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三章 煉劍

類別:玄幻奇幻 作者:烽火戲諸侯字數:16601更新時間:24/06/27 20:00:11
    戰場上響起嘹亮的號角聲,妖族開始收兵撤軍。

    這一場延續了兩旬光陰的序幕戰,妖族大軍依舊未能攻到城牆。

    城頭劍仙依舊風采絕倫,蠻荒天下這邊大妖出手次數較少,施展神通的飛昇境和仙人境大妖,不過雙手之數,並且都沒有真正陷陣,所以顯得被劍氣長城穩穩壓過了一頭。

    在這期間,公認最出彩的兩場大戰,一場是左右再次一人仗劍,孤軍深入,差點搗爛了一座位置相對靠前的庚午軍帳,惹來兩頭飛昇境大妖的出手,左右依舊不退,劍氣浩浩蕩蕩,從城頭那邊俯瞰大地遠處,就像憑空出現了一座凝聚爲實質的小天地,無窮盡的雪白劍氣,以左右爲圓心,形成一個遮天蔽日的巨大半圓,所過之境,妖族肉身與魂魄皆碎,俱是化作齏粉的下場。

    劍氣長城這邊,根本見不着左右的人。

    只見劍氣與劍光。

    前不久悄然破開瓶頸的仙人境劍仙米祜,站在依舊是玉璞境的弟弟米裕身邊,兄弟二人,心情各異。

    米祜覺得左右的劍氣若是能夠再多一些,才叫痛快,天下劍仙當如此。

    米裕面有苦色,覺得左右這廝的劍氣,是不是太多了些?

    如果說依舊喜歡獨來獨往的左右,與那兩頭飛昇境大妖的悍然出手,這一場壯闊至極的廝殺,戰場是在人間大地。

    那麼另外一場,就真正發生了天上,陳淳安出手,竟是將蠻荒天下的一輪明月,從天幕極高處,拽下人間。

    幾乎整座蠻荒天下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都擔心那一輪越來越龐大的圓月,當真會就那麼緩緩墜入人間。

    託月山灰衣老者依舊沒有攔阻,反而舉頭望去,笑言了一句書生好手段。

    不愧是被譽爲在亞聖一脈另起高峯的陳淳安。

    中土神洲之外的八大洲,婆娑洲的陳淳安,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皚皚洲的劉大財神,各有所長,哪怕是眼高於頂的中土神洲練氣士,也不敢輕言這三洲砥柱之人,不夠分量。

    灰衣老人任由那位自號荷花庵主的飛昇境巔峯大妖,傾力出手與陳淳安掰手腕。

    煉化了半數月魄的飛昇境道人大妖,佔盡了天時地利。

    但依舊未能阻擋陳淳安的那份通天手段,使得一**月緩緩落向地面。

    所謂的緩慢,其實是一種錯覺,若是真有那上古神靈、得道之人長居明月中,估計才能體會到那種風馳電掣的急墜大地。

    戰場之外,蠻荒天下修了道、境界不低的修士,越是接近上五境,越能夠感受到那股鋪天蓋地的窒息感,也越能夠清晰看到那輪明月的“月宮”光景,亦有一條條了無生氣的連綿山脈,眼力更好的上五境修士,還能夠看到一座座死氣沉沉的宮殿廢墟,巨大的枯木,能夠將那山脈壓出豁口的一具具古老屍骨,有那一件件大如湖澤的懸浮衣裳。

    浩然天下曾有兵家聖人,說了一句褒大於貶的言語。

    “可惜醇儒不跋扈,文章未能通天路。”

    如果說這句話的人,在劍氣長城目睹過陳淳安的此次出手,應該不會有此謬論。

    而劍氣長城對於浩然天下九大洲,最熟悉的,其實不是中土神洲,而是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對醇儒陳淳安更是半點不陌生。

    這也要歸功於阿良的大肆宣揚,說讀書人裏邊,陳淳安算是一個相當另類的高人,簡直就是老夫子掄錘子,文武雙全,能寫文章,也能打架,厲害的厲害的。

    不過那輪明月終究是沒有被徹底拽落人間,那荷花庵主傾盡全力,與陳淳安僵持了足足半個時辰。

    故而那一夜,這一輪圓月離地最近,極爲碩大明亮。

    這兩場戰事,應該就是最名副其實的神仙打架了。

    爲劍氣長城增加了不少士氣,劍修出劍更快,那條匯聚了數萬把本命飛劍的劍氣瀑布,愈發洶涌。

    只不過這一撥攻勢,相較於蜂擁而上、而死的妖族大軍,真正陷陣的妖族修士,還是少。

    所以劍氣長城劍修積攢下來的戰功,大多寥寥。

    所以皚皚洲那位名叫謝松花的女子劍仙,可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狠狠撈了一筆戰功。

    妖族大軍停下攻勢後,不再像以往那般任由屍體晾在戰場上,隨意曝曬,任由劍氣長城的某些劍修去戰場“撿錢”。

    開始尊重戰死的妖族修士,儘量收攏屍體,骸骨連同所有遺物,悉數仔細清點、存檔,歸還後人。

    劍氣長城這邊,自然不會允許妖族大搖大擺收拾戰場。

    關鍵是妖族大軍的暫時撤退,大有學問。

    有那大妖手託一隻雕刻有鼠來寶樣式的金壺,祭出之後,所有靈氣盎然的靈器法寶,這些無主之物,自動離開戰場,往那金壺急急掠去。

    還有那大妖持有一隻墨玉雕刻的趕珠雲龍玉牌,驀然攥緊之後,光彩奪目,一條條不過手指長度的黑色蛟龍,從玉牌當中游曳而出,遠離玉牌之後,彷彿惡蛟失去了壓勝,驀然變作一條條龐然大物,四爪重重砸地,輕易激起數十丈高的塵土,試圖絞殺那撥離開城頭的劍修。

