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芭蕉夜雨】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雲下飛羽字數:3287更新時間:24/06/28 10:36:20
夜深人靜,天色晴霽,星月交輝。
今晚,廂院的屋檐上懸滿了彩燈,所有房間也都掌起了油燈,星月、燈火同明相照,院子裏幾乎與白天無異。
沐皓天和雪鶯、雨燕出了廳門後,直感眼前一亮,當即遊目四下看了看。
鄉紳用以接待鼎真大仙一行的廂院可謂別出心裁,雖不甚華貴,但總體上寬綽疏朗、天地四合,房屋欄柱朱漆、斗拱飛檐,看上去古色古香。
廂院佈局呈“回”字形,坐北望南,南開大門,正北面是會客的廳堂和院主住室,東西兩側各有一排廂房,以遊廊串連,居中則是一個庭園。
庭園內草木蔥蘢,鮮花攢簇,小池碧水之間,散落假山疊石,端是個環境澹雅、安逸消閒的養生處所。
早前人羣圍攏,匆忙入廳,卻是沒來得及欣賞,此刻三人遊廊觀景,但覺說不出的舒適。
雨燕兒俏鼻微動,一路吸嗅,目光來回掃蕩,留心園中栽植的花卉。可惜花香芬芳馥鬱,花色五彩紛呈,卻都是些尋常品種,入不得她法眼,心中不由微感失落。
沐皓天見庭園雅緻,扭頭張望道:
“也不知婧靈他們去哪個房間了,要不喊出來,一塊談談天。”
雪鶯往斜對角一指:
“他們三個在那邊呢,這會兒應該都睡熟啦。”
雨燕笑道:
“他們每晚都是早早就睡了,說來也奇怪,這三個小家夥平日裏打劫勾當沒少做,竟也能睡得這麼踏實。”
沐皓天循雪鶯所指看過去,對面的房間個個燈火通明,惟獨最角落裏一個暗了下去,不由奇道:
“三個人住在一塊麼?”
雪鶯丹脣才啓,雨燕已搶先說了:
“對呀!人家那可是親姐弟,感情好得很呢!哪像我們的沐師兄,嘴上說什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可事實麼,從十二歲起整天叫嚷‘長大啦長大啦’,又學書上講什麼‘男女授受不親’,從此再也不肯與我倆同住啦。”
言語中幽怨意味明顯。
聽着師妹一本正經模仿自己當年的口吻說“長大啦、長大啦”,沐皓天不由臉色一紅,想起了長身體時的尷尬事,打了個哈哈,忽卻頑皮心起,諧弄道:
“那麼燕兒師妹,你是希望咱們是親如兄妹,還是親逾兄妹呢?”
雨燕一怔,隨即會了意,啐道:
“呸!師兄你不知羞。”
說完低眉垂眼,臉蛋胭紅。
一旁的雪鶯顯然是跟妹妹想在一塊去了,微微低下頭,忽然察覺到沐師兄那貓兒似的目光跳到了自己身上,登時雙腮粉暈,心跳撲撲,不住地想:
「倘若師兄問我,那我該怎麼回答?」
“咱們去那邊看看吧!”
沐皓天一句話說得雙姝心湖潮生,赧然嬌羞,卻毫無自覺。轉眼望到園子一角芭蕉團結,茂如巨傘,隨風婀娜,心念一動,便即招呼兩人向那走去。
走到近前,只見芭蕉樹形高葉闊,青翠欲滴,紫紅色花葉點綴其間,更添生氣,樹幹上還密密疊疊結了許多短小而飽滿的牙果,瞧着長勢極好。
三人凝神打量了片刻,一件塵封的舊事不約而同涌上心頭。
雨燕幽幽地道:
“婷兒師姐走後,咱們院裏的那株芭蕉樹,再也沒有開出這麼美麗的花兒啦……”
三人一同沉默。
半晌後,沐皓天道:
“你們有沒有發現,婷兒師姐變了許多。”
雨燕接話道:
“是呀,師姐變得堅強了,畢竟她經歷過那樣的事情……又獨自一人在外頭闖蕩了好些年。”
沐皓天搖了搖頭,不置可否,但他自己也捉摸不透,便沒有再多說什麼。
“秋晚寒齋,閒愁幾許,夢逐芭蕉雨……”
雪鶯張手撫着一張芭蕉葉子,輕聲念了一句詩,眼中氳了水汽,說道:
“婷兒師姐從前最愛聽雨打芭蕉的聲音了,她獨個坐在窗前,聽着看着,總會情不自禁淚流不止。那時候的她,是那樣的溫柔嬌弱,那樣的多愁善感……明明生活無憂,與心上人兩情相悅,卻總喜歡誦唸這般悽惻的詩句。”
雨燕戚然道:
“那副‘芍藥紅含三徑雨,芭蕉綠浸一溪雲’,直到今天還在她的房裏掛着呢。”
提起這個,雪鶯頓時哽咽了:
“你還記得芭蕉女殉情的故事麼?有一回,師姐跟我講完這個故事,便說道:‘對於女子來說,若不能將身心完整無缺地交託自己心愛之人,那就像花兒缺失了色彩,香囊不再有香氣,生命就沒有了意義,活着也是了無生趣的。’我總覺得她說得對,卻沒曾想一語成讖,她這樣柔情似水的一個人,竟然會遭逢那般悽慘的劫難……”
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雨燕掏出手帕給姐姐擦了淚,嘆一口氣,斷續道:
“師姐與天武正綱門的成宸師兄,本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成宸師兄真的是個好人,哪怕是那件事發生後,他對師姐也不曾離棄,貼心勸慰,毫不介懷她已非完璧之身……只是師姐她自己終究放不開這些,又記恨師父的畏懼退縮,終日以淚洗面不發一言,終於在一個雨夜……不告而別了。”
雪鶯好容易才止住哭,聽到這裏又險些玉珠斷線,緩了緩才說道:
“其實師父也是爲了保護我們,倘若他當時出頭了,能否救下師姐不說,我們道玄武極山只怕從此永無寧日。”
雨燕聽了不服氣,還想數落師父,沉默良久的沐皓天突然開了口:
“此事確實是師父做得不對,我們道玄武極山雖然勢小,但絕無貪生怕死之輩!”
