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魔天篇 二百五十五 囚怒明王
類別:
玄幻奇幻
作者:
京餘字數:8909更新時間:24/06/28 00:04:37
兩位人族領袖的調息時間明顯更加久了!久到連阿布都已發覺,繼而不安!
“色慾”域場破碎之後,雪白的小家夥原本一翅扇飛了黑色圓墜,和從前一樣臥在它最喜愛的位置上,用自己的體溫靜靜溫暖這位不可或缺之人!
——在懵懂幼稚的心靈裏面,這是它唯一主動想做、唯一能夠做到的,和“吃飯”、“睡覺”是兩碼事情,但顯然更加重要!
因爲它的主人儘管只是搖了搖頭,說了句話就打破了一位極其恐怖存在的域場,內心也從可怕無比的墜沒曾經走到過平靜,然而在這相對已很安全的時候,主人內心裏的波動卻不知爲何又在掀起,不僅遲遲沒有平復,反而驟然劇烈!許多它無法理解的“空洞”又被破開,猶如陷向黑暗的深邃漏口!
就連它都明白,那些“空洞”正是方纔那頭妖魔砸穿鑿透過的地方!本就已經脆弱不堪!如今更加難以彌堵!很多溫柔的、和暖的、或清甜或酸澀的東西正在暗暗流逝!
雖然並非是在忘卻!因爲心海之上風浪更多!
以它這等奇異物種的靈性,如果再長大些,一定能夠明白這便叫做“共情”!便是所有人族最爲柔軟的肋腹之一!
但是現在,它只知道這些“風浪”和“空洞”如與某種隱祕理律相符相合,只需一絲誘發便會超常激烈,就像那道奇妙非常的“自激陣法”!
而“共情”的根基便是“相信”!
——它的主人方纔已然相信了那道“色慾”化身的“思念”!所以同樣那些思念才會激盪而起!所以它的主人才能在最後時刻清醒過來,才能認真講出那個“不”字!
任何一位心智足夠的人族都能想通這些!前提是這種“激盪”不在自己心裏!只消短短幾句安慰、斷喝或是嘲諷,或許就能打破這種激盪!先前數番兇險之後,飽經世故的兩位人族領袖,甚至就連“老黑”都曾做過,儘管並非“噬魂”器靈的本意!
但在這段早已超過兩次“吃飯”的漫長時間裏,在最後一道迷霧與無盡黑暗的夾縫之間,無人作聲!
幽藍色的膠質從“色慾”起舞之時就已化身蜃龍,龐巨而又殘缺的身軀與巍然長衫一同據地而坐,此刻依舊還有觸臂或是某塊膠質突然黑化,再被迅速切割斬斷!
那柄“如意”已須臾不離海大先生的頭頂,毫光深綻!火池似的“掌中神國”懷抱前胸,神漿光炎涌泉一般噴吐,澆灑在這位七星梵神身上!而今仍舊沒有止歇,仍舊還有白芒黑意在周身上下的裂痕內外激鬥!觸目驚心!
掌心上被它啄出的傷口早已結痂,主人的神色也已漸漸迴歸雕塑,可在血契相連的心海彼端,它的主人從來就沒有對它封閉過!於是小家夥更加憂心忡忡!
它早已離開滿頭雪白,兩隻肉翅努力攀住肩頭臂膀,柔軟的身體努力貼近主人的左胸,努力想把自己的心跳傳遞過去!
——在它最爲弱小無助的時候,主人便是這樣做的!
迷霧附近極爲靜謐,他們身後的深暗彷彿只是光亮未及的尋常之處,這裏沒有半點風,迷霧間的徐徐濃淡在它眼裏,卻似極北冰暴那般可怖!
因爲它早已感覺到,還有某些莫名的悸動在它體內驚漾不休,從它進到魔天就已開始!
一些是來自黑暗深處極爲遙遠的地方,非常微弱,但似乎一直都在接近!
另外一些竟然近在咫尺!在最後這道迷霧之內!它的感覺不會有錯!
它也只是無心理會、沒空恐懼罷了……
“鈺兒,你沒事吧?”幽藍與聖光終於大部收回,神器“璞玉”依舊懸在額頂,海大先生當先走近,神色焦迫!