    曾經負責過一次攻城戰的大妖重光,祭出其中一件本命物,是一碗水,輕輕呵出一口氣,吹皺水面,驟然生出一個無比深邃的小漩渦,宛如星河璀璨。

    戰場上的妖族魂魄,形成一道道陸地龍捲,往南邊席捲而去,試圖融入那只水碗。

    收攏魂魄,既可以放歸戰場之外的蠻荒天下,也可以在至寶當中積蓄起來,免得被此地劍氣、劍意無形煉化,

    至精至純的天地靈氣,看似大道從來不親人,事實上對於天時地利齊全的修道之士,會出現一種玄之又玄的親近、

    劍氣長城的那麼多遠古劍意,便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那些殘肢斷骸、屍骨鮮血,滲透大地,會極大改變戰場的氣數。

    劍仙必須要處理,肯定無法全部消弭,但是能夠清除多少就是多少。

    不然原本屬於劍氣長城的“天時”,就會傾斜向蠻荒天下。

    這是劍修除去老大劍仙和腳下那堵城牆之外,最大的依仗。

    所以戰場上就出現了最奇怪的一幕,明明雙方大軍都已停戰。

    但是大妖和劍仙的出手,卻越來越頻繁。

    不斷有遺留在戰場上的修行寶物,破損的靈器,被雙方各自施展手段,駕馭,收入囊中。

    更多是在雙方爭執中,當場破碎四濺。

    只是相較於先前的兩軍對壘,如今廣袤戰場上,劍仙與大妖的出手動靜再大,氣象也還是有限。

    雙方停戰之後,迎來一個短暫的休歇期,按照以往規矩,劍修能有個長則半旬、短則三兩天的喘息機會。

    陳平安沒有立即離開牆頭,依舊盤腿坐在那邊,關注着敵我雙方的遙遙出手。

    劉羨陽走到陳平安身邊坐下,他要馬上去與同窗好友們匯合,此次負笈遊學劍氣長城,重點還是那個“學”字,對於殺妖一事,不管其餘亞聖一脈的儒家弟子是如何看待,反正劉羨陽沒那麼上心,如果不是陳平安坐這兒,劉羨陽都未必願意出手,劉羨陽從來就要比陳平安活得更輕鬆,更自在。

    至於何時離開劍氣長城,誰都不清楚,得看那位陳氏聖人的意思,劉羨陽撓着頭,眺望遠方戰場上驟起驟無的凌厲劍光,說道:“我那些戰功,都算在你頭上。”

    陳平安嗯了一聲,笑着遞過去養劍葫。

    劉羨陽搖頭道:“不喝,哪怕是想着酒後亂性,那我身邊也得有個好看姑娘不是?”

    聽說這傢伙在劍氣長城撰寫了皕劍仙印譜,劉羨陽打算讓陳平安幫自己也刻一對印章,一個直白些,就刻“劉大劍仙”,另外一個,實誠些,刻那“守身如玉劉羨陽”。

    陳平安低聲問道:“那個妖族修士,竟然在你出劍後安然無恙?”

    劉羨陽笑道:“也是位劍修,還有那護身寶物,沒那麼容易死。”

    一旁齊狩那邊很熱鬧。

    來了不少人,畢竟齊狩趕在大戰之時,剛好破關而出,成功躋身元嬰境,此次又獨自鎮守一地,確實應該慶賀。

    齊狩不愧是他那座小山頭的領頭人物,本身又是齊家子弟,身邊很快就聚攏了十數個好友,男女皆有。

    有些是陳平安的熟人,例如龍門境劍修,當時在大街上第一個守關的任毅。

    還有負責守第二關的金丹境劍修,溥瑜。是一位頗爲玉樹臨風的白衣公子哥。

    還有幾位與他們差不多歲數的女子劍修,與那齊狩道賀是一半,還有一半的原因,是奔着齊狩的兩位鄰居來的,她們與那浩然天下的大家閨秀是截然不同的性情,這會兒就大大方方,望向陳平安和劉羨陽,毫不掩飾她們的打量眼神,所謂的竊竊私語,也半點不竊竊。

    劍氣長城之上,先前輪換上陣的大戰間隙,得閒時,相熟的劍修們,相互間偶爾會聊一些別處戰場的事情,其中就有二掌櫃與那婆娑洲的讀書人,可以聊的話題,還不少。

    至於死了哪位劍修,誰的本命飛劍在戰場上譭棄了。

    反而至多就是哦一聲,點個頭,表示知道了,就沒有什麼然後。

    陳平安晃了晃養劍葫,打趣道:“這不是有了,還喝不喝?”

    劉羨陽跳下牆頭,唸叨着“走了走了”。

    等到劉羨陽遠去,其中一位女子劍修笑問道:“二掌櫃,你這朋友姓甚名甚?當下有無眷侶小媳婦?”

    陳平安笑道:“方纔他在,自己不問?”

