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龍在淵 第三十六章:城門風波(七)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瘋紫陽字數:3667更新時間:24/06/27 20:52:02
    夕陽西下,夜幕悄然來臨,似一張無垠的幕布遮蓋天際,一輪圓月嵌在上面,如一顆碩大的寶石散發着瑩瑩清輝。

    皎潔的銀輝散向茫茫人世間,通過院中的透光口,映在州府底下監牢的牆壁上。

    鍾爍看向郭宇飛:“王大哥爲什麼將郭兄在這裏告訴我們?”

    想了想,郭宇飛嘆了口氣:“估計是親手將我送進這個鬼地方,王大哥心裏過意不去吧?”

    鍾爍還想繼續問清楚,卻突然傳來一道聲音。

    “開飯了!開飯了……”

    兩名獄卒拉着小推車在過道上大喊。

    一個小推車上面擺滿了陶碗,另一個小推車上面擺放着一個包裹和兩個木桶,一個桶裏面裝的是稀湯,另一個桶裏面裝的也是稀湯。

    很快,兩輛小推車在鍾爍三人住的牢籠旁停下。

    鍾爍看向獄卒,來的竟然還是熟人—劉柱。

    劉柱盛了三碗湯,有些歉意地說道:“鍾大哥,監牢裏面的條件很差,只有這用紅薯、糠等穀物熬的稀湯。我們除了酒也是喝這個,你們多擔待。不過,小弟託人從外面帶了一些包子,你們趕緊趁熱吃!”

    說罷,劉柱將包裹塞進牢籠。

    三人急忙起身,接過包裹。

    鍾爍拱手俯身說道:“實在是麻煩柱子兄弟了。這份恩情我鍾爍定會記在心中,若有來日,必當重謝!”

    六子和郭宇飛也連忙拱手俯身行禮。

    劉柱眼中含淚,笑着擺擺手:“不用,不用。話說回來,應該是小弟要謝謝諸位哥哥。之前,小弟被城防營那幫混蛋揍過,甚至還差點落下殘疾,幸虧王忠大哥及時出現,小弟這才留下一命。”

    “你們敢打城防營那幫混蛋,算是替我報了仇。小弟佩服你們,小弟心裏敬重你們。你們趁熱吃,小弟還有事,就先告辭了!”

    說罷,劉柱和另一位獄卒推着小車離開了。

    看着劉柱的背影,鍾爍感到手中的包裹無比沉重,裏面包含着辛酸的沉痛記憶,包含着勢比人強的無奈,包含着冤屈得報歡喜……

    六子回頭,看向鍾爍:“少爺,柱子兄弟是哭了麼?”

    鍾爍點點頭,然後來到被月光照亮的地方,把包裹打開放在地上。

    郭宇飛拍了拍六子的肩膀,無奈地搖了搖頭:“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柱子兄弟心裏苦啊!”

    鍾爍盤腿坐在地上,輕聲喊着:“你們趕緊過來吃飯吧,不然一會兒涼了可不好吃!”

    六子和郭宇飛轉身圍坐在鍾爍身旁。

    打開包裹,冒出騰騰的熱氣,三人一手一個包子吃起來。

    由於鍾爍和六子之前已經吃過飯,因此他們吃過一個包子後便不再繼續吃,讓郭宇飛多吃一些。

    六子喝了一口熱湯,疑惑地看向郭宇飛:“郭公子你不是和王大哥去醫治了?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啊?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鍾爍一臉疑惑地看着兩人。

    六子急忙解釋:“少爺,之前我們從南城門逃走,將消息稟告給劉大人後,小的託王大哥帶郭公子去醫治身上的傷,卻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了郭公子。”

    鍾爍點了點頭,疑惑地看向郭宇飛。

    郭宇飛嘆息一聲,無奈地說道:“和王大哥到達醫館的時候,我已經意識模糊,記不太清楚了。等我再醒來時,身上已經抹了藥,不再流血。王大哥坐在旁邊和我說:南城門的事情刺史大人已經知道了,並且已經發了文書,不論咱們是否無辜,都要先將咱們三人緝拿歸案。”

    聽了這話,鍾爍兩人陷入沉默。

    無奈地搖了搖頭,郭宇飛繼續說道:“我知道文書一旦發佈,咱們無論如何是逃不掉的。王大哥已經幫了咱們許多,他又身在公門,不能因此此事牽連到王大哥。況且咱們三人是無辜的,咱們沒有罪。是他們城防營和胡小飛狼狽爲奸,要謀害我們,咱們爲什麼要逃?”

