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壞空
類別:
玄幻奇幻
作者:
豬憐碧荷字數:10163更新時間:24/06/28 01:45:45
珞水中央。
樓船破水分波而行。
最高一層的閣樓之中,暖爐生香青煙嫋嫋。
衛韜端坐桌後,手捧熱茶輕啜慢飲。
在其手邊,放着一條青色甲片串成的項鍊。
不時隨着他的觸碰叮咚輕鳴,發出令人心曠神怡的悅耳之聲。
邢妱坐在一旁,將空了的碟子撤下,又換了幾盤新的點心擺好。
「若不是新接手的福地出了些問題,我也不會從宗門北上齊州,更無緣在珞水河畔見到衛師弟的宗師風範。」
她擦了擦手,微笑說道,「自從被宮主安排任務後,我緊趕慢趕才給衛師弟做出這串新項鍊,還要加上送給倪灀師妹的禮物,總算是沒有耽誤了行程。」
衛韜很想說項鍊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上面的甲片,但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也只能是以茶代酒,表示感謝。
「福地出了什麼問題,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邢師姐儘管開口。」
停頓一下,他溫和笑道,「師弟雖然是個粗人,幹不來太精細的活計,但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怕髒,又有兩把子力氣,有什麼需要使勁的粗活,直接交給我就是。」
「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邢妱拈起一塊點心,放入口中細嚼慢咽,「若我真的處理不了,自然不會對衛師弟客氣。」
說到此處,她滿是感慨,悠悠嘆息,「一想到後面還站着你這位陰極陽生的大宗師,我心裏頓時就安定下來。
甚至有種將此事直接丟給衛師弟處理,我去青麟山上找倪師妹小聚幾日的念頭。」
衛韜哈哈一笑,渾不在意道,「邢師姐想去就去,到時候從船上給我找個嚮導帶路就是。」
兩人一邊喝茶,一邊品嚐點心,說些分開後各自經歷的事情,氣氛融洽和諧。
在木桌對面,名爲小珺的少女垂手肅立,不敢輕動分毫。
面對着數步外的那個年輕男子,一股股寒意從她的心底升起,就像是小動物在面對最爲恐怖的天敵。
喝完最後一口香茗,衛韜將茶盞置於桌上,這才擡頭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開口說道。
「往生之地,真空家鄉,那是連我都爲之神往的好地方。
尤其是位於其中的青紅紫玄四座蓮臺,更是能吸引我全部的目光。
結果你身爲紅蓮座下候補聖女,竟然從那般寶地叛逃脫離,實在是不得不讓人懷疑,你所說的一切到底有幾分可信之處。」
小珺表情苦澀,艱難說道,「道子相信也好,不信也罷,我也沒有辦法。
若是實在不相信小女子所言,道子現在便可以取了我的性命,便不用擔心後面是否會出現其他變化。」
「你說的很有道理。」
衛韜摩挲着那串項鍊,微微點了點頭,「我決定採納你的建議。」
邢妱提起茶壺,幫他續滿杯子,從頭到尾沒有向小珺看上一眼。
「不要,小珺不是壞人!」
就在此時,一聲充滿焦急的呼喊從樓梯口外傳來。
邢妱皺眉,緊接着幽香浮動,桌邊已經不見了她的身影。
兩個呼吸後,她重新坐下,手中還拎着那只茶壺。
「我弟弟欠揍,已經把他打暈了。」
停頓一下,她露出些許歉意的笑容,「如果下一次他再敢這麼沒大沒小的聒噪,我就打斷他的腿。」
「該管教就管教,倒也沒必要下這麼重的手。」
衛韜又捧起茶盞,「小珺姑娘還有什麼遺言嗎,沒有的話就可以上路了。」
「我,我還不想死。」
她嘴脣翕動囁嚅,擡頭看了一眼。
卻只見到一團猶如實質的黑暗,就在面前涌動不休,好似下一刻便會將自己吞噬淹沒。
「不想死,就要拿出活的態度,而不是像剛纔那樣,怎麼看都像是着急上火要將自己送入黃泉。」