    那女子笑呵呵道:“我這不是害羞嘛。”

    陳平安有些無奈,方纔她看那劉羨陽,就像劉羨陽沒穿衣服似的,沒有半點的羞澀。

    她叫司徒龍湫,是太象街司徒家族的庶女,觀海境瓶頸劍修,與董不得是閨中好友,在劍氣長城的同齡人劍修當中,境界不高不低,但是性情開朗,極有江湖氣,劍氣長城的有趣事情,經過她一潤色,往往就會變得更有趣,許多小道消息的源頭,都來自她和董不得的捕風捉影,大多真事會讓人覺得假得不行,假事卻比真事更真。

    當時董不得找上寧府,讓陳平安幫忙篆刻三方藏書印,其中一方,就是司徒龍湫的。

    二掌櫃的爲人正派、童叟無欺,司徒龍湫的我發誓絕對是真事,顧見龍的容老子說句公道話,董畫符的花錢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後算我的。

    是如今劍氣長城的最新五絕。

    劍氣長城老的五絕,是那阿良的賭品過硬、唾沫洗頭,隱官大人的脾氣最好、從不打人,老聾兒的是人就說人話,陸芝的國色天香,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其實都與劍術、境界沒什麼關係。

    當下陳平安和司徒龍湫,大概也算是一種高手相逢了。

    司徒龍湫突然笑問道:“雁蕩山在浩然天下很有名氣?”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寶瓶洲的一座名氣不大的山,風水很好,只是暫時未能揚名,不過我有個好朋友,行走江湖山野,喜歡寫山水遊記,與我說到過這麼個地方,風景奇絕,其中就有大龍湫,所以我的印象比較深刻。”

    司徒龍湫惋惜道:“我還以爲是個聞名天下的五嶽山頭。”

    她隨即展顏一笑,“無所謂,也很好了。”

    因爲董不得交給她的那方印章上邊,有那邊款,內容頗爲稀罕古怪,“歇於雁蕩山大龍湫,及三更夢中,星火滿天,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中”。

    她得了印章後,問了許多家中藏書頗豐的好朋友,關於雁蕩山大龍湫,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陳平安想起一事,笑道:“不過有個好消息,雁蕩山極有可能會成爲寶瓶洲新東嶽的儲副佐名,提拔爲儲君山之一,以後的名氣,應該會大很多。”

    司徒龍湫愣了一下,“儲君之山?什麼亂七八糟的。”

    然後她大笑起來,“反正還是好事。”

    司徒龍湫轉身走回齊狩那邊,一起御劍返回北邊城池。

    郭竹酒飛奔而來,已經蹲在了師父身邊好一會兒,小聲說道:“師父,放心,我不會與師孃告密的,師孃是大,可我還是更向着師父些。”

    陳平安輕聲笑道:“你也好,司徒姐姐也好,在師父的家鄉那邊,都是仙子。”

    郭竹酒好奇問道:“仙子?會不會放屁?放了屁臭不臭,會不會故意悶在裙子裏邊?不然就不是仙子了吧?換成我是仰慕仙子的男人,可受不了這個。所以換成我是仙子的話,只會躲在被子裏偷偷放屁,掀開被角兒,扇扇風,應該也臭不到自己。”

    陳平安早已習慣了郭竹酒那種天馬行空的想法念頭,又喝了一口養劍葫裏邊的水丹藥酒,靈氣近乎枯竭的可憐水府,愈發緩解幾分,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腦袋,起身道:“走,找你師孃去。”

    師徒二人,一起去往寧姚那邊。

    郭竹酒蹦蹦跳跳,可惜沒有背上小竹箱,隨口問道:“師父這次打殺了幾頭大妖?”

    陳平安笑道:“師父能夠保命就很不錯了。”

    郭竹酒轉折如意,毫無凝滯,點頭道:“師父開恩,暫且留下它們狗頭一時半刻。”

    陳平安問道:“你爹那邊怎麼樣?”

    郭竹酒咧嘴一笑:“半路上遇見了,准許我先找師父,晚點回家。”

    這句簡簡單單的言語,一個可以多推敲幾分的“半路遇見”,就讓第一次經歷這種大規模戰爭的陳平安,心中的鬱郁心情,生出幾分暖意,如雲開月明。

    陳平安負責的戰場位置比較居中,離着寧姚他們不算近。

    郭竹酒是不怕路遠的,陪在師父身邊走南闖北,多走一步都是好的,說不定走着走着,小師妹就超過那個兒不高的大師姐了。

    一路往左手邊而去,期間路過了那位玉璞境瓶頸劍仙吳承霈,依舊不曾出劍一次,始終在以整座戰場作爲磨劍石,以此煉劍。

    劍氣長城,有那千奇百怪的本命飛劍,有的可以化作一尊遠古神祇金身,有的可以打造出符陣,有的可以有那五雷纏繞飛劍,出劍即是施展五雷正法,還有神仙眷侶的兩位地仙劍修,一把飛劍可以化作蛟龍,另外一把名爲“點睛”,兩劍配合,威力驟增,完全不亞於劍仙出劍。不一而足,無奇不有。

    難怪劍氣長城根本就不需要其餘的練氣士。

    龐元濟也沒有離開牆頭,身邊跟着一個仰慕他的少女,高野侯的親妹妹,高幼清。

    見着了陳平安和郭竹酒,龐元濟笑着點了點頭。

    陳平安現學現用,笑眯眯問道:“龐兄,斬殺了幾頭大妖啊?”

    龐元濟笑道:“與你一般。”

    陳平安說道:“你一個地仙大修士,與二境修士較勁什麼,跌份兒。”

    郭竹酒跑到高幼清身邊,踮起腳,摸了摸高幼清的腦袋,神色和藹慈祥,點頭教訓道:“幼清啊,嫁出去的姑娘才是潑出去的水,你這會兒還沒嫁人呢,剋制,要剋制啊。”

    高幼清伸手拍掉郭竹酒的手,瞪眼道:“綠端,別瞎說。”

    少女眼角餘光卻望向白衣翩翩的龐元濟。

    陳平安和郭竹酒繼續前行,陳平安瞧見了牆頭某個唾沫四濺的年輕人,示意郭竹酒不要出聲。

    只是陳平安走出沒幾步,那顧見龍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很快發現了那個笑容和善的二掌櫃,顧見龍二話不說,呼朋喚友,匆忙御劍返回城池。

