也確實缺人,於是便帶着呂玲綺來到易京坐鎮。

    如今呂玲綺看到袁熙手裏拿着一封信,似乎在思索,便好奇地湊過頭去,等她看完了信,才明白屠城細節,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最後說道:“這種事情,在曹操孫權那邊很平常,但夫君這邊,還是第一次吧?”

    袁熙嘆息一聲,說道:“沒錯,我也希望是最後一次。”

    他將信緩緩放到桌子上,信是絹帛寫的,很輕很薄,但在袁熙手裏,卻似乎重逾千斤,連桌案似乎也無法承受。

    呂玲綺張了張口,剛要延續剛纔關於龐德的疑問,卻聽外面侍衛來報,說楊鳳求見。

    呂玲綺一怔,“她不是這次在黑山嗎?”

    “夫君調她過來了?”

    袁熙讓侍衛去帶楊鳳進來,搖頭道:“沒有,我也不知道她爲什麼此時來這裏。”

    隨即他苦笑道:“但願不是我猜的那樣。”

    呂玲綺明白過來,冷哼道:“夫君也太放縱她了,身爲黑山校尉擅離職守,萬一黑山被敵人打了怎麼辦?”

    兩人正說話間,楊鳳大踏步走人,見了袁熙就怒氣衝衝道:“西涼屠城的事情,是你做的?”

    袁熙聽了,嘆道:“果然是爲此來而來的。”

    “說來難怪,黑山那邊檢事府探子都是歸你調遣,到並涼的情報也是經過黑山傳過來的,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瞞過你。”

    刷的一聲,楊鳳把腰間的刀拔了出來,指着袁熙吼道:“當年你說過什麼?”

    “你背叛了自己的諾言,我現在便可以殺了伱!”

    袁熙身邊侍衛大驚,就要拔刀阻止,楊鳳反腳倒踢,將其踢飛出去。

    一旁卻惹惱了呂玲綺,她提起邊短戟,叮的一聲將楊鳳指着袁熙的刀鋒打歪,橫戟攔在袁熙身前,喝到:“楊鳳,你敢對夫君無禮!”

    “他是你的主公,你哪來的膽子刀鋒相見!”

    “屁的主公!”楊鳳暴跳道:“他當年承諾過,要是做了無道之事,我便可以殺了他!”

    “如今他做下這等事情,如何對得起當年的承諾?”

    袁熙略顯疲憊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們先把武器收了,等我說幾句話,說完再動手也不遲。”

    呂玲綺見楊鳳仍是提着刀,本不想先後退,袁熙只得道:“玲綺,你去把先前冀州三郡內屠村的信拿出來。”

    楊鳳冷哼道:“我知道馬超軍肯定是禍害百姓了,但這難道是理由?”

    “他吃屎,你就一定要吃屎?”

    袁熙被這話逗笑了,“我自然是不吃的。”

    “但這並不妨礙我把屎糊到他的臉上。”

    楊鳳咬牙切齒,呂玲綺卻是捧了幾十個竹簡過來,往楊鳳身上一丟,冷冷道:“自己看。”

    楊鳳隨手抓過一個還未落地的竹簡,往上面隨意一瞥,初時還不以爲意的臉上,隨即面色大變。

    她又看了幾眼,這才放到一邊,她看着腳下一地竹簡,猶豫了下,又緩緩彎下身子,撿起另外一卷竹簡來。

    隨着一個個竹簡被翻開,楊鳳的臉色也越來越差,最後她看到其中竹簡上寫着一句話。

    男女接被開膛破肚,穿於棍上,襁褓嬰兒亦不能倖免,樹枝之上,皆掛滿幼童屍體,西涼賊甚至將其串於長槍之上,臨陣擲向我方兵士,其所作所爲,難以盡述。

    袁熙出聲道:“這幾個月裏,冀州三郡有數萬百姓被殺,上萬女子被擄掠,幾十個村莊慘遭屠滅。“

    “你之所以在黑山不清楚這邊的事情,是我有意封鎖了消息,畢竟這種事情,對面早已習以爲常,但我這邊的兵士百姓若是知道了具體情況,只怕會忍不住擅自報仇,反而會徒然送死。”

    楊鳳身體微微顫抖,她張了張口,想要說幾句話,但卻什麼都說不出來,袁熙嘆息道:“最初我看到這些信的時候,反應比你還不堪。”

    “數千人的村子,一夜之間就沒了,什麼都沒有剩下。”

    “我之後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雖然西涼兵也算是大漢子民,但我又如何看到他們?”

    “用漢律嗎?”

    “西涼兵這幾十年來的所作所爲,不是漢廷縱容的結果嗎?”

