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一章 掙扎

    受人排擠的原因會有許多，過錯可能在排擠者，也可能在被排擠者，又或者二者皆有。最讓人無奈的理由，是“你”與周遭的格格不入——“你”沒有錯，“他們”也沒有錯。

    法蘭認爲，自己遭遇的便是那最無奈的境況。

    身爲王室成員，卻對權力、社交之流完全升不起興趣，王室貴胄鍾愛的事物他幾乎一項不佔，整天就喜歡泡在新建的圖書館裏，像個普通的平民學徒。

    爲此，不僅同爲王室成員的兄弟姐妹們看不起他，連臣子和僕從，都在暗中說他沒有王族應有的氣質和教養。

    應有的氣質和教養？

    難道是接二連三地參加毫無必要的宴會，帶着一張不屬於自己的臉，和人虛與委蛇、見縫插針？

    無意間聽到那些諷刺，法蘭沒有產生絲毫怒意，有的只是發自內心的疑惑。

    他渴求在書中尋到答案，可惜這個答案難以從書籍中獲得。

    何況鄰國的圖書館新建不久，藏書匱乏，管理者又對收納知識一點也不上心。

    直到將所有書籍看完，法蘭的疑惑也沒能得到解答。

    再次將目光投向外界，試圖像書中講的那樣，從生活中找尋答案時，他猛然發現，周遭是那麼的反常：

    貴族毫無限度地從平民手中奪取對方長時間辛苦勞作得來的成果，還爲此洋洋自得，辱罵對方，稱自己天生高貴，理應受貢。

    可貴族的高貴，不是源於對平民的保護和引導嗎？

    法蘭的胸膛中產生了難以抑制的怒火，他首次發現自己王室身份如此美妙，他有責任糾正這些錯誤的認知！

    然後他發現，王室是貴族中的典型……

    法蘭難以置信，並且產生了巨大的恐懼，想要遠離周圍的人，逃避自己的身份。

    於是他再次回到圖書館，和那些平民學者混在一起，交流着爲數不多的、經受過歸納的知識。

    然而在過去，知識由貴族壟斷，平民學者和圖書館只是近些年來對別國拙劣的模仿，其本身的素質堪憂。

    法蘭察覺到平民學者跟不上自己的思維。

    沒關係，他願意一遍接着一遍，講解自己學會的東西。只要理解得更深入了，就換一種更加簡潔易懂方式！

    他沉浸在對未來的暢想中：

    平民學者掌握知識，再將知識傳播給更多的人，等到大家都變得強大起來，貴族爲了不被落下，一定會更加努力進步，明白他們以前的錯誤！

    圖書館的建立是一個非常好的預兆，我們會在以後變得越來越好的！

    ……

    但…爲什麼你們會不耐煩？

    是我說得太複雜了嗎？

    不行不行，我要更好地瞭解大家，用更好的方式分享知識才行。

    法蘭將重心放在瞭解平民學者的生活上，可隨着瞭解的深入，那顆熾熱燃燒的心漸漸熄滅了火焰——

    那些人之所以選擇成爲學者，只是爲了新政策的補貼，他們本身沒有多少學習的念頭；

    平民之間也會將各自分爲三六九等，貴族僕從看不起商人、商人看不起百姓。不只看法，原本互利互惠的聯繫，都能被演變成自上而下的壓榨，就和……

    ——貴族一樣。

    某天，法蘭發瘋似的將所有學者趕出了圖書館。

    學者們莫名其妙，但也不敢說什麼，只當是小孩子發脾氣。反正他們的去處不止有圖書館，該拿的東西照樣能拿到，不去耳根子還能清靜些。

    而那些原本就覺得平民不該接觸知識的貴族們，則認爲法蘭終於做了件該做的事，興高采烈地將年幼的王子推舉爲圖書館的管理者。法蘭不少的兄弟姐妹，因爲這件事，對他的態度好了一些。

    “你無能爲力…哪怕你獻祭一生爲理想奉獻，但只要他們不醒悟、不自省，到頭來都會是一場空”。

    “你（我），不是那位傳奇。”

    “哪怕是那位，如今也不見蹤影……”

    站在無人的圖書館，法蘭一度有了自殺的念頭。

    好在他發瘋的事情傳到了胞妹薇薇安的耳朵裏，妹妹不顧大雨，跑到圖書館來看他。

    兩人的母親是同一位王妃，但作爲妹妹的薇薇安，和自己的哥哥法蘭在很多方面截然相反。

    薇薇安天真、活潑、不諳世事、不問原由，大家幾乎能在任何一個陽光明媚的地方看到她，享受她帶來歡樂和喜悅。王室的必修課也會準時參加，在交際和禮儀方面，尤爲出色。出衆的外表和嗓音，讓她成爲許多活動的主持人。

    上上下下的所有人對這位公主都十分滿意，他們甚至會無意識忽略法蘭和她的兄妹關係。

    沉溺書籍太久，法蘭不曾留意，妹妹的視線從未離開他。

    待在圖書館時，妹妹時常帶來吃食；離開圖書館，妹妹爲他舉辦了一場小型的慶祝會；再次回到圖書館，聽他講解的人羣中，也不時有妹妹的身影。

    發覺這些，法蘭飽受感動，將薇薇安當作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放下理想，專心守在妹妹身旁，小心翼翼地爲她排憂解難，使得妹妹的名聲進一步提高。

    可法蘭，真的能放下嗎？

    或許兄妹倆唯一的共同點，是那份常人難以企及的善良吧。

    薇薇安的善良，體現在她如陽光一般照耀着所有人，無論地位高低、無論富有貧困、無論男女老少，只要發現身囿苦難之人，她就會盡自己所能伸出援手，也因此受到所有人的喜愛。

    法蘭的善良，使他難以放下對祖國前進道路的憂慮，哪怕受人排擠，哪怕心口不一，他還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謀取更好的未來，但結果是，他的行爲對某些人造成阻礙，排擠愈發嚴重，他所發現的隱患，也讓腳步的邁進愈加艱難。

    被當作棄子一事，法蘭早有心理準備，他只希望在這天到來之前，儘可能爲心中的那條道路多墊幾片磚瓦，以求後人踏上這條路時不像他這樣無助。

    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倍受喜愛的妹妹也被那些大臣、被所謂的父王，當作功利的祭品。

    不知道該不該慶幸，過去的絕望化爲了法蘭內心堅固的防線，他沒有心灰意冷，而是抓住最後的機會做盡佈置。

    只要能在第一時間護住妹妹的安全，法蘭就有信心借薇薇安在平民中的聲望，護她過完平靜的餘生。

    但要做到這個前提，絕非易事……

    “法蘭殿下，薇薇安殿下，我們快到帝都了。”使節團的隨從在外面提醒。

    “我知道了，謝謝。”薇薇安很有禮貌地回道。

    法蘭不做聲，心裏一遍又一遍回顧自己的計劃。

    說實話，面對那位傳聞中已經回到帝都的攝政王，他完全沒有信心在對方眼皮子底下做小動作。

    如果那位像傳說中那樣仁慈，或許能期待一下他的出手，但傳說終究是傳說，不能將賭注壓在虛無縹緲的可能上。

    爲了妹妹的安全，我必須做到盡善盡美。

    法蘭望向遠處宏偉的帝都城牆，目光無比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