    六子激動地大喊:“郭公子說得對,咱們又沒有罪過,憑什麼要逃?要逃也是胡小飛和李坤逃走!”

    郭宇飛點點頭:“六子兄弟說得對!爲了不讓王大哥爲難,還是我先開的口,讓王大哥將我帶回去,聽候刺史大人判決。在回去的路上,王大哥將鍾兄做的事都告訴我了。鍾兄真是厲害,小弟佩服!王大哥也說會將咱們安排在一起,彼此之間也好有個照應。”

    鍾爍緊盯郭宇飛的的眼神,試探着問道:“郭兄,你怪王大哥麼?”

    郭宇飛頓時皺起眉頭,憤怒地說道:“鍾兄你這是說的什麼話?當我是什麼人?此事本就因我而起,若不是鍾兄仗義出手,若不是王大哥帶小弟去醫館,恐怕小弟早就不行了。小弟又怎會怪他?”

    鍾爍哈哈一笑,掩飾彼此之間的尷尬:“實在是抱歉,我果然沒有看錯郭兄!”

    知道了答案,鍾爍肆意地笑着,郭宇飛和六子也笑起來。

    沒過多久,三人吃過飯,背靠着牆,月光灑在臉上,愜意極了。

    牢籠中再次安靜!

    過了許久,郭宇飛再次出聲,將這份久違的寂靜打破:“鍾兄,你覺得刺史大人會將我們判大闢麼?”

    六子笑着轉頭,疑惑地看向鍾爍:“少爺,大辟是什麼意思?”

    看着六子一臉懵懂的模樣,鍾爍笑着說道:“就是砍頭。”

    六子臉上的笑容僵住,尷尬地重新靠在牆上,不再說話。

    鍾爍卻沒有直接回答郭宇飛的問題,而是語氣溫和地說道:“以前父親告訴我,世間有善惡,人生天地之間,自然也是如此,有善人,就有惡人。因此,做官的官老爺自然就分善官和惡官。善官仁政愛民,潔身自好。惡官暴戾恣睢,結黨營私。”

    頓了頓,鍾爍嘆了口氣:“可……人終究是複雜的,他不是純粹的。善惡兩面並不能將一個人完全割裂,他是相互雜糅,彼此交織的。”

    鍾爍轉頭看向郭宇飛:“郭兄,你也知道當年發生的國戰。鎮北王攻破敵國,天下一統,功蓋千秋,結束了南北兩朝相互割據的局面!那時鎮北王統帥的西軍威名赫赫,令行禁止,攻城拔寨,所過之地,秋毫無犯。”

    “國戰結束,鎮北王麾下諸部轉爲校尉府,護衛西北道各州的安寧。可現在二十多年過去,當年的國之重器,卻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他們和流氓惡棍爲伍,橫行霸道,魚肉百姓。當年在陣前廝殺的勇士可曾想到會有今天?”

    鍾爍的聲音變得高昂,激動地大喊:“郭兄,人的心變了!他們將律法束之高閣,他們欺壓良善,他們逐利,他們忘了初心,他們變得不像人了,他們變得像是動物,變得如同大魚吃小魚一般,實力爲上,弱肉強食。”

    郭宇飛仰頭看向透光口,無奈地說道:“是啊,人心變了。十年前,家中突遭橫禍,家父重病纏身,不停地吃藥,但身體卻是越來越差。沒有辦法,爲了給家父治病,家中變賣了家禽,存糧,甚至是田產,可最終父親還是離去。”

    說着,說着,郭宇飛眼含熱淚,模糊了雙眼:“父親死後,母親變得鬱鬱寡歡,身體每況愈下,勉強撐了三年,最終撒手人寰。叔父看我孤苦伶仃,便給了我三畝薄田,勉強餬口。”