它的主人連忙點頭,脣角甚至擠出一絲微笑,海大先生仔仔細細端詳良久,這才放心了些,和聲嘆道:
“情色如刀,端得厲害!經歷越多就越難拋舍!我們兩個險些折在這裏!幸好鈺兒你心意清正!才讓‘色慾’老魔吃個大虧!呵呵,那道本源化身應當是‘色慾’老魔處心積慮設下,此番被破便如折手斷腳,實力大損!短時間內不足爲慮!我們兩個不過又多受了點兒傷,現在也恢復得差不多了,鈺兒,你不必擔心!”
海大先生望向乾如一,揚聲一笑,道:
“如一!怎麼樣?咱們鈺兒很不錯吧!哈哈!你我也該硬氣點兒了,別教鈺兒給比下去!”
長衫似有獵動,威嚴目光在海大先生面上靜靜停了數息,這才移了過來,淡淡“嗯”了一聲,道:
“走吧,只剩最後一道了!”
“不錯!只剩最後一道了!哈哈!看看‘暴怒’那廝有何花樣!”海大先生大聲笑着,當先向迷霧走去,渾然不似傷重樣子!
小家夥依依不捨地又再偎依了會兒,這才遵從命令鑽回手鍊,雖然還有很多東西弄不明白,還有很多憂慮揮之不去,但在這位不可或缺之人面前,它從來都很溫順!
至於那些悸動則仍舊被它封進心底,半點都沒泄露!
………………
這道妖魔域場之中也很空曠!沒有幻化任何山水外物,甚至都沒幻化出天地!
最爲醒目的便是半條渦旋隧道,依舊彷彿一座薄片狀的“門戶”,被這域場阻隔,狹小孔徑盡頭的模糊白點似乎開始飄搖起來,從他走進域場開始!
朦朦幽光彷彿竭盡全力才能蔓延到這裏,微弱得很!域場之中就像凝固住的晨昏分野之境,多走一息就是暗夜!
在薄片“門戶”前方,一面巨型黑幡直直插落!黑濃無比的火焰正在熊熊翻滾!
那黑焰燃燒得並不張揚,卻比極北洞口之時更見詭異!點點黑火懸液一般自黑幡泄落,落在地上蜿蜒如同蛛網,卻很快就蒸騰爲黑氣,旋即迅速消失,所經之處,似乎就是它們自己把黑氣燒的一乾二淨!
而在黑幡腳下,蛛網正中,只見那具女童似的魔軀盤膝坐地,罥索盤在腰間,黑刃別在肋側,一對細手攏在身前!
頭頂七隻髮髻披散而開,陰黑的辮髮竟然變作密密麻麻的黑色鎖鏈緊緊捆縛全身!深深陷在白皙纖細的肌體之中!
女童身上僅僅披着一張黑紫顏色的東西,似乎是張不知名生物的皮革,上面龜裂遍佈,黑焰陰燃之下,皮革上原本不知鱗甲還是毛髮之物幾乎都被燒盡,只剩下薄薄一層難看的殘跡!
手鍊上悄悄露出兩顆“黑曜”,望了望就迅速收回,沒有驚動任何人,而他的目光也很難離開眼前魔軀,只見這具嬌小軀體幾乎大半坦露在外,胸前就像真正的人族幼女,已有微微起伏,一隻被皮革遮住,而另外一隻連同左胸肌膚一起,竟和那張皮革一樣也被燒灼熔化,只見大片猙獰醜陋的疤痕!
而他仔細望去,卻發現這位“暴怒大君”身上原來到處都有熔灼疤痕!只是絕大部分都被黑色鎖鏈重重掩蓋!
唯有左胸之處最爲醒目,似乎故意顯露出來!
直到三人逡巡良久,女童這才緩緩擡頭,潔白的貝齒依然咬住上脣,滿帶怒忿的面孔反倒有些模糊,似乎竟有許多張表情重疊在了一起!
而女童的目光同樣奇異,似乎也是很多道目光的集合,直直射向他的雙眼,竟像一位人族那般透出迷醉、貪戀、怨懟……還有更加深沉的很多情緒,難以分辨!
又過些許,女童才垂頭道:
“至善!別來無恙!”