    寧姚那邊,多出了兩張陌生面孔。

    醇儒陳氏子弟,賢人陳是。與婆娑洲山麓書院,君子秦正修。

    兩人都沒有像劉羨陽那樣殺妖,道理很簡單,不是劍修,妖族大軍無法靠近城池,幫不上什麼,加上劍修出劍講究銜接緊密、滴水不漏的配合,陳是與秦正修的一些個術法神通,哪怕威力巨大,但是很容易幫倒忙。

    所以兩位至交好友,更多是名副其實的遊歷,走遍了城頭走馬道,原路返回後,才趁着大戰間隙,與陳三秋他們打聲招呼。

    因爲早年從劍氣長城帶走那把“浩然氣”的儒家君子,與秦正修是一見如故的摯友,兩人也是同時躋身的君子。

    那位君子希望秦正修幫着自己捎話問候。

    秦正修在與疊嶂閒聊。

    疊嶂在說些大戰內幕,說先前這一場戰事,我們劍氣長城這邊,不用刻意早早追

    求最大程度的殺傷,甚至接下來還會適當收攏戰線,將那妖族大軍慢慢絞殺,可是真到了緊急時刻,妖族大軍兵臨城下,極有可能蟻附攻城成功,就會有大量劍仙離開城頭,穩穩守住前線,將戰場切割出來,然後再由地仙劍修帶隊,下城廝殺,戰力不高的中五境劍修,只需要負責守住城頭。

    陳三秋和晏啄蹲在一旁,在看熱鬧,偷着笑。學那二掌櫃雙手籠袖,如同蹲在田壟上盯着莊稼地收成的村夫。

    如此這般細聲細氣與人言語的疊嶂,很少見的。

    寧姚在閉目養神。

    先前秦正修自報名號後,還說了自己與那位儒家君子的關係,寧姚難得開口多說幾句,這才離開人羣,獨自一人溫養劍意。

    董畫符在與範大澈聊着回了城池,該吃什麼,該喝什麼。董畫符說範大澈你這次表現不錯,應該買一壺青神山酒水慶祝慶祝。

    陳是突然說道:“先前應該有叛變的劍修,以損失一把本命飛劍的代價,暗中傳訊妖族。”

    這是一個極其不討喜的說法。

    這大概也是陳是只要一離開家族,就會莫名其妙處處樹敵的原因之一。

    只不過寧姚這些人都沒什麼異樣神色。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鋪子得掙錢。誰攔得住。”

    董畫符轉頭說道:“爲了活下去,好歹付出了一把本命飛劍的代價,不知道以後你們南婆娑洲的讀書人,敢不敢拿出實打實的半條命去活命,我聽說不修行的尋常讀書人,學問不小,就是都不太吃得住痛,有句話怎麼說來着,家裏沒刀後院沒水井,上吊死相太難看,廊柱太硬水太涼?”

    秦正修皺了皺眉頭。

    陳是反而笑了起來,“是有這麼些個說法,沒法子,浩然天下讀書人實在太多,好的壞的,什麼樣的人都會有的。”

    董畫符瞥了幾眼年輕書生,點了點頭,“你倒是個好說話的,回頭請我喝酒。”

    陳是覺得有趣,笑問道:“不是你請我喝酒嗎?”

    董畫符笑了笑,“大澈啊。”

    範大澈立即無奈說道:“連二掌櫃都沒辦法讓董黑炭掏錢。”

    秦正修轉頭望去,來了兩個人,一位身穿衣坊法袍、懸佩劍坊長劍的年輕人,臉色慘白,瞧着很像個戰力不濟事的病秧杆子,但是因爲劉羨陽的緣故,秦正修知道此人便是寶瓶洲大驪龍泉的陳平安,如今還是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是左右大劍仙的小師弟,先前劉羨陽與陳平安毗鄰出劍,秦正修大開眼界,劉羨陽深藏不露,哪怕是與劉羨陽關係極好的陳是,也是第一次知道劉羨陽是劍修。

    陳平安笑着作揖道:“見過君子賢人。”

    秦正修與陳是也作揖還禮。

    董畫符嘀咕道:“亞聖一脈門生,遇見了文聖一脈弟子,就算不打架,也該吵一架。”

    寧姚站起身,說道:“回了。”

    陳平安祭出符舟,登上渡船。

    秦正修和陳是婉拒了陳平安的邀請,說要再逛一逛劍氣長城。

    符舟往北而去。

    渡船之上,除了陳平安,其實全部都是劍修。

    陳平安與郭竹酒坐在一側,使勁划船。

    陳三秋和晏啄在另外一側發力。

    董畫符搖頭道:“太丟人了。”

    範大澈深以爲然。

    城頭那邊,秦正修望向那一幕。

    渡船之上,除了那個陳平安,其實全部都是劍修,卻都沒有御劍。

    陳是笑道:“劉羨陽經常跟我吹噓,家鄉那陳平安,此人有多聰明,學東西有多快,除了悶葫蘆了些,不愛說話,好像就沒有半點毛病了。最早的時候,言之鑿鑿,拍胸脯與我保證,說陳平安一定會是天底下最會燒瓷的窯工。後來劉羨陽就不提龍窯燒瓷這一茬了。”

    秦正修說道:“大概劉羨陽自己都想不到,陳平安會成爲文聖先生的閉門弟子。”

    陳是看了一眼遠去的符舟,“估計陳平安也一樣沒有想到,劉羨陽會成爲劍修。”

    陳是感慨道:“我姐曾經說過,寶瓶洲的驪珠洞天,人傑地靈,是一塊風水寶地。”

    甲申帳內。

    劍修雨四步入其中,除了離真,所有人的視線都聚攏過來。

    少年木屐問道:“如何?”

