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龍在淵 第二十七章:兩道橋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瘋紫陽字數:5271更新時間:24/06/27 20:52:02
三個月後
鍾爍的身體已經完全恢復過來,雖然多年來不斷遭遇意外,陷入險境,但沒有破了相還真是幸運。
十年前,神龍十六年,由於年紀也不小了,鍾爍和鍾毓便從二夫人的俯蘭閣搬出。
鍾毓搬到了西側的毓秀居和二夫人的俯蘭閣相鄰。鍾爍則搬到了東側的聽雨軒,緊挨着鍾澤的長樂閣。而道長爲了方便保護鍾爍也搬到了東側的靜塵居。
天色已晚,無盡的夜空中繁星點點,一閃一閃地彷彿一顆一顆晶瑩的寶石鑲嵌在黑色的布匹上,光彩斑斕。
咚咚咚……
寂靜的晚上,六子的房間漆黑一片,此時卻突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躺在牀上的六子猛地睜開眼睛,反手抓住一枚龍頭匕首,眼神如獵豹一般緊緊盯着房門。
咚咚咚……
敲門聲再次響起。
六子裝作被吵醒的樣子,輕聲說道:“這大半夜的,是誰啊?”
“貧道羅三!”
門外響起道長的聲音,六子瞬間放鬆警惕,急忙收起匕首,然後笑着打開房門:“原來是道長啊,快請進!”
道長搖搖頭,和善地說道:“就說幾句話,貧道就不進去麻煩小哥了。”
“道長有什麼吩咐?”
道長笑呵呵地擺了擺手:“吩咐談不上,只是你們明天就要遠行,有幾句話要叮囑小哥。”
六子走出房間,側耳靜靜地聽着。
頓了頓,才聽見道長靜靜地說道:“明天你們就要啓程去州府,此番外出或許有些不太平。雖然你之前已經去過州府幾次,路況都比較熟悉,但此次與之前都不同,一路上,你要保持足夠的警惕,保護好鍾爍的同時也要照顧好自己。”
六子皺着眉頭,疑惑地看向道長:“道長您不和少爺一起去麼?”
道長搖了搖頭,擡頭看向無垠的夜空,語調中夾雜着絲絲的惆悵:“貧道在扶風縣呆了十八年,過了十八年的悠閒日子,也是時候離開,去闖一闖世間的風雨。”
知道道長已經做了決定,六子拱手俯身:“那小的便祝道長一帆風順!”
道長笑着點點頭,然後轉身離開,可走到半路卻又停下來說道:“對了,你那柄龍頭匕首,我曾見過!”
六子頓時瞪大了眼睛,瞬間有無數的話想要說出口,想要再問仔細一些,卻被道長無情打斷:“那人的性子比較悶,沒想到他會把龍頭匕首送給你。若是你們有緣,會再相見的。他教你的降魔拳變化萬千,日後要勤加練習,多多揣摩。若是練得差了,日後見面時別說他不認你這個徒弟!”
六子眸含熱淚,模糊了雙眼,拱手俯身行禮,嘴脣顫抖着說道:“多謝道長教誨!”
再擡頭時,道長已經走遠了,慢慢地消失在視野中,而夜色依舊。
第二天清晨
不同於往日的慵懶,二夫人早早地起牀,笑着看了一眼身旁仍在熟睡的鍾業,而後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
穿過長廊庭院來到鍾爍的院子,二夫人朝着院中打掃的僕役問道:“爍兒起來了麼?”
那名雜役行了禮,搖了搖頭。
二夫人眉頭微皺,腳步匆匆來到門前,示意一旁的蘭芝敲門。
砰砰砰……
蘭芝輕輕敲門,還不停地喊着:“二少爺,起牀了,二少爺,起牀了……”
被攪了清夢的鍾爍心中煩躁,不耐煩地大喊:“誰啊?大清早的還讓不讓人睡了?”
蘭芝轉過頭,無助地看向二夫人。
二夫人可不慣着鍾爍,黑着臉朝着房內大喊:“臭小子,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還不趕緊起牀!”
鍾爍似是想到了什麼,猛地一激靈跳起來:“馬上起,馬上起!”
吱呀一聲,房門被鍾爍拉開。
二夫人板着臉,故作冷酷的問道:“東西都收拾好了麼?”