清脆而又冰冷的聲音傳入耳中,後腦那團黑白之物竟似被重錘砸個正着!竟有一股無比熟悉的感覺驀然升騰!
身體猛然一震!他的眼前竟瞬間泛起茫茫無盡的白光!而在白光當中,依稀竟能見到一株非常細幼的小樹!
小樹是那般孱弱,連無形無質的白光似都承受不起,枝椏與芽葉並沒長出多少,頂端卻掛着一枚潤潔湛湛的果子!
已然熟透!即將蒂落!
“記起來了麼?”
女童脣角扯出一絲笑意,聲音卻如萬載寒冰,連那黑焰似乎都被凍住片刻!
“那是你我初見之時,你本來的樣子呢!”
晶白與暗紅在他眼中驀然大盛!彷彿想要再看清楚一些,又似是被某種莫名驚悚的危險迫激出來,卻又瞬間消沒在乍然涌來的黑暗裏!
愈見茫然的一雙瞳眸霎時間暈散開了!完全失去了焦點!在兩位瞬間驚怒的人族領袖眼中,兩條黑濃如墨的鎖鏈不知何時竟已刺入這位少年眼中,幽藍與聖光竟都渾然不覺,此刻方纔現出原形!
無數只幽藍觸臂沖天而起,暴然轟去!龐大的蜃龍軀身轉瞬凝縮,緊緊裹住三人,幽藍之色竟前所未有的濃重欲滴!
“掌中神國”此刻同樣凝縮下去,好似一柄裂痕遍體的利刃,向那鎖鏈狠狠切下!
黑幡驀然橫起,便如一面陰森穹蓋蔽日遮天!只聽幽藍觸臂轟出密集悶響,卻如擊中的是堅韌無比的敗革,徒留無數凹陷!
而那兩條濃黑鎖鏈卻也詭異如同流水!無論海大先生怎樣狂斬,竟然還是斷續不絕!
黑幡下面傳來一聲冷哼,嬌小的魔軀若隱若現,依舊盤坐在地,嗤聲言道:
“在我休謨的域場裏還敢放肆!你們以爲還在人間?!”
蜃龍突然破開,巍然長衫一步跨出,竟然踏在黑幡之上!只見那面黑幡驟然塌陷下去,黑焰漫灑,好似萬鈞峯巒重壓而下!
女童雙手一扯,竟把身上那張皮革舉過頭頂!黑幡最陷處已然有了撕裂,踏到皮革卻似踩上一面精鐵堅盾,薄薄一層皮質皸裂無數,但卻絲毫沒有碎開!細嫩如同竹枝的雙手倚仗那張皮革,竟與巍然長衫開始了角力!
“乾如一!認得這樣東西麼?”女童冷笑:
“這是黯凰的頭皮頂蓋!曾經還是皇者龍袍的頂級料材!你們人間只怕早就絕跡了罷!”
話音未落,倏忽間竟有毫芒陡然現出!
“叮叮”脆音猶如潑水一般突兀響起,竟是神器“璞玉”衝到了幡下,狠狠擊刺!
可那女童軀身紋絲未動,只見密密麻麻的黑色鎖鏈盤繞疾旋,卻已接擋下所有刺擊!堪比人間六星神壇強者的強悍神器夾擊之下,竟然毫無收效!
幡下黑鏈陡然掙張,便如汪洋怒海瘋狂大熾!神器“璞玉”瞬間就被抽飛,“如意”端頭竟崩出數道缺口!
清脆聲音更加冰冷!女童厲聲叱道:
“喪家敗犬!還敢偷襲?!”
海大先生半句不言,神漿光焰噴吐如同火山,從周身上下每一道裂痕迸發出來,對那兩條黑鏈猛斬不休!神器“璞玉”繼續折轉突刺,狀甚瘋狂!
然而幡下黑鏈卻又平復下去,纏在嬌小魔軀上只是盤繞抵擋,女童又在冷笑:
“若你二人實力全盛,我倒還得顧忌幾分!至於現在!哼!”
纖細雙臂陡然就是一彎,距離女童頭顱只剩寸許,皮革上發出陣陣牙酸耳顫的喑啞嘶聲,有淡淡話語自黑幡上方傳來!
