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術士惱火

    在一排泥濘腳印連接村口大道的矮屋裏，一個褲腿上沾滿泥星的男青年坐在竈邊的一把椅子上，把褲口勒至膝蓋處，望着左腿肚上貼着的一塊白膠布發愣。

    忽而，他起身走到窗口擡手拉下晾繩上一條紅絨面子的幹毛巾擦臉。臉上的水珠擦淨了，他翕動着鼻孔，聞到一股淡淡的飯香味，這正是午餐的時候，媽媽把飯煮了到哪裏去了呢？正自疑惑，聽到腳步聲，回過頭看，進門的媽媽衝着他問，林峯，你到哪裏去了？我到畈裏找你都沒有找到。說着把手裏的斗笠往牆上一掛。

    林峯拖着左腿拐動着來到她面前，媽，我在田裏趟腳，腿肚子不慎被螞蟥咬了，我感到痛時才發現，螞蟥已鑽進肉裏，我掐着螞蟥的尾巴扯不出來，就到村衛生室去了，醫生用酒精漤我的腿肚，螞蟥受到刺激往裏鑽，醫生只好在我的腿肚上劃個口，用拈子，把螞蟥拈出來。

    他邊說邊捲起褲腿，露出腿肚上的一塊白膠布。龔氏看着驚訝不已，聽兒子繼續說，你可知道，那螞蟥又肥又大，不知吸了我幾多血。醫生用拈子拈時，沒有打麻藥，痛死我了。

    不要緊吧？龔氏發急地問。

    不要緊，醫生給我打了消炎針，不過，我沒有付錢，只22塊錢，答應今天下午送去，媽，有嗎？林峯迫不及待地問。

    龔氏沒有直接回答，她經常到村口對面山上的窯場挑送石灰，賺了些腳力費，支付一些小費還是有的。

    於是她不慌不忙地叫兒子先吃飯，說下午她送錢去。她本來是打算拿一炷香赴土地屋去拜土地神給“失蹤”的兒子求平安的，既然兒子回來了，就可以省事。

    大約過了一旬，氣溫升高了，太陽照在身上像火一樣燙人，這意味着夏天真正來臨了。放眼望去，林家莊的田畈一片蔥綠，再過些時，早稻就要結束苗的生長期而拔穗揚花了。林峯家的那丘早稻田，也一樣植株大葉子綠長勢喜人。

    這種時候每戶人家的稻田都撒了石灰，田泥中的青蛙、黃鱔、泥鰍、蚯蚓、水蛭等在水田中生活的小動物都死了一片，飄浮在田間水凼裏最多的是青蛙的屍體，它們翻着白肚皮，有的趾爪或四肢因腐爛而已經殘缺不全，其它小動物的屍體大都沉在田泥裏。

    那天林峯像往常一樣荷鋤來田間看水，走在路上無精打采，顯得沒勁，用土家族的話說，人很蔫。媽媽認爲他失魄掉魂了，除了到村南的土地屋更加殷勤地燒香叩頭，每天深夜還站在門口對着漆黑而空曠的野外，大聲叫喊他的名字——林峯，回來麼？

    至少叫喊了十來遍，聲音由高到低。她邊喊邊走進房屋，直走到林峯睡房的鋪邊。此時，林峯正躺在牀上，尚未入睡，也不能入睡，必須配合媽媽的叫喊作出回答，回來了……回來了……

    這也是土家族叫魂的習俗，也稱“喊嚇”，即被喊的人在外面嚇落了魂，才要“喊嚇”。

    如果是小孩在外面嚇着了，不懂事不知道配合回答，那麼給小孩叫魂的大人，就得自己邊叫喊邊回答：回來了。林峯已經是個青年，他知道配合回答，媽媽來到他的睡鋪前，還心痛地拍一拍蓋在他身上的被子，附和着說，回來了……回來了……

    據說，落了魂魄的人最明顯的症狀是發燒，打不起精神，而看醫生又難以治癒。有時，患者白天到醫院打了吊針，也褪了燒，可是到晚上又照樣發燒，甚至燒得更厲害。

    如此這般，趁早叫魂大都會使病情好轉。如果叫魂遲了，人的生魂在野外長了毛，就叫不回來了，那麼患者極有可能來日無多，最終病死。

    林峯打不起精神，渾身沒有勁，只是不發燒，他不認爲是失魂落魄，懷疑是那次螞蟥咬了自己的左腿肚子的原因，現在那個傷口已愈，貼在上面的白膠布早就撕丟了。

    這會兒，一個揹着黑挎包的中年男子像個術士，朝林峯走來，還一手捂着鼻子，大概是聞到了田間散發出小動物屍體的腐臭味，忽然對林峯說，你看，多慘啦！

    什麼多慘？林峯感到莫明其妙。中年男子指一指田裏翻着肚皮的死蛙，又回首看着林峯。林峯瞪他一眼說，大驚小怪幹嘛？那是石灰水漤死的。中年男子把揹着的黑挎包從腋下移至襟前，從裏面掏出一隻裝滿彩條的竹筒，摩挲着說，能不能不撒石灰田裏？免得害了性命！

    你不是鄉下人嗎？你不懂。林峯給他解釋，撒石灰並不錯，不單是我會這樣做，凡屬種田的人都撒石灰田裏，至少有兩大好處，一是殺死害蟲，有利於水稻生長；二是害蟲殺死了，當然有的不是害蟲，譬如青蛙、泥鰍、黃鱔什麼的，被殺死在田裏，它們會成爲一種肉肥，更有助於水稻在生長期內吸收養分壯株長杆哩……

    別說了。中年男子顯然對林峯談這些不感興趣，就把那只裝彩條的竹筒搖得嗬嗬響，引起林峯注意，然後說，能不能抽個籤，看你的手氣好不好？

    林峯把扛在肩上的鋤頭放下，想抽個籤又有些猶豫，那是因爲他最近運氣不怎麼好，猶豫的是要是抽了籤，必須付錢，可他身上沒有錢，便推辭，我不相信抽籤，運氣好就好，不好就不好，不是抽籤就能夠好。

    中年男子見林峯扛起鋤頭要走，繞到他面前說，此言差矣。抽了籤，可問吉兇禍福，爲你指點迷津，提醒久困英雄。

    別囉嗦了，我不信。林峯想甩開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意會到了，便將裝彩條的竹筒放回挎包，不甘心地打量着林峯說，我會看相，給你看個相吧？

    要不要錢？林峯反問他。他哼一聲，顯出興味索然的樣子，隨即掉頭就走。林峯追上去，叫道，給我看一個相，免費的。

    誰給你看？一個子兒都不肯出。中年男子捂着那個挎包白他一眼，繼續走路。

    林峯充耳不聞，身上沒帶錢，也不想出錢，又想中年男子對他說點什麼。中年男子見他繞到面前有點不肯罷休的味道，便指着他的嘴脣說，你人中短，“切脣”了，活不長。

    林峯未料到討來的是這麼一句令他不高興的話，就不客氣地回擊，放你媽的屁，老子要活萬萬年哩！

    中年男子不理睬他，只顧走路，越走越遠。也許是太激憤了，林峯在罵中年男子的同時，心火上竄，明顯感覺眼裏迸出金花，之後，一陣噁心，像要嘔吐，卻只能吐出一點酸水。他依然感覺渾身沒勁，剛纔與中年男子周旋是強打精神。

    他甚至消極地認爲：中年男子的話沒錯，自己活不長了。林峯還用手摸一摸人中，確實有點短，但還是不相信這個說法，他覺得要是真的活不長，原因是身體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