黑暗中,衛韜的聲音緩緩響起,流淌在她的耳邊。
「說說吧,你隱瞞身份,潛藏在邢師姐身邊,到底要做什麼?」
「我確實叛出了青蓮。」
小珺精氣神彷彿都被抽空,喃喃自語道,「藏在邢道子船上,也是爲了躲避他們可能的追捕。」
停頓一下,她接着說道,「三十年前聖教,不,妖教被鎮壓後,紅蓮使的位置一直空懸至今,吾等都是託庇於月散人巫尪麾下,才算是有了安身立命之處。
結果就在不久前,月散人不知爲何忽然身故,我們這一脈也就成了即將被瓜分而食的獵物。
這樣的話,我這個所謂的候補聖女的下場,絕對會比其他普通教衆更加糟糕,能得一個速死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悄無聲息間,黑暗漸漸散去。
衛韜若有所思,沉默不語。
他想起清風觀外的一戰,當時月散人也確實說過,只要他能加入青蓮教,就保舉他坐上紅蓮使的位置,如今兩相對照之下,倒是有了幾分可信程度。
不過,在慢慢喝完第二杯茶後,他依舊是一副冰冷漠然的表情。
「你是紅蓮座下候補聖女,就算是紅蓮使不在,一向照應你們的月散人身死,也不應該成爲你直接叛逃的理由。」
小珺幽幽嘆了口氣,「我也不想如喪家之犬般惶惶不安,但形勢比人強,尤其是自從月散人出事後,教內局面便一日比一日混亂。
我若是不走,怕是早已經被當做祭品,沉入到了弱水之中。」
聽到此處,衛韜真正來了興趣,「弱水,它是一條河?」
「還有更重要的一個問題,青紅紫玄四座蓮臺,它們到底有多大?」
比起第一個問題,衛韜更關心的還是第二個問題。
畢竟以狀態欄吸收物品的慣例來推斷,越是傻大黑粗的傢伙什,能夠提供的金幣就越多。
好比珞水飛鷹堂主家裏的龍獸雕塑,或者是太玄山上的破敗石碑,每個都至少是兩位數以上的進賬,吃掉一個就相當於一兩年的自然積累。
小珺微微一愣,想不明白這位元一道子的關注點竟然會如此奇怪。
不過她還是老老實實道,「回道子的話,青紅紫玄四座蓮臺,每一座都九尺方、五尺高,按照妖教老人所言,取的便是九五之數的寓意。」
「九尺高,五尺寬。」
「這東西竟然這麼大的嗎?」
衛韜比了下面前的實木圓桌,端起茶盞一飲而盡,面上頓時露出溫和笑容,「既然你是從往生之地逃了出來,那麼應該記得重返回去的道路。」
無處不在的壓力悄然散去。
小珺不由得暗暗呼出一口濁氣。
整個人頓時放鬆下來,一時間只覺得渾身痠軟無力,甚至想直接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她點點頭,再開口時已經暗暗改了稱呼,「回道子的話,奴婢確實知道如何回去,不過往生之地並不是一個固定的地點,就算是我想要尋找的話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衛韜微微皺眉,「你的意思是,往生之地還會到處移動?」
「對,弱水源頭便是往生之地。
而弱水並不是一條固定的河流,更像是雨季的山間泉溪,會不斷變化移動,所以往生之地也會隨
之而變。」
她偷偷看一眼衛韜的表情,當即將話題轉到他最爲關注的點上,「青紅紫玄四座蓮臺就在弱水源頭左近浮沉,再加上往生之地的冥土,這就是整個妖教爲之存在的根本。」
「弱水、蓮臺、冥土。」
衛韜閉目思索,消化所得。
閣樓內頓時陷入安靜。
直到他緩緩睜開眼睛,小珺才接着說道,「奴婢還知道一件事情,也和教門有關,不知兩位道子有沒有興趣。」
「有興趣,你直接說就是。」
「不久前我捉到一隻妖教傳訊的鷹雀,得知青蓮左使連同麾下不少精銳教衆,幾乎全部消失在了定玄山中。
最後只有一個人逃了出來,他的精神似乎受到了極大刺激,變成了一個瘋子,直說教門定玄派就是一個魔窟,裏面有吃人的魔物。」
衛韜心中念頭閃動,莫名便想到了宮苑。
她在臨死之前,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所說的遺言,竟然是殺光定玄山所有練髒玄感。
那麼,宮苑是不是已經預料到了什麼,所以才會表現得如此焦急迫切?