“所有的東西,昨天都已經準備妥好了。”
二夫人白了鍾爍一眼,沒好氣地說道:“趕緊洗漱、吃飯,過後送你出城。”
“知道了。”
扶風縣城外,一條古道蜿蜒曲折通向遠方,此時的陽光並不刺眼,清風帶着絲絲涼意微微吹拂着,幾座供行人解渴、充飢的簡易茶水棚子搭在道旁。
兩輛馬車沿着古道緩緩從城內駛出,兩名訓馬師各騎一馬跟在馬車後面,兩匹馬資質中等,不高不矮,不壯不瘦。
駛出城門一段距離後,馬車停下來。
六子急忙從馬車上跳下,從馬車後面取下凳子當做臺階擺在馬車旁。
從前面的馬車上下來一名少年和一對中年夫婦,後面的馬車上下來一名少女,那少女生的眉清目秀,身姿高挑,烏黑的長髮在風中飄蕩着,緩緩來到三人身邊。
鍾爍向四周望了望,疑惑地看向鍾業:“怎麼不見師父?”
“你師父不來自有他的道理,你就不要多想了。不過,道長讓我帶話給你。”
鍾爍的眼睛頓時亮起來,迫切地問道:“師父他都說了什麼?”
“道長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不要一副小姑娘做派,淡然處置,方爲男兒本色。既然有離別的時刻,那自有相見的那一天。到重逢的那一天,願同你共飲一壺酒!’”
聽完,鍾爍陷入沉默,頓了頓,卻又哈哈一笑:“孩兒知道了!”
拍了拍鍾爍的肩膀,鍾業語重心長地說道:“爍兒,此次前往州府參見秋闈,要不急不躁,平常心對待即可,不必過分在意。然出門在外,不比家中有族人庇護,你品性純直又跟着道長修習武藝,學得一身本領。但讓爲父擔心的是,若遇不平之事,又事不關己,爲父希望你儘量不要出手,免得牽連己身,讓你娘和妹妹平添擔憂。記住了麼?”
鍾爍面露難色,鍾業說的話有違他的本意,這讓他心中有些不舒服,但看到一旁臉上掛滿擔憂的母親,又無奈地說道:“兒子知道了。”
二夫人眼中含淚上前給鍾爍整理衣衫,哽咽着說道:“爍兒,該叮囑的你爹都叮囑過了。但娘想說的是,出門在外,該吃吃,該喝喝,好生照顧好自己的身子。”
鍾爍眼睛微微溼潤,點點頭。
鍾毓眼中含淚,哽咽着說道:“蘭莜,把東西拿來。”
身旁的婢女急忙取出一個精巧的盒子。
鍾毓接過,然後打開盒子,來到鍾爍身邊:‘知道爍哥哥要去參加科考,毓兒做了一副手鍊,上面串了兩個玉牌。玉牌上找人刻了字,希望爍哥哥可以金榜題名,平安順遂!’
鍾爍笑着接過手鍊,戴在左手上,看了看玉牌上雕刻的字,輕輕地讀出來:“平安順遂、金榜題名,毓兒辛苦了。”
另一邊,六子的母親—春娘叮囑着:“記住你師父的話,跟在少爺身邊,不要偷懶,好好做事,別忘了按時吃飯……”
“知道了。”
和春娘告別,六子牽着馬站在路邊,靜靜地等着鍾爍。
鍾業擡頭看了看太陽,催促着:“時間也不早了,趕緊出發吧!”
將包裹背在身上,腰挎長刀,鍾爍拱手,俯身向父母和妹妹告別。
鍾業攬着二夫人,點了點頭,鍾毓俯身行禮。
鍾爍從六子手中接過馬繮繩,翻身上馬,揮手朝後面大喊道:“都回吧,回吧!”
說完,然後頭也不會地策馬遠行。
知道看不見鍾爍的影子,送別的衆人才轉身離開。
兩人一路策馬飛馳,跑了許久,人和馬匹都累得不行。
兩人決定停下,坐在路邊吃些東西,順便也讓馬吃草休息。
停下來沒多久,從後面突然傳來一道聲音,臨行前受到道長叮囑的六子,下意識地握緊腰間的刀柄,警惕地看向那人。
“前面騎馬的兄臺,稍等,稍等……”
只見後面那人騎着一頭跛腳的老驢,身着粗布長衫,看得出已經漿洗了多次,失去了原本的顏色。
沒多久,一人一驢搖搖晃晃地來到近旁。
鍾爍雖不以衣衫新舊待人,但卻知道出門在外需要與人保持足夠的距離,朝那人拱了拱手,板着臉說道:“這位兄臺剛纔叫住我等,有何指教?”