一句話說得擲地有聲,雨燕激動得應聲附和,末了恨恨地說:
“說到底,都怪那陰險毒辣、豬狗不如、世上最最最噁心的錫山老鬼!等哪天有機會,我一定要一劍將他殺了,幫師姐出氣。”
提及這個罪魁禍首,三人都是咬牙切齒。
沐皓天更是恨不能啖其肉、寢其皮,面如凝墨,正聲道:
“有朝一日,我必誅此獠!”
“想殺錫山老鬼?那可不是易事,你們須得好生修行了。”
沐皓天話音剛落,便有一個淡淡的聲音緊接着響起。
三人皆吃了一驚,轉頭去看,發現沐婷師姐不知何時竟已來到左近。
明淨光輝映襯,墨綠斗篷下的體態搖曳生姿,魅惑而又無瑕。她停步後,微仰起頭,靜靜凝望芭蕉樹,臉上平淡如水,若無其事。
三人卻很清楚,方纔所言肯定勾動了師姐的傷心過往,一個個心懷忐忑,嘴裏次第喊着:
“師姐……”
“婷兒師姐……”
沐婷報以恬惔一笑,仍自賞芭蕉,溫婉可人,看不出有什麼情緒變化。
雙姝一左一右,將沐婷親暱挽住。
沐皓天也走近了兩步,說道:
“師姐,你跟師父談完正事了麼?”
沐婷輕輕點了頭:
“談完了,你們師父說是累了,要早點歇息。”
三人都注意到師姐特意說的“你們師父”,想來她跟師父談得並不愉快,還是沒能解開心結。
沐皓天朝廳堂望了一眼,正好見到師父沐鼎真熄燈關門而出,東看西看,發現這邊有人,卻沒有過來,也沒有進邊上的院主住室,而是往西廂走,進了婧靈姐弟仨的隔壁房間。
這讓沐皓天大覺奇怪,一般來說,此等佈局的廂院,正北爲主,東爲長,西爲末,這是凡門孩童都懂得的道理,所以婧靈很自覺帶兩個弟弟去了西廂。
修煉之人雖然不大講究這些,但以師父的脾氣,肯定當仁不讓住進主居室才對,怎會去排序最末的西廂?
正自揣測,忽聽沐婷師姐對他說:
“天兒,我有些體幾話,想與鶯兒和燕兒說說,你是要一起聽麼?”
沐皓天怔了一下,轉過頭瞧見沐婷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這才醒覺她已說過一遍,自己走神沒聽見,頓時窘迫道:
“沒、沒有的事!師姐,那你們慢慢聊,我先進房去了。”
女兒家的話題少聽爲妙!
沐皓天謹記師父教誨,轉身告辭,走之前還對着雙姝大扮鬼臉,惹得雨燕偷偷掐了他一把。
在東廂隨便找了一個房間,進門後掃視兩眼,但覺佈置素雅整潔,便即把房門關好,找到一張太師椅,大咧咧地躺靠上去,大大呼吸了幾口氣。
連日山居,時時戒備邪物,終於能釋下重負,好好休整一番。加上一天中連逢喜事,此刻閒憩了下來,全身心的放鬆,精神大爲舒歡。
不動不想片刻,沐皓天心念一閃,起身抖擻了精神,從懷裏摸出那支藏得嚴嚴實實的“曜月攫星圖”,一隻手慢慢撫過外面包裹的錦帛。
略微猶豫,沒有再將它打開。
油盞火苗懶洋洋跳動着,影影幢幢的,寒文靜那張清麗無儔的容顏彷佛在焰光中一閃而沒。
「也不知她如今是否安好……」
雖是萍水相逢,沐皓天卻總忍不住爲那少女擔憂。
而一旦深思下去,哪怕他向來樂觀豁達,能用各種因緣福相自我寬慰,可到了最後,那“龍家”二字總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他透不過氣來。
起身踱步良久,他有些心煩意亂,放好身上雜物,合衣躺到了牀上,突又想到:
「對了!她只是問了我的名字,可我本領低微,名不見經傳……她就算僥倖擺脫了困境,又如何能來尋我?」
心海中思憶着那場孤山夜雨的寂冷與淒寒,那漫天雨絲似翻越時空而來,在他心頭飄零,緩緩凝結成冰:
「難道,我與她此生再也沒有機會相見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