不過,他還是一以貫之的想法。
無論定玄山變成什麼樣子,都和他都沒有關係。
裏面就算是妖風四起,魔物遍地,只要沒有惹到他的頭上,他是吃飽了撐的才會千里迢迢跑去漠州,殺滅定玄派的滿門。
種下詭絲,收了小珺。
衛韜直接將她丟給邢妱看管,自己則尋了處安靜的艙房開始整理收穫,感悟所得。
狀態欄浮現悄然眼前。
「發現青色甲片,是否進行吸收。」
他屏息凝神,輕輕一點。
剎那間悅耳鳴響不停,金幣數量次第上升。
十二枚甲片,正好提供了十二枚金幣。
衛韜一個個功法界面看過去,最終將目光落在了玄武真解明牝篇上面。
龜蛇交盤如今是破限七十四段,想要提升到破限八十段,十二枚金幣甚至還不一定夠用。
所以說,倒不如藉助此次感悟玄影修巳龜蛇意境的機會,直接將明牝篇推升至圓滿層次,如此或許便可以順理成章天人交感,成就玄武宗師。
名稱:明牝篇。
進度:百分之八十。
狀態:融會貫通。
境界:陰陽和合。
描述:與其他功法相互印證,此功法出現變化提升。
悄無聲息間,一枚金幣消失不見。
神祕氣息分批注入身體。
細緻入微的變化隨之到來。
衛韜肅立艙內不動,身體穩如磐石。
雙手結元胎拳印,深入領悟陰陽意境。
比起龜蛇交盤破限七十段時的痛苦,明牝篇的提升彷彿便是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甚至讓他感覺到了莫名的清爽。
時間一點點過去。
變化漸漸停息。
明牝篇無聲無息便來到了百分之九十的層次。
距離一般意義上的圓滿,只剩下一步之遙的距離。
衛韜還有些戀戀不捨的感覺。
於是沒有任何猶豫,第二枚金幣投入進去。
他面帶笑容,期待着變化來得更加持久一些。
轟!
陡然間劇變突生。
他甚至來不及反應,神祕氣息便轟然注入身體。
其強度至少是上一次的十倍。
「以玄影修巳爲鏡,體悟感知龜蛇意境,再加上一直以來從未鬆懈的陰陽和合修行。
本以爲提升明牝篇成就玄武宗師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竟然忽略了天人交感,會引發如此的動靜。」
衛韜眼中波光閃動,剎那間便出了艙房。
又是一步踏出,便穿過船尾來到珞水之上。
噗通一聲墜入河中。
此時此刻,在他的感知之中,蒼天如蓋,已然變得一片漆黑。
最高層的閣樓。
邢妱和小珺同時愕然擡頭。
看向寒風呼嘯,雪花紛飛的天空。
剛剛甦醒過來的邢閔也跟着擡頭,卻只見到了漫天飛舞的風雪,其他什麼都沒有發現。
他再左右看看,完全想不明白,自家姐姐和小珺姑娘爲什麼會表現出如此驚訝的神態。
轟!
在邢妱眼中,樓船上方的天空已然變得截然不同。
黑暗如潮涌動,壓力遽然降臨,彷彿要塌陷下來將她掩埋。
「這是天人交感。」
「竟然會出現如此規模,如此恐怖的天人交感,甚至直接引動了我的玄感妄念。」
「難道在附近,正有人即將晉入天人化生的宗師層次?」
「自從教門大比之後,我一直呆在無極宮中,反倒像是變成了一隻井底之蛙,坐井觀天忘記了外面的遼闊世界。
此次北上齊州,在珞水航行一段距離,竟然就遇到了包括衛師弟在內的兩個武道宗師,既是對我的壓迫,其實更是一種無形的鞭策。」
邢妱深深吸氣,再緩緩呼出。
精神意氣凝爲一處,藉助此時恐怖的意境壓迫,不斷感知體悟玄念,渾然不顧那位天人交感的宗師是敵是友,身在何處。
她很安心,就像是呆在宮裏,坐在老師身旁。
即便外面有再大風浪,也不會生出任何擔憂焦慮。
就算附近有武者成就宗師,就算此人引動的天人交感看上去黑暗邪惡,那又如何?