那人卻彷彿沒看到鍾爍那副拒人千裏之外的冷酷模樣,仔細打量了鍾爍一番,堆着笑臉擺了擺手:“指教談不上,出門在外,多條朋友多條路。之前便看到兩位策馬飛馳,英姿颯爽,在下神而往之,渴望結交一番,在下郭宇飛,扶風縣、牛頭鎮人士,不知兄臺……”
鍾爍臉色冷漠地說着:“在下鍾爍,他叫六子,我們都是扶風縣人士。”
郭宇飛卻是滿面笑容:“哦?那我們還是同鄉,這可真是太巧了!”
六子則是白了郭宇飛一眼,暗自不屑:人還沒出扶風縣呢?問十個人,九個半都是同鄉,還說什麼好巧,呸!
郭宇飛自顧自地說着:“在下是位讀書人,此番準備前往州府,參加今年的科考。不知鍾兄要去何處?”
鍾爍答非所問,隨意搪塞道:“郭兄既然去州府,那咱們自然是同路的。”
郭宇飛聽到這,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這可太好了!”
鍾爍頓時起了好奇心,不解地看向郭宇飛:“郭兄爲何如此高興?”
郭宇飛擺了擺手:“哎……叫郭兄顯得太客氣了,既然咱們同路而行,叫我宇飛便好。”
一旁的六子頓時不高興了,帶着不屑的語氣說道:“我們騎得的是快馬,你騎的是驢,一快一慢,誰要和你一路同行!”
鍾爍笑着拍了拍六子的肩膀,沒有出言訓斥,而是淡淡地看向郭宇飛,看他如何應對。
郭宇飛漲紅了臉,氣憤地指着六子:“你,你……我輩讀書人,不和你這般莽夫計較。”
六子瞪了郭宇飛一眼,不再與他爭辯,轉身坐在一邊吃着乾糧。
鍾爍笑着說道:“我們都是粗人,郭兄是讀書人,不要和我們一般見識。”
郭宇飛冷哼一聲,拱了拱手繼續說:“還是鍾兄你更加明事理一些。不過,在下目前有個小麻煩,還望鍾兄高義能夠出手相助。”
鍾爍正欲拒絕,卻被郭宇飛搶先說道:“鍾兄先不要急着拒絕,此事對鍾兄也是有些好處的。”
看了一眼還在吃草的馬,鍾爍閒的無聊,想着就當做是打發時間了:“願聞其詳!”
郭宇飛故作神祕地說道:“鍾兄可知前面不遠,有一道橋,名叫‘兩道橋’。”
鍾爍搖了搖頭:“這可真是奇怪,明明只有一道橋,爲何將其稱作‘兩道橋’?”
郭宇飛看到鍾爍滿臉的疑惑,頓時心中頗爲得意:“這是因爲此橋處在邊界上,橋這邊在扶風縣的地界,而橋那邊在州府直管的地界。不論是上橋,還是下橋,兩邊都要收取過路錢。從扶風縣這邊上橋要交五文錢,到州府那邊下橋要交五文錢。過一道橋,要交兩道錢,因此附近的百姓將這道橋稱作‘兩道橋’。”
鍾爍不知郭宇飛說的是真是假,轉頭看向去過州府幾次的六子,只見六子點點頭,示意郭宇飛說的不錯。
確認了事情真假,鍾爍笑了:“這事可真有意思!在下還是頭一次聽說。不過過橋收的錢又不歸我管,爲何郭兄說此事與我有好處呢?”
郭宇飛繼續解釋着:“守在橋頭的差役是按人頭收錢的,三人以下,包括三人過橋錢都是五文,三人以上則要以三人爲一份,每三人交五文,不足三人的也要交五文。既然鍾兄也是前往州府,不如咱們結伴過橋,各出五文錢,如何?”