“休謨!既然你這麼有把握,何不放手一戰?除掉我等,你們魔天豈不高枕無憂?!”
女童仍舊只守不攻,白皙稚嫩的肌體上黑鏈虯盤,觸目驚心的片片疤痕彷彿都在冷笑!都在盯注同一個方向!
“他的人回來了,可是心還沒有!”女童冷冷說道:
“我當然先要告訴他,他就是他罷了!”
………………
黑暗早已將他吞噬!彷彿整座天地唯一存在之物,無垠無限!
黑暗之內更加陰森混亂!就像沸騰奔涌的暗黑熔岩!一股股無知無識的黑色流體恣肆衝擊!彼此吞併!日漸龐大!在某個限度突破之後,又開始彼此忌憚!
而在他的眼中,忽有一縷光亮透射出來!
這光亮柔和得就像輕紗!但自誕生時起,便註定佔據整座黑暗的中央!同樣也在成長!
所有的黑暗都無法逼近這團光亮!但又像被吸攝一般,無法去往見不到光亮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黑色流體們紛紛努力避開,它們對於光亮有着發自本能的恐懼,因爲不僅是形體,讓它們彼此有別的“獨特部分”同樣會被光亮抹除!
只有最爲龐大的那一團沒有逃離,反倒竭盡全力靠近光亮,始終留在距離光亮最近之處!
彷彿它早已被光亮撼動了一切!從外到內,每一點微細之處都被深深攝引!
光亮之中只見芽葉輕吐,枝幹微抽,竟在漸漸結出一枚“果實”,所有的光亮原來都是出自那枚純淨瑩白之物!
他漸漸看得清楚,那枚瑩白色的“果實”僅有手掌般大,略顯扁平的形身溫澤圓潤,最中心處帶有一點不太明顯的凹陷,有細嫩的小枝連在凹陷上,枝幹隨着瑩白的壯大被深深墜彎!
不知過了多久,那枚瑩白之物微微一震,忽然旋轉起來,似有一絲截然不同的“脈動”生髮而出!
於是細枝斷落,所有枝幹紛紛光化,就像胞衣一般依附上去,而那“脈動”在瑩白之中載沉載浮,本能地開始撥弄光亮!
於是那團黑色流體同樣開始了旋轉,連同所有黑暗一起,圍繞着這團獨一無二的中心!但它顯然更加反常!更加被某種無法抗拒的“衝動”佔據!
——它似乎終於找到了存在的“意義”!
爲了更加接近那團光亮,更加接近那絲脈動,它本能地開始攻擊其它流體,開始主動吞噬、壯大自身!
能夠穩定存在的距離日益縮減,讓它更加感到“欣慰”的是,它與那絲脈動之間似乎正在建立某種聯繫!那絲脈動似乎已經“注意”到了它,隨着它的“奔走”微微調整着方向!但還沒有其它任何交流!
而在“欣慰”作爲一種獨立“情緒”生髮的同時,那些屬於它的獨特部分同樣也在漸漸清晰,好似距離與“視野”或者感知的關係,它恍然覺到,那絲新生之物大約是在“忌懼”,就像它主動攻擊其它流體時的本能警兆!
它於是停了下來,努力學着光亮的樣子,把自己化作一團龐大而又均勻的黑紗,也像一面渾圓無漏的面孔,在面對光亮的方向上,它擁裹着,隨旋着,努力讓自己像光亮一般柔順,也從所有視角上溫柔目注,努力迴應,而在更加深暗的外圍,它的吞噬與擴張仍舊還在進行!
所有黑色流體都無法逃離光亮所及,這已是不爭的事實!然而某些體量稍小但危險甚重的傢伙似乎也已學會了主動吞噬,開始不滿它的舉動,同樣開始覬覦這裏!
它對此並不擔心,因爲它現在已是最強的那個,只要吞噬擴張下去,交鋒早晚都會到來,而它早已決定獨佔這裏,所以任何所謂同類早晚都是仇敵!
“接近”才是它爲自己找尋到的唯一意義!在均勻與近距之下,僅僅停留都非易事,它必須吸攉更多的黑暗才能維持如此龐大的消耗,以隱祕而又依舊高效的方式!