難道對方還能跑到船上撒野不成?
艙內有衛師弟這位實力堪比陽極的大宗師坐鎮,就算是再邪的邪道宗師,來了也得夾起尾巴盤着,老老實實臥着,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逾越造次。
小珺很快收回目光,低眉順目隨侍在側。
只是在低頭的一瞬間,她微不可查朝着衛韜所在船艙看了一眼,額頭上不自覺地又沁出一層細密冷汗。
譁啦啦!
衛韜站在河底,踏波而行。
不爲充斥着黑暗死氣的意境所擾,不爲體內即將爆發的劇變所動。
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玄武龜蛇、四季爲冬,五行主水、天之北陸。
所以說,此時他身處齊州北地,於嚴冬之季跳入珞水河中,正應了成就玄武宗師的真意。
轟!
珞水陡然炸開一道大浪。
黑暗死寂,吞噬生機的玄意便在此時降臨,轟然沒入衛韜體內。
他緩緩擡頭,目光透過渾濁涌動的河水,看向漆黑如墨的天空。
心情在這一刻忽然變得祥和寧靜。
…………
………………
午後時分。
天空晴朗,萬里無雲。
陽光遍灑大地。
暖洋洋的讓人昏昏欲睡。
和風雪交加的齊州不同,地處中原的玄州近來一直都風和日麗,氣溫宜人。
玄武山的積雪早已融化,青黑色的山體折射出一層極淡的金色,遠遠望去甚至有些金碧輝煌的感覺。
龐闕做完午課,緩緩朝着玄武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不時有內門弟子行禮問好,他也謙和以對,每次都停下來認真還禮,沒有表現出任何高高在上,驕傲矜持的姿態。
「龐闕來了,直接進來吧。」
剛剛來到玄武殿門前,一道蒼老的聲音便從門內傳出。
四周一下子變得沉悶寂靜,就連嗚嗚吹過的山風,也在此時不見了蹤影。
「是。」
龐闕深施一禮,推開了那扇緊閉的大門。
外面陽光明媚,裏面卻黑暗陰森。
以龐闕所站的位置爲分界線,一道金色透過門縫深入進來,將左右分隔成了互不相連的兩塊。
殿內空空蕩蕩,只有一桌一椅一人而已。
一道看上去有些消瘦的身影端坐桌後,恰好位於光暗交界的終點。
身前被金色陽光映照,身後卻是一片目不能視的黑暗。
陽光帶來生機,黑暗隱含死意,就在此刻會於一處,相融交織。
給人帶來一種莫名奇幻詭異的感覺。
「弟子見過道主。」
龐闕微微躬身,再行一禮。
齊太全靜靜注視着他,沉默許久後露出一絲笑容,「教門大比的時候,闕兒和元一衛道子兩次交手,對他想必會有一個大概的認知。」
停頓一下,他開口問道,「那麼在闕兒看來,衛道子又是個怎樣的人?」
「弟子和衛師弟接觸並不算太多,不過也算是有一些瞭解。」
龐闕微微一怔,沒有想到道主專門找他過來,所問的竟然是這樣的事情。
他陷入思索,回憶着和衛韜相處的點點滴滴,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出兩人有過交流的話題。
片刻後,龐闕斟酌着慢慢說道,「如果說天賦資質,修爲境界,衛師弟能夠成爲元一道子,肯定有獨到過人之處。
弟子當初和他兩度交手,也不過是僥倖贏了一招半式而已。」
「至於衛師弟的爲人,自然也是好的,當初若不是他和倪師妹出手相助,我們怕是已經喪命於青蓮妖人手中。」
齊太全默默聽着,一直都沒有說話。
直到龐闕說完後許久,他才微微頜首,換了個話題,「我要閉關一段時日,近期山門的一應事務,還需要你分出些許時間精力進行處置。」
「門內還有諸位長老殿主在,弟子又有何德何能……」
龐闕心中震動,訝然擡頭。
這一刻,在他的眼中,所有一切都驟然生變。
身處的大殿不見了。
前方的桌椅不見了。
就連端坐不動的道主,同樣消失無蹤。
在他的面前,只剩下了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讓他感覺非常陌生的,亮若星辰的雙眸。
散發着攝人心魄的深邃光芒,沉默無聲籠罩在他的身上。
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無數畫面在龐闕面前閃過。
他看到了早已不在人世的風洳太上。
看到了其他許多同門。
甚至看到了某個打着紙傘,感覺異常熟悉,卻又死活記不起來到底是誰的女子。
但是,他唯獨沒有看到自己。
龐闕疑惑茫然,如墜深淵。
時間悄然流逝。
不知道多久之後。
或許只是短短一瞬。
唰!