    雨四笑道:“好傢伙,我敢確定是個劍修,不是什麼修行浩然正氣的儒家門生,只不過劍術玄乎得很。”

    說到這裏,雨四擡起手臂,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氣,“瞧見沒,法袍絲毫無損。”

    雨四捲起袖管,原本裹了數張金色書頁的手臂,已經血肉模糊,氣笑道:“虧得有點傍身物件,不然就算不死,也要被此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劍意,剮掉一層皮。”

    木屐問道:“劉羨陽是如何出的劍?”

    雨四搖頭道:“對不住,我真不知道對方是怎麼出的劍,無聲無息,就來了……就像被前輩們瞥了一眼,就會起一身雞皮疙瘩。”

    木屐皺眉,“是那劉羨陽的劍氣太快,快到了能夠穿過光陰流水,都不激起細微漣漪。比如剛剛破境的齊狩,他那把名爲心絃的飛劍,本命神通就是可以將光陰長河對於飛劍的天然阻滯,降低到最少,故而極快。還是說劉羨陽的本命飛劍,比這更加古怪?”

    那個年輕女子說道:“北俱蘆洲大劍仙韓槐子,太徽劍宗有一位新劍仙,劉景龍,本命飛劍就極其玄妙詭譎,雖然不知名字,但是被譽爲‘近道’。”

    雨四笑着使勁搖頭,晃了晃手臂,有些心疼那幾張金色符頁的銷燬,“境界應該沒那麼高,肯定不是上五境劍仙。就是劍術太古怪。”

    一把傳訊飛劍來到甲申帳。

    看完密信後,木屐露出笑容。

    甲申帳內,所有人都有些笑意。

    木屐站起身,繞過書案,雙指併攏,畫了一個圓圈。

    大帳之內,出現了一幅約莫丈餘高的懸空長卷。

    木屐沉聲道:“癸未帳那邊,已經爲所有軍帳送來了情報,這是劍氣長城的駐守分佈圖,每一位上五境劍仙的大致分工,一些個相對固定的所站位置,信上都有記錄、標註出來。此外,殺力不容小覷、可以單獨鎮守一方的元嬰劍修,再加上所有殺力較大的金丹劍修,都有專門的詳細記載,尤其是寧姚這撥最年輕的天才,一些龍門境、觀海境都有單獨的標註。”

    木屐開始報出一位位重要劍仙、劍修的名字,以及他們的出劍方位、具體的守城職責,少年每說一個名字,那個年輕女子就在畫卷上寫下一個極其細微的名字,好在甲申帳內都是眼力極好的修士,哪怕境界不高,稍稍凝神注視,近在咫尺的畫卷,字再小,也看得真切。

    畫卷上的名字,分三種顏色,金色,硃紅,墨黑,分別對應上五境劍仙、元嬰劍修,以及金丹在內的所有中五境劍修。

    木屐着重說道:“能夠在這上邊有名字的,哪怕是看似不起眼的墨黑顏色,但境界越低的,越需要我們找機會斬殺。”

    那年輕女子說道:“那我就以金色筆墨,圈畫出這些特殊名字?”

    木屐點頭道:“可以。比如劍仙郭稼之女郭竹酒,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

    畫卷上。

    有那劍氣長城的巔峯十人。

    再有連同大劍仙嶽青、姚氏家主姚連雲、北俱蘆洲韓槐子,晏家供奉李退密在內的一位位大劍仙。

    以往一次次攻城,蠻荒天下的大妖,不是沒有如此計較過這類細枝末節,只是計較了,永遠趕不上變化。

    這一次,蠻荒天下有甲申帳在內六十軍帳,將近五千修士,既有甲申帳這般只負責自家地盤的戰況,更多的軍帳,都需要兼顧某一件大事。

    這是因爲甲申帳相對比較特殊,因爲擁有太多的劍仙胚子,所以無需分心,託月山離真,背篋,涒灘,雨四,年輕女子劍修流白,整個蠻荒天下蒐羅出來的百劍仙種子,這一座甲申帳就多達五位,已經不能更多了。

    其它的軍帳,會兼顧其它,例如癸未帳這種,需要額外關注劍氣長城主力劍修的動靜,以及記錄每一位城頭劍仙的出劍,爲何出劍,對誰出劍,出劍力度、殺力如何,是否破境,以及極爲關鍵且隱蔽的一點,就是辨認對方是否刻意留力,若是有,就圈畫起來,看一看以後戰場表現是否依舊如此“客氣”,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除了確定對方的誠意之外,就可以適當減少相對應軍帳戰場的兵馬,攻勢不用太過激烈,但是也絕對不可以太過痕跡明顯,不然一旦對峙雙方達成默契,卻被劍氣長城看破,以陳清都的脾氣,那位劍仙的下場,肯定不會好。如此一來,殺雞儆猴,那邊的劍仙,還怎麼敢暗中示好。

    會有辛卯帳,額外負責己方大軍所有上五境修士的具體調配,劃撥給其餘軍帳戰場。

    庚寅帳管着軍需補給。乙未帳,掌管着後續兵馬的,需要引領他們去往戰場後方的既定位置,安營紮寨,隨時趕赴戰場,以及安排出一條合適的推進路線。

    至於爲何蠻荒天下的巔峯大妖,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位,好像一個個都缺席,除了戰場暫時無需這些大佬出手,其實他們也都很忙,傾盡半座天下的勢力來攻打劍氣長城,是蠻荒天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壯舉。戰場後方,衆多桀驁不馴的割據勢力,不是誰都願意乖乖聽話的。有些個體極其強橫的大妖,的的確確,連那審時度勢都不懂,這就需要鎮壓。還有許多想要明面上聽從調令、卻私底下隱藏家底的,還有最爲麻煩的,後院起火,內訌不已,更有一撥劍仙,不當那堂堂正正的劍仙,根本不願意光明正大出劍,當起了陰險的刺客。專門刺殺那些帶軍北上的領袖,以此阻滯一支支往北的妖族大軍。

