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皇

    周國，京都。

    一大早天還未亮，便有大量馬車從京都內四方府苑中行出。

    馬車上不同的花紋符號，隱隱標示了車中之人的身份。

    官。

    而且是能面聖的大官。

    馬車順着大道，似慢實快，很快便來到了京都的核心——屹立在城中央的皇宮前。

    來到皇宮，官員們便紛紛下了馬車，徒步前行。

    大概一炷香的功夫，便來到了昌隆殿前。

    昌隆殿，乃周國早朝議會之所，皇帝於此地上朝，聽百官言，聞朝議，決民生。

    然……

    那是三十年前。

    自打三十年前凌家覆滅之事發生後，當朝陛下周昌帝，周知昌，便沉迷仙道，漸漸不理國事。

    原本按照規矩，這早朝應當是一日一開，卻慢慢變成了三日，五日，七日，一月……

    直到現在的……三個月一次。

    思及此事，部分忠心的大臣免不了捶胸頓足，哀嘆一聲仙道誤國，長生毀民生。

    但這種人，一般都撐不住三十年之久，早早的便告老還鄉或是因忠言逆耳而遭到貶黜。

    現在還能上朝的是什麼貨色，自是可想而知。

    當然，也不能說現在站在這兒的，全都是臭魚爛蝦。

    因爲站在這裏的某些人，連周昌帝都不能動，也不願動。

    比如說，現在就站在隊列最前端的四人。

    第一人年約四十，面容威嚴與周昌帝有八分相似，其身穿金花褂，襟開四衩，正面印着五爪金龍，腰配金色腰帶。

    當朝太子，周興旦。

    第二人年紀比周興旦略小，身材魁梧體格強健，面容也與周興旦相似，同樣身穿金袍金腰帶，胸前的金龍卻只有四爪。

    當朝二皇子，林王，周興林。

    第三人則是鬚髮皆白容顏蒼老，眼中隱有濁色，似乎沒有武道與仙道修爲在身。

    但無論是周興旦還是周興林，都對老者恭敬有加。

    當朝宰相，林正國。

    同時也是周國五大世家之一，林家的當代家主。

    而最後一人，相貌英俊身材挺拔，容顏也年輕，看上去介於中年青年之間——也就三十來歲。

    他身上穿着一身道袍，道袍上圖案如繁星，細細看去那些繁星似乎還在隱隱旋轉、閃爍，認真思量卻只以爲是自己眼花。

    此人獨自站在一旁，身位與周興林，周興旦，林正國平齊，然而卻無任何人湊到其身邊，與其展現親熱或是議論國事。

    只因爲這人就不通國事，也不喜與人交際……

    他能出現在早朝上，全是因爲他乃當朝國師，亦是昌帝仙道上的引路人。

    賈文。

    ……

    此際早朝尚未開始，羣臣便有了閒聊的時間。

    或是三五成羣議論風花雪月，或是溜鬚拍馬以鋪晉升之途。

    嗚嗚泱泱好似一羣烏合之衆，卻不妨礙大皇子二皇子兩人悄悄傳音密聊。

    二皇子林王周興林，三品金身境，被譽爲周國最強的三品武者，位列周國天榜第二位！

    而當朝太子周興旦，武道天賦普普通通，不過皇室的財力還是使得他晉升到了五品凝竅境。

    五品及以下，財能補拙，五品之後，卻是錢財無用，只能看天賦及悟性了。

    而凝竅一成，便能血氣離體，傳音也只是簡簡單單。

    外人卻是不知，兩人此刻聊的，正是發生在暄水城中的事情。

    “七天之前我收到信件，說暄水城那邊我的人，穩住了局勢。”林王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微微翹起，似乎心情不錯。

    與之相反的便是太子殿下了。

    這條弩甲走私線其實不重要……但林王和太子胸中的一口氣，卻很重要。

    可憐太子府代價都付了，本來以爲十拿九穩的事兒卻被辦砸了，現在賠了夫人又折兵……

    錢不錢的還在其次，面子沒地方擺才更糟心。

    未等周興旦說些什麼，周興林又道：“對了，回去跟你家老二說一聲，那新繼位的小幫主現在是我的人。他要是敢私下裏動些小手段，就別怪我這個當叔的不講情分了。”

    周興旦嘴角一扯，微微搖頭。

    “我家老二這一次自作主張還搞賠了，倒是讓二弟你見笑了。”

    而區區暄水城之事，在此二人眼裏，大概也就一走一過，提一嘴便罷了。

    周興林再開口：“老頭子修仙修到哪一步了？”

    周興旦悶聲道：“不知道。”

    “屁的不知道，母后可是你親孃，你不知道我信，母后不知道你猜我信麼？”

    周興旦和周興林同父異母，周興林的母親乃是已經亡故的董貴妃，周興旦的母親卻是當朝皇后，也是周國唯一一位二品真武境武者，天榜第一，原始魔門當代掌門人。

    身爲二品武者，還執掌後宮，皇帝的一舉一動基本不可能離了皇后的眼。

    周興旦不說話了。

    但不說話本身就是一種答案。

    周興林眼睛一眯：“所以啊，築基圓滿，即將結丹對麼？”