所有的畫面毫無徵兆消失不見。
一切又都恢復到了原有的模樣,那雙亮若星辰的雙眸也杳如黃鶴、不見蹤影。
只有向後坐在桌後的玄武道主,不知道在出神
的想些什麼。
許久之後,他一點點向後靠上椅背,緩緩閉上了眼睛,「出世洗心,入世煉心,這就是屬於你的歷練,對破開玄感晉入宗師也有不小的益處。
至於門內的長老執事,他們都會全力配合,你放心大膽去做就是,真碰到拿不準的事情,可以問一問劉椽凕劉長老,讓他幫忙參詳建議。」
「是,弟子知道了。」
龐闕垂下眼睛,緩緩出了玄武殿。
吱呀一聲輕響,殿門被關上了。
再次將陽光隔絕在外,所有一切掩蓋在黑暗之中。
很快來到傍晚,最後一縷餘暉即將消失,天色漸漸變得昏暗。
玄武後山,谷盡水源。
一道漆黑罅隙就在近前。
齊太全揹負雙手,低頭注視着水流汩汩涌出的洞口,緩緩走了進去。
初極狹,才通人,復行百步,豁然開朗。
不久後,他有些出神地注視着橫亙前方的石門,心中不由得浮現出許多已經模糊的場景。
隆隆響聲中,石門被緩緩推開一道縫隙。
裏面是更加幽深黑暗的山洞。
從石門後一路綿延向下,不知通往何方。
或許是已經走過很多遍的緣故,他對這條充滿崎嶇的暗洞很是熟悉。
行雲流水般在黑暗中穿行,每每都恰到好處避開一處處障礙,沒有將速度降下半分。
直至來到第二道石門。
他才悄無聲息停下腳步,緩緩轉頭朝着一側看去。
啪的一聲輕響。
就像是一隻氣球刺破爆開。
還有腐敗腥臭的味道隨之傳來。
幽暗空間內,一對泛着慘綠光芒的豎瞳亮起。
還有令人汗毛直豎的嘶嘶聲,和那雙眼睛一同出現。
下一刻,石門兩側的燈火被點燃,映照出盤繞在石柱上的灰鱗大蛇。
它的身體坑坑窪窪,許多地方鱗片都已經脫落,鼓起大大小小的血泡,內裏清晰可見密密麻麻的墨色觸絲,彷彿活物般在血肉間穿梭來回。
不時還會刺破一隻血泡,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將粘稠膿水滴落地上。
面對着闖入進來的人,大蛇高高昂起頭顱,嘶嘶吐着信子,擺出了防備的姿態。
啪嗒!