    當一位劍仙執意要殺人就走,會是天大的麻煩。

    打敗一位修士,與斬殺一位修士,是天地之別。

    爲何明知陳平安是在釣魚,甲申帳依舊要殺此人?就在於陳平安是打死了離真,而不是打贏那麼簡單,這樣一個一旦真正成長起來會變成巨大麻煩的存在,值得甲申帳拿出一位上五境劍修去押注,只是當時情報缺失,對於那位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無法準確評估她的出劍方式和殺力大小,所以甲申帳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木屐毫不猶豫將這份過失,攬在了自己身上,哪怕極有可能爲此會失去一個託月山賜姓、譜牒記名的機會,木屐還是沒有任何後悔。

    打仗,要死人,死很多人,又不是過家家,只要打贏了,一切好說,隨隨便便都可以找補回來,可要是大戰輸了,蠻荒天下以後誰是主人,都難說了。

    蠻荒天下的版圖,大概要比浩然天下大出兩個北俱蘆洲。

    相對富饒的浩然天下來說,蠻荒天下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就像個空架子,大地貧瘠,物產稀缺。

    雖說也不乏獨有優勢,只是相比那個鄰居,還是差了太多。

    但是這種巨大的懸殊,是拿一整座天下在與另外一座天下作對比。

    何況妖族的繁衍生息,開枝散葉,極快。

    加上妖族修士幾乎沒有道德約束。

    也有一些極大的王朝,佔據着幅員遼闊的地盤,也有讓其它勢力垂涎三尺的肥沃土地,以及不少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據說不輸給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洞天福地。

    雨四灌了一口劣酒,抹了抹嘴,笑道:“那個陳平安,我去戰場上,也瞥了幾眼,就像涒灘所說,很狡猾,與他捉對廝殺,是個極其難纏的主兒。”

    離真說道:“對方跌了境,加上又不是先天劍修,這會兒出手,自然會很勉強。能夠守住他那塊地盤,要歸功於劉羨陽和齊狩的幫襯,但是即便如此,計算自己的飛劍殺力、計算敵方的戰力,注重細節,打消耗,是他最擅長的。”

    那女子說道:“對付這個傢伙,一定要形成碾壓之局。”

    木屐問道:“那就嘗試一下圍殺?離真你主攻,雨四幫忙壓陣,涒灘負責撿漏,至於行不行,試試看再說。”

    背篋突然說道:“把離真換成我。”

    離真臉色陰沉。

    背篋說道:“是我師父的意思。”

    離真這才臉色好轉幾分。

    蠻荒天下的山巔大妖當中,哪怕是枯骨大妖白瑩、曳落河主人那般出了名的霸主,依舊會飽受詬病。

    唯獨背篋的那個師父,算是更容易見到的一位大人物,因爲常年雲遊四方,並無宗門、居所,

    卻幾乎少有非議,撐死了就是說此人空有境界,偏偏不願爲蠻荒天下出力。

    都說當年那場十三之爭,他如果願意出戰,根本就沒有後來兩場攻城大戰的麻煩了。

    但是他直接拒絕了。

    兩頭違背誓言而身死道消的大妖,兩邊有宗門子弟失心瘋,竟然去與他尋仇。

    結果他劍都沒出,隨隨便便一拳錘殺了爲首的玉璞境妖族,據說就只是一拳。

    其餘修士,都被那個當時還是少年的雜種劍修背篋,一一出劍斬殺,只剩下幾隻螻蟻得以僥倖苟活,逃回了各自宗門,幫忙捎話,然後趕去道歉,最後兩頭玉璞境妖族,在師徒二人身邊當個好幾年的扈從,幫着背篋喂劍。

    蠻荒天下的道理,歷來簡單,直來直往,拳頭大者道理多。

    蠻荒天下如果有自己的一部正統史書,那麼每一頁都註定滲透着濃重的血腥。

    許許多多好不容易擁有了王朝雛形、大國跡象的地方勢力,都是被性情乖張的巔峯大妖,肆意踐踏而破滅,

    許多憑藉數代君主殫精竭慮、辛苦營造出來的京城,一夜之間就會變作廢墟,遍地鮮血,

    例如枯骨大妖白瑩,麾下六位心腹大將,更是個個喜好將一國千里之地變作座座墳冢,皆淪爲枯骨傀儡,然後養蠱一般,最終剩下一些可用之材。

    只有劍修,無論境界高低,能夠在種種莫名其妙的災殃當中,倖免於難。

    因爲這是託月山訂立的規矩。

    蠻荒天下的劍修胚子,就像浩然天下的讀書種子,甚至可以說,被呵護得更好。

    這其實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情,

    蠻荒天下的共同敵人.,是那座劍氣長城,是那些劍修。

    但是蠻荒天下無論如何攻城,如何一次次慘淡收場,

    對於劍氣長城的劍仙劍修,都願意抱以一種純粹的敬意。

    戰場廝殺,毫不手軟。

    離開戰場,提及劍氣長城那邊的劍仙,興許親身經歷過戰事的妖族修士,會有刻骨恨意,卻獨獨從無任何的詆譭謾罵。

    寧姚獨自回了寧府,說是閉關煉劍。

    其餘人等,在疊嶂酒鋪那邊喝了一頓酒,範大澈早已認命,借錢請客。

    這頓酒喝得很快,陳三秋等人都已各自回家,郭竹酒一路飛檐走壁,去見那只小竹箱,好久不見,十分想念。

    最終只留下了酒鋪的大掌櫃和二掌櫃,以及衆多跑來解饞的酒鬼。疊嶂忙生意,陳平安蹲在路邊喝酒。

    鬱狷夫和那朱枚竟然也跑來這邊喝酒了。

    鬱狷夫拎了酒壺,走向陳平安,在那二掌櫃身邊打屁的劍修立即笑嘻嘻讓出位置,一個比一個善解人意。

    鬱狷夫坐在一旁臺階上,朱枚就站在不遠處,在溪姐姐這般江湖豪氣做派,少女終究是學不來。

    鬱狷夫問道:“陳平安,你那拳法,在寶瓶洲流傳不廣?”