至於“接近”之後該當如何,它尚未開始思考。
隨着時間推移,它驚喜地發現,那絲脈動漸漸“習慣”了它的存在,也在漸漸開始與它“互動”!如果聚起光芒,在它緩緩接近的“臉頰”上灼出大大小小的空洞也算是種“互動”的話,那麼這種“互動”確實正在增加!
黑暗最外沿處從前經常會有撞擊,黑暗裏的存在早已知曉,那是一道甚至幾道空間壁障的抗衡,同樣也是所有黑暗流體的滋補源泉,通常很快會被摧毀,在光亮誕生之後卻已很久沒有遇到,而在黑暗之外卻出現了縷縷不絕的黑氣,經由許多幽深而又微細的“孔穴”不斷傳來,非常奇妙!而它如今的強大早已不同往常,幾縷攜有“獨特韻味”的化身已然可以被它送出,通過“孔穴”去往外界,去往那些被空間壁障阻隔之地!
它當然是爲“取悅”那絲脈動,它的任何舉動如今都是如此,無論擠入那些空間壁障的代價如何巨大!空間壁障中的很多東西都被它抓來,統統送到光亮中去!
這些東西有靜有動,各不相同,有的很快就會枯萎腐敗,有的還能持續些許時間,做出種種動作,發出種種聲音!
“脈動”對此非常好奇,與它的關係也順理成章發生了轉變,整團光亮很快就學會變幻形體,開始模仿擬化,又很快幻化成了唯一一類可以直立行走,動作聲音極爲豐富,表情體態顯然生動的物種,且是一位“雄性”!
也是從那一刻開始,“它”也就順理成章地變爲了“她”,並且長久固化下來!
那類物種很有意思,豐富多變的聲調很有內涵,可以描述出很多情景,表達出很多語義,儘管來自同個空間壁障內的聲調門類就有上百種之多,但“脈動”很快就能簡單掌握,而“她”自也不甘落後,自然就要花費時間先去學上一些,然後溫柔地轉述過來,享受“暗自欣喜”的特殊感覺……
他們之間隨着這種新穎的交流方式更加熟絡,畢竟在此之前,他們就已相處了很長時間!
雖然形態有些差異,但在“她”去過的空間壁障裏面,那類物種都自稱爲“人族”,擁有極爲相似的很多特性,“脈動”化作的“他”對於“人族”的一切都極有興趣,開始學着某些難以理解的描述,在“他”身邊“栽”出一株株光亮捏就的細條,又按照“她”的建議不斷修改,漸漸成了一片白茫茫的草灘。
“她”的表情神態隨着“他”的情緒變化愈發豐富,但絕大多數都是模仿,“她”其實並不理解爲何“人族”竟有這麼多種情緒,不理解這些情緒究竟有何用途,不理解“他”的模仿爲何竟要比“她”真實很多倍……然而“她”的確也有潛移默化的改變,與外圍那些窺視這裏的同類們早已大不相同!尤其是在自身形體方面,“她”不知從何時起開始學會了遮掩,用“她”所能找到的極少數能夠抵抗黑暗之物,學着那些雌性人族的樣子裁剪成塊,然後在“他”疑惑、恍然、繼而帶着欣賞的視線裏,臉腮悄悄暈染……
這種感覺令“她”無比迷醉!吞噬擴張更加不覺乏味單調!既然這座黑暗所在誕生出了他們,又讓他們彼此相遇,這裏當然便是只屬於“她”與“他”的溫牀!“她”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找尋到的意義!雖然“她”所幻化的雌性軀體竭盡全力已能接近白茫草灘的外圍,但卻哪裏足夠?!在“她”少數那些能夠理解的情緒裏,那種“衝動”感覺正日漸興盛!更加激昂!還夾雜着越發茁壯的某種“焦躁”!
可是“他”卻漸漸沉默下去!日益凝實的雙腳在草灘上踱步不停,額頭間的起伏越來越深!
“她”焦躁不安地看着,和先前一樣努力爭取“他”的歡心,可“她”抓來的人族越多,“他”的神色就越發嚴肅!