一塊碎石從上方的巖壁落下。
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便向後退出數尺距離,任由那塊有着尖銳棱角的石塊砸在地上。
同時避開灰鱗大蛇閃電般的撲殺。
山洞無風,煙塵久久都未消散。
「縱然努力再多,你也不成修蛇。」
「既然路是錯的,那你也就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了。」
齊太全一聲低嘆,伸手點兩隻豎瞳中間,然後輕輕向下一按。
剎那間十數米長,比水桶還粗的蛇身四分五裂,噼裏啪啦掉落一地。
無數墨色觸絲從中瘋狂涌出,又被他擡手一攬一收,便只剩下了一根蜿蜒遊轉的黑線,纏繞在了指間。
做完這一切,他推開第二道石門。
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味道撲面而來,就像是打開了填滿腐肉的密閉地窖。
他對此渾然不覺,只是安靜注視着內裏飄忽不定的碧綠磷火。
以及在慘綠光芒的照耀下,石洞盡頭那座牢籠一樣的白骨祭壇。
默然許久,他一步步來到祭壇邊緣,然後就在那裏坐了下來。
「一甲子前,我和師兄同時拜入玄武道中,成爲最普通的外門弟子,幻想憧憬着明日的美好生活。
那時我還年輕,什麼都不懂,甚至連獨自生活的經驗也無,受了不知道多少明裏暗裏的壓迫排擠,也多虧了師兄不厭其煩、事無巨細的關心照拂,才度過了那段難熬的時光。」
「四十年前,北荒大周血戰,師兄單人匹馬連闖數關,將我從死人堆裏扒拉出來,又一路送回後方治傷,如此方纔保住了我的性命。」
齊太全低低嘆了口氣,「這份情誼,雖然從來未曾與他人提起,我卻一直都記在心裏。
哪怕許多歲月過去,哪怕師兄已經已經離開近十年之久,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忘懷。」
「所以在那次朝廷祭典大禮過後,師兄密議讓我幫忙,我便直接應允下來,暗夜下山擊殺東禾先生於西林之畔,取其詭絲交由師兄任意處置。
後面更是對師兄所做之事視而不見,置之不理。
爲的便是讓師兄不再爲傷痛所擾,亦不爲死亡所懼,甚至和師兄一樣,希望你能逆轉生死,長存世間。」
齊太全閉上眼睛,摩挲着冰涼光滑的白骨,又是一聲低沉嘆息。
「當年珞水河畔一戰過後,風師兄苦苦思慮十數年之久,最終決定雙管齊下、靈肉同施,想要以此扭轉勢不可擋的衰弱敗落局面。
還記得當時你對我說過,詭絲寄託真靈,玄武反飼肉身,只要有一條路能夠走成,就算是開拓性的壯舉。」
「但是,師兄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而且是兩條路都被盡皆堵死,再無任何回頭的可能。」
「風師兄選定關門弟子容納真靈。
結果她忘卻舍離,不見不聞,從根本上和你斷絕了聯繫。
除此之外,師兄以本門鎮壓的那樣東西爲引,想要反飼肉身,逆轉生死。
然後就在今日清晨,我以玄影修巳之死感悟虛空玄武龜蛇之像,才發現師兄和我之前所設想的內容並不正確,而是從一開始便有錯誤夾雜其中。」
「所謂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一步之失,全盤皆輸。
最終得到這樣的結果,雖然早在吾等預料之中,卻不知師兄的在天之靈能否真正接受。
只是接受也好,不甘也罷,既然事已至此,再說其他也是無益。
如今之計,也只好等師弟我將第三條道路真正走通之後,再回到此地憑弔告知師兄。」
咔嚓!
以齊太全的掌心爲,密密麻麻的裂紋向外延伸。
瞬間遍布整個白骨祭壇,沒有一絲一毫的遺漏。
咔嚓咔嚓!
慘白碎屑崩解四散,帶動碧綠磷火紛飛。
整個祭臺傾倒塌陷。
露出下方一尊漆黑如墨的棺槨。
有如實質的死氣,化解不開的惡臭,盡數從中散發出來。
棺槨懸空,下方伸出墨色觸絲刺進地面,每隔數個呼吸時間便會一陣輕顫。
他面無表情,屈指一彈。
又是咔嚓一聲脆響,厚重的棺蓋高高飛起,落下後又砸起大片骨粉。
齊太全上前一步,低頭看去。
裏面躺着一具乾枯如柴的屍體。
唯有腹部高高鼓起,內裏還在不斷蠕動,彷彿有活物隱藏其中。
他緩緩伸手,觸碰到屍體的手臂。
噹!