    陳平安搖頭道:“學的人很少,屈指可數。以學拳人數來定,就是小拳種。從拳意高低去看,就是大拳種。”

    鬱狷夫點了點頭,“陳平安,爭取早些躋身遠遊境,你與曹慈,不談什麼天才不天才,武道路上,哪怕你們走在了前邊,也不是壞事,最少對我來說是這樣。別學那些山上修道人,只走獨木橋。”

    陳平安舉起酒碗,笑道:“共勉。”

    鬱狷夫喝過了酒,便帶着朱枚離去。

    陳平安與那孩子桃板招呼一聲,就返回寧府,只是到了大門那邊,突然與門口等候的白嬤嬤說要回一趟城頭。

    駕馭符舟,離開城池,下邊是一座座劍仙私宅。

    到了城頭,先去找了大師兄左右。

    說了自己的想法後,左右笑道:“能這麼想是最好,省去我一些麻煩,你目前這點修爲,能做多

    大的事情?最終大局走向,該怎麼走就是怎麼走,你那些縫縫補補,用心好,不過僅限於此,沒大用。不過在這之前,我倒是有個問題要問你,且不去說境界、身份,只說一個可能,你要是死在這邊,就能守住劍氣長城,你死不死?”

    陳平安默不作聲。

    左右說道:“反正只是個不可能的可能,所以心中答案是什麼,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多與自己較勁,如何與天地較勁,別覺得自己思慮多多,是壞事,我們儒家講一個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佛家有那次第,漸悟,頓悟止觀。道家也有積攢黍米一說。慢慢來吧。”

    陳平安俯瞰南方戰場,輕聲說道:“師兄教誨,銘記於心。”

    左右想起一事,“治學一事,不可懈怠。我再給你兩個小問題,想一想佛道兩家爲何在對待塑造神像一事上,差異如此之大?再就是那佛家四大菩薩,智慧,慈悲,踐行,願力。你覺得若是按照先生的順序學說,怎麼個先後,才是更好,最好的。是智慧最先,心生慈悲,發大宏願,再去踐行?還是先有慈悲心,發宏願,於踐行中生智慧?自己去想,多想。”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然後苦笑道:“師兄,這可不是什麼小問題。”

    左右說道:“在我這邊,就是小問題。在先生那邊,都不是什麼問題。”

    陳平安告辭離去,心意微動,就沒有去往茅屋那邊找老大劍仙。

    反而又多出一件事情需要他陳平安去做。

    左右皺眉道:“你就不能爽快點?非要這麼折騰我的小師弟?”

    如果不是那位老大劍仙,劍術確實高,左右都要說上一句你算哪根蔥了。

    陳清都來到左右身邊,雙手負後,笑眯眯道:“劍術最高就是好啊,每天都神清氣爽。”

    陳清都視線所及,是一座極遠處的小天地。

    小天地當中,是一座正兒八經的學塾,一位儒衫男子正在爲少年少女們傳道授業。

    先說了詩詞學問上的開山一事,以白日依山盡、池塘生春草兩句作爲例子,講了兩句看似粗淺直白,實則佔盡風光,完全不給後人留餘地了。

    這位儒士化名周密,身後是金碧山水手法的山水對屏,身前書案上,擺滿了書籍和文人清供,有那文房四寶,還有鎮紙、墨牀在內的小九件。

    越是那種華而不實的靈器,可能只是浩然天下尋常仙家山頭、世俗豪閥門第的雜項文玩,就越會被蠻荒天下的許多妖族修士,奉若珍寶。

    這個周密,正是古井深淵當中王座第二高的大妖,僅次於那位灰衣老人,甚至要比那個懸刀背劍的大髯漢子劉叉,座位更高。

    他被譽爲蠻荒天下的“學海”,學問一事上的託月山。

    博覽羣書,學無所不通,無所不精,門門學問斐然,儒釋道三教,諸子百家,詩詞,術算,書法,繪畫,金石,音韻訓詁,都極爲擅長。

    周密自號老書蟲,又被譽爲通天老狐。

    弟子當中,綬臣,採瀅,同玄,桐蔭,魚藻,還有那個甲申帳的流白,如今都在百劍仙種子之列。

    除此之外,更早的一大撥弟子,如今都已經是兵家、商家、術家的有道之人。

    周密門下弟子,所有人的姓氏,都需要等到攻破劍氣長城之後才能有。

    事實上負責撰寫這份譜牒的執筆人,正是周密。

    相傳歷史上枯骨大妖白瑩曾經好奇詢問一事,“周先生是想要當咱們天下的文教之主不成?”