或許因爲能堅持到“他”面前的人族或多或少都已被黑暗污染,儘管“他”的照耀會迅速祛除,但黑暗卻又繼續滋生,屢禁不絕!然而光亮不會停止!連同滋生黑暗的血肉肢軀也被融化,就像灼燒“她”的面孔一般!那些人族會在這等“循環”裏發出更加刺耳的聲響!做出更加扭曲的動作!直至黑暗沒過顱頂,在光亮下最終化作虛無!能夠存活的時間甚至比不上那些花草樹木!
直到某一次,有位人族竟然扛過了“循環”,雖然存活下來,但行爲狀態卻與初到時大相徑庭!
“他”不由生出一道嶄新情緒,似乎叫做“憐憫”,“她”根本不會拒絕“他”的意願,便將那位人族送了回去。
“孔穴”被“她”持續打開着,不惜巨量消耗!因爲“憐憫”過後又生出了“擔心”,對“他”來說已不僅只是“好奇”!
他們看着那位人族短暫正常,又再度陷入異狀,異樣時便會狂亂!甚至殺戮!正常後又會悔恨!又會痛哭!那位人族似乎是那空間壁障裏最爲強大者,抓來時“她”曾耗費過很多化身,所以這種狀態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那位人族衰老了,要與所有人族同樣迎來終結,卻在臨死之前短暫的清醒期間,與始終不離不棄的一位人族女性做了一些他們從未見過的事情!
而後,那位女性居然開始了孕育,很快生出了後代!那名後代逐漸長大,體內卻同時殘有光亮和黑暗的痕跡,混雜在其它能量當中,隨着時間推移,光與暗的衝突越發明顯,最後終於無法壓制,爆體亡故!
後代的後代同樣如此!
“他”闔上了眼睛,“她”關閉了“孔穴”,他們此刻翻騰着的,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情緒!
“他”是“悲傷”,而“她”卻是“狂喜”!
“他”悲傷的是終於明白,“他”與黑暗之間究竟何等關係!
“她”的狂喜卻是源自那些無比新奇而又鮮活生動的事情!
——在人族語義裏,原來那是獨屬於血肉軀體的重大儀式!是兩種性徵之間至爲親密的行爲!
稱爲“交歡”!
“衝動”和“焦躁”原來一直都在!從它變作“她”的那刻起!與他們的誕生一樣!天經地義!
“她”的接近天經地義!“她”的觸碰天經地義!“她”對“他”的擁有天經地義!
唯有那個儀式才能證明!
“她”的存在!“她”的意義!唯有那個儀式才可最終落定!!!
但“他”從此再也沒有踱步,坐在白茫茫的草灘中央,低着頭,阻斷着“她”的目光!
雖然還是人族形態,卻又好似誕生之初,越發像是一塊瑩瑩爍爍的玉石!溫香漸涼!
而光亮越發變得灼烈!“她”要竭盡全力吞噬擴張才能維持現在這個距離!
但“她”根本不覺辛苦!反而體味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寧和”……所有一切都是喜樂!
不知多久過後,“他”忽然站起了身,用人族語言對“她”說道:
“我要走了。”
“他”的聲調已與人族毫無分別,平薄淡漠!然而斬釘截鐵!
“她”如遭雷殛!!!
雌性軀體還和從前那般嬌小,“她”的“獨特部分”早已全部根植在此!因爲曾幾何時,“他”的眼中曾經有過欣賞!
“她”不顧一切衝入草灘!想要衝近“他”的身前!“她”還幻想這一切只是幻聽!
卻在濃烈光亮中“哧哧”化去,“她”癱倒在草灘裏!被光亮灼燒!被光芒洞穿!猶如一團爛泥!
“爲何要走?!”“她”嘶聲大叫!
“爛泥”上竭盡全力幻出臉孔!幻出能夠發出人音的舌喉!
“他”的目光連同光亮,漠然掠過“她”此時的臉孔,沒有回答!
然後騰身而起,瞬間便已撕破“她”的身軀!
無垠無限的黑暗遽然巨震!只見所有與“她”相仿的黑色流體洶涌撲來!
畸形異狀的許多樣貌顯化在黑色流體上面!貪婪畢露!口涎長流!
“真醜!”
“他”厭惡道!
無盡光芒如同裂箭,八方射去,無暗可擋,然後衝破黑暗,一去不回!
而“她”首當其衝,幾乎葬喪!