聲音清越悠揚,仿若金鐵交鳴。
「嘰嘰!」
就在此時,淒厲啼叫忽然響起。
一道黑影閃電般從遠處而來,沿途各種丹丸灑落一片,剎那間便已經到了棺槨近前。
這是一隻半人多高的猴子。
身體同樣潰爛不堪,大片大
片的毛髮都已經脫落,露出內裏鮮血淋漓的骨肉。
又有密密麻麻的觸絲在其中涌動不休,彷彿刺繡縫線,蜿蜒遊轉。
它作勢欲撲,卻是在最後一刻停了下來。
眼眶內只有漆黑空洞,糜爛的鼻孔不停翕動,似乎是嗅聞出了熟悉的味道,便又緩緩向後退開。
它將手中的半把丹丸放入棺槨,又將剩下的最後一粒塞進自己口中,嚼也不嚼便直接嚥下。
齊太全沒有動,和它一起等待着所有丹丸沒入屍體。
然後才緩緩說道,「風師兄走到了絕路,你再在這裏也沒有什麼用處,要不要和我一起離開?」
它沒有任何反應,俯身去撿拾掉落的丹丸。
嘭!
剛剛低頭,它的身體便轟然炸開,血肉鋪灑一地,與慘白骨粉混於一處。
「不願意離開也好,風師兄入了黃泉,同樣需要你的陪伴。」
齊太全點點頭,指間纏繞的那縷詭絲悄然飛出。
唰!
如柴屍體的腹部被剖開了。
詭絲沒入其中,靈動遊走。
數個呼吸後墨色絲線倏然從屍體內鑽出,上面纏繞着一塊碎片。
這是一枚通體玄黑,僅有半個嬰兒手掌大小的破碎龜殼。
內裏粘黏着猶如角質的爛肉,散發着令人作嘔的腐敗腥臭味道。
還有猶如實質的寂滅死氣,就從爛肉龜殼之中傳遞出來。
譁啦啦!
就在此時,剛纔還堅固如金剛琉璃的屍體肉眼可見的崩潰,化作黑灰洋洋灑灑飄落地上。
與慘白骨粉,鮮血碎肉交織混合,不分彼此。
「我不敢說風師兄的逆轉生死一定就是錯的,但至少從現在來看,它確實是一條無法走通的絕路。
畢竟時光如水流逝,沖刷切割一切,世間萬物都逃不過生老病死、成住壞空的變化。
既然風師兄的逆轉生死暫不可取,那我便再換一條道路,讓自己一直處於生和盛的狀態,如此或許就能成行。」
啪!
僅剩的一縷墨色詭絲寸寸斷裂,失去了靈動生機。
濃郁死氣將齊太全籠罩在內。
他夾住那片龜殼,將之容納進入右手掌心。
從手指到小臂,剎那間肌肉鬆弛,多出道道皺紋。
他面無表情,低頭看去,「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
感悟虛空龜蛇之後,我當可奉行人道,吸納吞噬萬靈生機供養己身,自此生盛不衰,壞空不再。」
咔嚓!
龜殼沒入手中消失不見,棺槨下方地面同時裂開。
露出下面一方長寬不過數尺的空室。
一個長髮覆體,滿身髒污的身影平躺其中。
看不出男女,也看不出年齡。
齊太全揹負雙手,緩緩說道,「風師兄已經不在,你也不用被封在這裏助他吸收死氣,出來跟我走吧。」
「我會殺了你。」
沙啞乾澀到極點的聲音響起,充滿洗刷不盡的恨意。
「老夫已經開始領悟何爲法的意境,憑你的實力,還殺不了我。
而且只要我不點頭,你就算從這裏出去,也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
「我要怎樣,才能真正離開你?」
「你先去一趟靈明山,找山主借來那塊靈明寶玉,我需要封存在裏面的東西。」
「然後呢?」
「然後你再去齊州青麟山,偷偷吸收青麟山的地氣,再循跡進入到地脈山底
,看看裏面是不是有和棺材裏一樣的東西。」
停頓一下,他又補充了一句,「儘量不要和元一道起衝突,不離開青麟山的寧玄真並不好對付,而且我們還需要他們擋住來自北荒的武者。」
那道身影緩緩坐了起來,「我想知道,我們這些個人,如今還有誰活着?」
齊太全沉默一下,「你說的是風洳師兄的其他弟子麼,除了你的小師妹孫洗月外,其他人都已經屍骨不存,只有衣冠冢埋在後山。」
「洗月師妹,她現在何處?」
「她不見不聞、不觸不臨,我也不知道她在哪裏。
你想要見她,出去後自己抽時間去找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