六子看了郭宇飛一眼,心中雖然對他有些牴觸,但這次也沒有多說什麼。
從衣服推斷出郭宇飛手頭不寬裕,且同爲讀書人的鍾爍也想幫郭宇飛一把:“既然郭兄開了口,那咱們便一道過橋。”
見談好了過橋事宜,郭宇飛又講了許多有趣的事情,講了他曾經的一番精彩過往,當然,這些精彩的事件中有多少主角是他自己,只有他自己心裏清楚。
吃飽喝足後,三人、兩匹馬和一頭驢重新上路。
兩人一路閒聊。
鍾爍得知郭宇飛三年前曾經參加過一次科考,奈何運氣不好沒有中舉,如今是第他二次參加秋闈。
郭宇飛神情激動,說的唾沫星子亂飛:“三年前,各縣的才子匯聚州府,吟詩頌詞,熱鬧非凡,又同入貢院,奮筆疾書,博取前程,之後又遇中秋佳節,大家又一同賞明月,共飲桂花酒,好不快活!”
鍾爍有些羨慕地說道:“郭兄那時的縱情恣意可真讓人羨慕!”
可隨着一聲長長的嘆息聲,郭宇飛的臉色變得落寞,語調也變得沉重:“那時的日子的確讓人羨慕,有時甚至讓人感到不真實,猶如做夢一般,可只要是夢,終會有醒來的一天。”
“考試結束一個月後,放榜的日子到了。我懷着激動的心情前去查看,可我把榜單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終沒有找到我的名字。那一刻彷彿天都塌了,我心若死灰,我不甘心,我憤怒地大吼!”
頓了頓,郭宇飛繼續說道:“可不甘心又能怎樣呢?就算把喉嚨喊破又能怎樣呢?對落榜的結果沒有任何的改變。於是我推掉了好友的邀請,當然他們當時也只是客套一番,並不是真心想要邀請我。他們知道我落榜了,又無家產傍身,便覺得我沒有了結交的價值,刻意疏遠我。這些我都能察覺到的。”
“我本以爲只有讀書人會精打細算,投機鑽營,生活了幾十年的街坊四鄰品性會好一些。可等我回到家鄉卻發現只要是人都一樣。大家知道我落了榜,以前見面還會笑着打招呼的鄉親,竟連話也不說了,有時就算說了話也是一番揶揄。”
“從那以後,我知道了世情冷暖,知道了人性涼薄。你沒有利益讓人所圖,你就什麼也不是!有時就算是你的親戚,也會讓你寒心……”
騎着驢的郭宇飛還在說着,但鍾爍卻沒了聽得心思。
鍾爍沉默着,雖然沒有經歷過郭宇飛說的事,但他也能體會到郭宇飛的幾分無奈。
鍾爍也讀過聖賢書,書中教人向善,也聽過家裏孫夫子講大丈夫應當爲國爲民的教誨,甚至道長也交給他許多東西,那是孫夫子不曾講過的權謀縱橫與鐵血無情。
那時的鍾爍還不曾理解,爲什麼道長講的和書中所寫,和孫夫子講的都不一樣。
可現在聽了郭宇飛訴苦一般的講述,鍾爍開始慢慢地理解到,這個世界可能是冰冷而又殘酷的。
道長講的可能是對的!
不知不覺間,三人交了錢,踏上了那座有名的‘二道橋’,可橋上的景色一般,沒什麼可看的。
下了橋,三人就要作別,可郭宇飛卻叫住了鍾爍:“鍾兄,看得出,你家境優渥,甚至你的小廝也比我有錢。當我提出一道過橋的想法時,你本可以冷嘲熱諷地將我轟走,可你沒有,你沒有看不起我。你維護了讀書人的自尊與我那一分可憐的尊嚴。我心裏感激你。若有朝一日,你需要我的幫助,即使粉身碎骨,我也會報答今日這份情誼!”
鍾爍想要再說些什麼,卻見郭宇飛深深地彎下腰,幾乎與地齊平:“鍾兄,咱們寧州城再見!”
“好,咱們寧州城再見!”
說罷,鍾爍大笑着轉身上馬。
六子看向郭宇飛的眼神也不再牴觸,朝着還在彎着腰的郭宇飛拱了拱手,翻身上馬。
微風拂過,兩人兩馬,心情愉悅地奔向州府—寧州城。
這是鍾爍第一次走出扶風縣的地界,走出那個溫和幸福的小窩,帶着對世界的懵懂認知,走向滾滾紅塵,去經歷屬於他自己的愛恨情仇,感受着他獨有的酸甜苦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