“她”淪落了很久很久才終於恢復過來,期間不知經歷過多少存亡大戰!不知遭遇過多少生死瞬間!
雌性身軀上到處都是疤痕,每一道都深刻無比!“她”再也不曾修補過!
只有一句話音迴響!
——“真醜”!!!
………………
黑色鎖鏈霍然斷裂,僅僅持續了數息時分!
他如夢驚醒!
蜃龍又作龐然!竟已化作“審判巨錘”,狠狠砸在那位人間議長頭頂!
巍然長衫就像一根人形釘柱狠鑿而下!幡下黑鏈飛旋疾舞,死死抵住皮革,就如一座猙獰的“囚籠”!
罥索與黑刃早已融入“囚籠”之中,潑水一般與“璞玉”激鬥!而在“囚籠”之內,女童此刻更似一具遠古魔神坐落神龕!脣齒緊噬!怒容滿面!
似乎正從人間而來!自古遠的蠻荒時代顯形在此,正是“明王”本相!正是“暴怒”真身!
這頭“暴怒大君”同樣也已盡出全力,纖臂與幼軀上黑血迸濺!但卻仍舊只是防禦!那雙黑眸就如兩道漩渦緊緊吸攝住他,彷彿仍在怒聲發問!
海大先生鬚髮皆張,神漿光炎踏出熊熊光徑,一路奔灑!
無比深重的厭惡和着痛苦,從遠古歲月中驀然席捲向他!令他狠狠閉住眼睛!柔軟的瞼皮就像一對重閘!
這是他唯一能夠做到的事情!正如遠古之時!
女童嬌軀巨震,似乎又遭雷殛!
然而“囚籠”中驀然傳來厲笑!
“你還想着離開?!
“明明是你辜負了我!
“明明是你先變了心!!!”
清脆童音無比冰冷!只聽女童寒聲說道:
“至善!你就是你!
“你抹除不了過去!而我早非是我!
“我爲何那時只能想到接近你、觸碰你、擁有你?!爲何我竟認爲‘交媾’便是意義?!便是終極?!
“我又不是人!爲何竟像人族那般愚蠢?!
“你看!!!”女童昂首怒嘯!
陰黑“囚籠”之中,嬌小魔軀之上,所有的疤痕都在嘶號!
“這是‘色慾’!這是‘貪婪’!這是‘厄運’!……”疤痕隨着童音森然扭動,竟比先前所有的妖魔域場更見怖畏!
“你棄我而去十數萬年!這些黑暗早已被我吞噬!被我囚納於身!早已是我休謨的一部分!
“是你讓我明白,唯有‘極惡’才能匹敵你這‘至善’!!!
“是你讓我明白,‘黑暗’之淵唯有‘暴怒’!‘極惡’之巔唯有‘暴怒’!!!
“你看!爲了你,我一直都在養蠱!!!
“我休謨早已不是匍匐於你腳下的爛泥!!!而是魔天之主!!!掌怒君王!!!
“而我怒的早已不再是你‘至善’!也不再是過往種種虛妄絆牽!
“而是我自己的愚蠢!!!
“唯有‘吞噬’才是完完全全的‘擁有’!從今往後,你不過是我體內蠱源不可或缺的那味主藥!!!
“至善!!!
“你我之間,從此簡單明瞭!!!”
無垠無限的“厭惡”瘋狂涌入,無從止息!
它們的矛頭卻與那些“痛苦”一樣!不僅刺向面前妖魔,更在刺入他的心臟,同樣簡單明瞭!首尾剜穿!
心池裏的“空洞”本就已成篩漏!此刻更有數之不盡的細碎聲影洶涌奔來!點點片片!濛濛隆隆!彷彿一瞬過後,就將盡數清晰!
可須臾間,黑幡下處竟轟然劇爆!
只見一道巨大豁口接地排天!其外幽光如鏡!幽藍蜃龍瞬間將他裹起,直向豁口衝去!
在他腳邊,海大先生萎靡在地,神漿光炎潑灑如泉,頹不能止!額頂那柄如意竟已消失不見!
而在豁口彼端,“囚籠”上的寸斷漸漸復原,女童端坐在內,仍舊沒有追擊,冷笑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