    周興旦微微頷首，後傳音道：“結丹一成，靈氣與龍氣相衝，則百死難回。”

    “所以結丹之前，老頭子必然退位……”

    說起這個，太子與林王皆是臉一沉，都沉默不語了。

    正值有尖利聲音響起。

    “請衆卿家入殿！”

    羣臣有序入殿。

    周興旦的耳中卻忽地響起周興林的聲音：“我問過我府中的仙道供奉，靈氣與龍氣理論上絕對無法共存。按理來講，老頭子築基之前就該退位了，卻一直抻悠到了現在。”

    “大哥啊，萬一老頭子真找到了化解龍氣靈氣衝突之法……”

    “你可就得當五百年的太子嘍。”

    周興林話中帶笑，周興旦卻隱隱聽出了那份森然。

    他半眯着眼一語不發，眼中亦有冷光激盪。

    結丹，壽五百。

    可這天下又豈有五百歲的太子？

    老而不死，是爲賊！

    ……

    羣臣邁入昌隆殿。

    昌隆殿內，大殿威嚴帝王端莊。

    周昌帝身穿龍袍高坐於龍椅之上，俯瞰下方。

    他今年六十有二，長相卻只是三十左右，看上去甚至比周興旦周興林還要更年輕。

    其面白無須，雙眼中似有繁星點點，整個人的氣質既威嚴，又飄渺，給人一種複雜又衝突的感覺。

    待到羣臣站好，周昌帝輕緩開口。

    “有事說事，無事退朝。”

    聲音淡漠，似是對任何事情都不在乎。

    林正國上前一步，開口道。

    “臣，有事要說。”

    “林卿請講。”

    “稟陛下，三週前武廣省突發水難，洪水傾瀉致民不聊生……”

    “兩週前宏源省旱情愈演愈烈……”

    林正國蒼老的聲音迴盪在昌隆殿中，所講的，便是這三個月以來國內的民生狀況。能明顯看到，剛剛聽了兩句，周知昌便倚靠在了龍椅上，一副不關注不在乎的無趣模樣。

    直到林正國說完了，周昌帝方纔再開口：“這些事情，統統交予太子府處理。”

    早在十餘年前，周國便是太子監國，國內瑣事皆由太子與羣臣商議着來。

    ——也能看得出，這所謂的早朝，其實也就是做做樣子，證明我周知昌現在還是這周國的皇帝罷了……

    羣臣對這一幕見怪不怪。

    大概一分鐘左右，也無人再開口。

    周知昌便輕聲道：“散朝吧。”

    “陛下，臣還有一事。”

    突兀的，又有聲音響起。

    周知昌眉頭一皺，但當看到開口之人時，眉頭卻又快速舒緩了下來。

    因爲開口之人，乃是他實際上的師傅。

    賈文。

    “國師還有何事要說？”

    賈文上前一步，拱手一禮後開口道。

    “昨日臣夜觀星象，發現國內天象驟變，似有鬼孽滋生。”

    周知昌眉頭簌地皺緊。

    便見賈文沉默片刻，鄭重開口。

    “陛下，天子龍氣衰弱，則國運傾頹，國運傾頹則鬼孽橫生，神鬼亂舞！”

    “此乃周國百姓之大禍患。”

    “臣，請陛下細細思量，儘早退位還我大周國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此言，大逆不道！

    一時間，整個昌隆殿針落可聞。

    羣臣百官皆你看我我看你，驚訝十足卻又不敢吭聲。

    林正國一動不動，也看不清他目光中的神色。

    反而是周興林周興旦二人對視一眼，眼中有古怪之色閃過……

    這賈文乃是跟周知昌穿一條褲子的，兩人關係密切，不僅是少時至交好友，更有師徒之實。

    卻不想今天這早朝上，賈文竟然敢冒着大不韙，當着周昌帝的面把退位這話給說了出來……

    能看到周昌帝的臉色頃刻間冷漠了下來。

    他看着賈文，發現賈文也看着他。

    兩人目光灼灼彼此對視，卻皆是半步不讓！

    許久後，周知昌再開口：“此事朕已有決斷……留待日後再議。”

    “散朝！”

    這一次，周知昌沒給任何人說話的機會。

    他甩着衣袖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出了昌隆殿。

    良久後，羣臣方纔紛紛退朝，卻皆避開賈文，彷彿此人乃是瘟神。

    賈文也不在乎這些。

    他只是瞄了眼那端莊的龍椅，重重嘆息一聲。

    低沉聲音從其口中響起。

    “昌帝求賢訪羣臣，賈文才調更無倫。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但事已至此……

    搖着頭，走出了昌隆殿。

    正值晨曦的光芒照映在賈文臉上。

    他擡頭，迎着朝陽，眼中星星點點，隱隱看到了那朝陽之下的傾塌頹敗。

    “知昌啊，哥哥我還想再救你一命的……但你不聽勸吶。”

    “我幫你做了太多的錯事……現在，我是真的不能一錯再錯了。”

    嘆息着，低語着，賈文彷彿從那天上看到了另一幅光景。

    百獸廝殺，屍骸遍野！

    狼嘯虎踞，蛟盤蟒吞！

    真龍喋血！

    “但這些，卻是說之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