    擦了擦眼淚,郭宇飛看向鍾爍:“鍾兄,你別看小弟現在這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模樣。可小弟在家中,天不亮便起來耕田、除草,天熱時方能在家中看書。奈何家貧,許多書小弟也買不起,只能省吃儉用,然後帶着省下的糧食和書坊交換,甚至有時候僅剩下小弟的口糧和下一年的種糧。後來覺得不划算,便不再買書。”

    鍾爍瞪大了眼睛,下意識地說道:“那你要如何讀書?如何準備科考”

    郭宇飛笑地坦然:“雖然書是不能買了,但是可以借啊!將買的書背熟之後,小弟再用省下來的糧食,從書坊借書。回到家中,開始徹夜不停地抄寫,以致於後來用紙太多,最後紙都買不起了。”

    “實在是沒有辦法,小弟只能砍一些竹子,將其劈開,然後和防蟲的草藥放在鍋中煮,煮好之後再在火上烤,最後將烤好的竹片再裁剪成寬窄一致,長度相同的竹片,最後打眼、編冊。這樣就能將書中內容抄寫在竹簡上面,便能保存許久。”

    鍾爍心中充滿震撼,情緒激動地說道:“聽說古時候,便是用竹簡記錄文字,沒想到如今竟然還有人這樣記錄。郭兄如此堅韌不拔的意志,在下實在是佩服!”

    郭宇飛擺了擺手,臉上的笑容悄然消失,眼神中充滿殺意:“這些倒不算什麼,無非是苦一點罷了,只要有命在,總還有一條路走。可悲的是,小弟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得知,給小弟父親醫治的大夫竟然是故意不將父親的病治好!”

    鍾爍心中大怒,厲聲咆哮着:“什麼!世間竟有此事!那大夫真該千刀萬剮。”

    郭宇飛眼神冰冷,其內的殺意宛若實質:“那大夫也是受人指使,爲的便是小弟家中的田產。利用家父的病,他們一口一口地將我家吃幹抹淨。就像是鍾兄說的大魚吃小魚,可小弟家中可沒吃過更小的魚。我們家本本分分,勤勤懇懇,可誰想到,誰想到……”

    長嘆一口氣,鍾爍無奈地說道:“你最後報官了麼?”

    郭宇飛冷笑着:“自然是報官了,可當初將此事內情告訴小弟的那人卻是當堂改口,說小弟聽錯了!直到後來,小弟才知道是那幕後之人給縣令送了錢,才將此案翻過來!”

    鍾爍心中壓抑,無力地說道:“我父親也是受到縣令壓迫,每年都要給縣衙送好多錢!”

    郭宇飛憤怒地大吼:“難道我們這些平民小戶便只能默默忍受麼?就該受到豪門大戶的欺壓?就只能是大魚口中的小魚?”

    鍾爍似是想到了什麼,眼中陡然一亮:“咱們今天反抗了!”

    郭宇飛搖了搖頭:“可咱們也只是小打小鬧,若是刺史大人有意偏袒城防營。咱們也只是滾滾波濤中的一朵浪花,轉瞬即逝!”

    鍾爍腦袋靠着牆:“難道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了麼?”

    兩人陷入沉默!

    在等待生死判決的這段時間中,兩人心中忐忑。

    他們明白,這可能是他們在這世上的最後一晚,就像郭宇飛說的那樣,也僅僅是一朵浪花罷了!

    過了許久,寂靜的監牢再次發出聲音。

    鍾爍擡頭看着月亮,平靜的說道:“剛纔郭兄問我,刺史大人會將咱們判大闢麼?我只能說不知道。因爲我不知道刺史大人是怎樣的人,他若是善官,就會秉公處理,若是惡官,就會和李坤一樣,將咱們判死罪!”

    郭宇飛沒有說話,監牢再次陷入安靜!

    鍾爍三人閉着眼,背靠着牆壁,沐浴在瑩瑩月光中,苦中作樂!

    隨着時間流逝,月光緩緩移動,郭宇飛逐漸陷入黑暗,六子臉上變得一半黑,一半白。

    而鍾爍則是眯着眼,完全沉浸在皎潔的銀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