    “這個事情困擾我好幾天,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

    “把人當畜生一樣宰割的人,本來就是畜生。”

    “既然是對待畜生,那手段自然也就不需要有顧忌了。”

    楊鳳嘴脣動了動,發出了微弱的聲音,“但”便說不下去了。

    袁熙出聲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他們的家人是無辜的。”

    “但我不這麼想。”

    “自我看來,既然畜生自絕於人,那他就應該有自己和自己家人不被當人看的覺悟。”

    “要想洗清這個罪孽,那只能用全家性命來還。”

    袁熙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望着天空,悠悠道:“我無法想象,要是饒過他們,將來天下太平後的樣子。”

    “那些屠夫的兒女,和被殘害百姓的兒女,上着同一所義學,走在同一條街道上,然後對後者說,我阿父殺了你全家,但我是無辜的,你不應該記恨這些,事情都過去了。”

    “你若是後者,會有什麼反應?”

    “這樣的天下太平,對後者來說,公平嗎?”

    “最悲哀的是,這種景象幾乎不可能發生,因爲很大可能,那些受害者的兒女們也一同被殺光了!”

    他轉過頭來,面對楊鳳,“你說說,這個太平盛世,兇手兒女過上幸福的好日子,受害者反而只能在地下腐爛的太平盛世,這公平嗎?”

    楊鳳還是第一次看到袁熙面目如此猙獰,在她的記憶中,袁熙彷彿永遠都是胸有成竹,臉上帶着雲淡風輕的淡定,即使黑山之戰中被自己刺殺的時候,也從未如此失態過。

    袁熙一步步走近,“其實我很感謝這個亂世。”

    “一個龐大的帝國,經過千年的時光,體內早已經充滿了毒瘤膿血。”

    “歷朝歷代的天子大臣,對着這攤東西不敢動刀,生怕一個不好流血而死,只能縫縫補補,甚或外面裹層粉來粉飾太平。”

    “但大亂之世,卻是個割去毒瘡,放出膿血的好機會,這東西一直就在那裏,朝代更替也仍是在那裏,那此時不挖,更待何時?”

    “治死了也沒關係,大不了建立新朝就是了!”

    “我還正愁找不到好藉口呢!”

    楊鳳喃喃道:“說到底,你不還是想當天子.”

    “沒錯!”袁熙張開雙臂,一步步走近,“我從來沒有掩飾過自己的野心!”

    “但你想想,這樣的做法,對於一個君王來說,真的有好處嗎?”

    “作爲一個合格的君王,不是應該收買人心,包括西涼兵這種好用的工具,未來將其變成自己手裏的一柄刀嗎?”

    “反正那些被屠殺的百姓全家都死了,剩下的人誰會去和西涼軍過不去?”

    “我爲什麼要吃飽了撐的,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爲死去的百姓做這種看似毫無意義的事情?”

    “禍不及家人,我此舉會徹底逼瘋西涼軍,將我的家人置於危險之中,我從中能得到什麼好處?”

    “爲什麼?”

    楊鳳不自覺道:“爲什麼?”

    袁熙又走近一步,面對面看着楊鳳,兩人距離只有一尺,楊鳳氣勢已經完全被壓倒,不自覺後退半步,“爲什麼?”

    袁熙站直身子,“爲了公平!”

    “天下沒有絕對的公平,但若不能清算那些罪孽,儘可能剷除這些惡行得根源,那即使改朝換代,也不過是給腐爛的屍體裹上一層華麗的壽衣而已!”

    “憑什麼讓兇手的後代也能過上好日子?”

    “那對於用生命迎來太平盛世的人們來說,公平嗎?”

    “加害者不會感激,受害者心懷憤懣,這種問題再過數十年,數百年,還是會爆發,血仇,殺了祖宗先人的血仇,哪是這麼容易消除的?”

    “清算不徹底,便是徹底不清算,惡人的後代遲早會反撲,也許是數百年,也許是數十年,那個時候,難道受害者的後代,要在遭受一次慘痛的經歷嗎?”

    袁熙緩緩把手舉了起來,“所以這件事,我必須要做。”

    “身爲君王,必須要替沉臣討回公道,即使手上沾滿鮮血,揹負所有罪愆,子孫後代被報復乃至死絕,也必須要做。”

    “我若是不做,誰來做?”

    “難道留給後人去做嗎?”

    楊鳳不自覺又後退了一步,她擦了擦臉上的吐沫星子,艱難道:“但是開了這個口子.”

    袁熙斷然道:“我挖的河堤,我來堵。”

    “堵不住,我便用自己的命去填。”

    楊鳳緩緩把刀收回刀鞘之中,轉身往外走去,袁熙出聲道:“你要回去?”

    楊鳳疲憊的聲音傳來,“弘農楊氏那位在屠城中生死未卜,我帶走了義妹,讓楊氏嫁入馬氏,那這便是我的因果。”

    “不管怎麼說,我也要去看看人是死是活。”

    等楊鳳走後,袁熙身後的呂玲綺才鬆了口氣,把手中短戟扔掉:“夫君說着痛快,但我卻一直提心吊膽,這麼近距離,她若是發難,妾真的護不住夫君。”

    袁熙也是擦了把頭上的冷汗,“我知道,所以我才不退反進。”

    “想要說服她,只能用真話,稍微摻雜一句假話,我在她面前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呂玲綺哂道:“那夫君還留着她?”

    “不會真是看上她了吧?”

    袁熙長嘆一聲,“她是我的一面鏡子。”

    “我若連她都不能說服,又怎麼能說服我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