    周密笑着回答,“不夠。”

    周密今天又說了些做人需天真、做事當世故的瑣碎學問,一說就又是大半個時辰。

    而且往往是先問學生們的答案,作爲夫子先生的周密,再給出自己的答案,若是有人破題絕妙,周密便直接贈送出一件書案清供,今天就送了弟子一方親手篆刻有“溪山無盡”的藏書印。

    周密最早開始傳道的時候,曾經開門見山與所有第一代弟子坦言,浩然天下的讀書人,如今已經不覺得道理可貴了,當然自有其理由,其中的對與錯,好與壞,十分復雜,但是蠻荒天下的讀書人,還遠遠沒有到達那種境界,根本沒資格人人有理,因爲底子太差,所以治學之初,要心懷敬意。周密的所有弟子,課業就只有一件事,每天抄錄諸子百家的典籍。

    今日最後一題,是周密說那人與光陰。

    這有涉及到一個根本宗旨,周密堅信妖族開了竅,幻化人形,但是只有讀了書,才算人。

    周密面帶笑意,將那心中所想,娓娓道來。

    十歲之前,光陰是一條小溪的緩緩流淌,慢得好像一輩子都長不大,看不到遠處的風光。

    二十歲之後,根本不在意光陰的流逝,快慢隨意,多看一眼都算閒得慌。

    三十歲之後,時間開始撒腿狂奔,拽得行人措手不及。

    四十歲之後,像那即將入海的滾滾江河。

    六十歲以後,又是驟然一變,靜謐的湖泊,靜止不動。

    臨終之際,宛如一條瀑布驟然跌落深潭。

    有弟子聽得心領神會,有弟子聽得不太上心。

    周密也並不因此而分高下,只是微笑道:“越純粹的學問,表面上看,越沒有實質意義,但就我個人來看,世間真正的權柄,不是身居高位,不是拳頭很硬,而是一個人,能夠真正影響到多少人的內心。你們聽得進去,很好,聽不進去,也無所謂,有那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長,歲月悠悠,只要不自己鎖死自己的心扉,你們總有機會一步一步往上走。大道風光絕好,到了浩然天下,任君採擷。”

    周密說到這裏,轉頭望向那山水對屏,事實上,是望向了劍氣長城的城頭某處,微笑道:“休道天高無耳目,休言地厚無熱腸。”

    陳清都笑道:“立教稱祖,你還差得遠。”

    夜幕中,有個木訥漢子從那道倒懸山新開闢出來的大門,從劍氣長城來到敬劍閣。

    身邊相伴之人,是施展了障眼法的晏啄父親,與浩然天下跨洲渡船做了無數年生意的晏家家主,晏溟。

    敬劍閣已經閉門謝客,所以就只有兩人行走其中,木訥漢子開始一幅一幅劍仙畫卷摘下收取。

    晏家家主說道:“陳平安,幫忙雕刻一方印章,素章我回頭讓晏啄送到寧府,工費一顆穀雨錢,印文不用你想,就五個字,登城如上墳。”

    陳平安剛剛收起一幅畫卷,想了想,問道:“能不能再加五個字?”

    晏溟笑道:“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出劍即祭酒。”

    晏溟沉默片刻,點了點頭,“不讓你白白多刻五個字,兩顆穀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晏叔叔,不用給錢。”

    晏溟問道:“嫌少?所以乾脆不要?”

    陳平安啞口無言。

    晏溟示意陳平安繼續忙碌,走在一旁,神色淡漠道:“讀書人,能夠在劍氣長城出拳出劍,能講就多講一點良心話,如果我不是個生意人,都要覺得每個字都需要給你錢。”

    陳平安將一幅幅畫卷都小心收起。

    老大劍仙爲何要他做此事,爲何要來這敬劍閣取回所有劍仙畫卷,陳平安猜不到,想不出。

    照做就是了。

    兩人一起走出敬劍閣大門,陳平安走走下臺階的時候,突然說道:“晏叔叔,我能不能稍微坐一會兒?”

    晏溟點頭道:“我去大門那邊等你,別滯留太久。”

    晏溟離去後。

    夜深人靜,浩然天下的天上,就只有一輪月。

    陳平安獨自一人,坐在臺階上,怔怔出神。

    喜歡一個人,就是照顧她一輩子,把自己這輩子也交給她。

    我先走,最後看到的是她。她先走,最後看到的是我。

    能不能找到一個朋友,喝最好的酒,不嫌貴。喝最差的酒,也盡興。

    心中能不能活着一些已逝之人,只要想起他們的言行舉止,就會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

    成大不是慢悠悠的歲月變遷,不是從一個地方走到另外一個地方,往往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心意所至,飛劍所往,身心性命皆自由。

    但是到底應該如何成爲劍修?

    不知道爲什麼,劍氣長城的遠古殘留劍意,似乎一絲一縷,都不曾青睞他陳平安。

    陳平安呼出一口氣,站起身,打定主意,哪怕沒有極爲合適的本命物,那就將就一次,湊齊五行之屬,怎麼都該趕緊重返練氣士第三境,柳筋境。

    不過此舉無異於修行路上的拔苗助長,在那之後,估計就是好一個留人境了。

    與晏溟一起悄然重返劍氣長城。

    陳平安按照老大劍仙的先前交待,將藏有所有畫卷的那件咫尺物,交給晏溟,陳平安自己先回寧府。

    城頭那邊,陳清都收起了那件陳平安的咫尺物,非但沒有打開咫尺物,取出所有劍仙畫卷,反而施展了一門禁忌術法,丟還給晏溟,說道:“還給那小子,就說咫尺物出了點小問題,暫時打不開,以後再說。”

    晏溟硬着頭皮離開劍氣長城。

    陳清都與左右一站一坐,一起眺望遠方。

    陳清都突然問道:“你那小師弟,是不是個傻子,最後一件五行之屬,不早就有了,爲何不煉化。”

    左右說道:“那是火龍真人的手筆,又涉及到純粹武夫的根本真氣,以陳平安如今的境界,將其剝離,根本做不到。一着不慎滿盤皆輸,陳清都,你少在這邊說風涼話。難不成爲了你們劍氣長城,練氣士連跌三境,純粹武夫,再跌一境,你才滿意?”

    陳清都笑道:“你這個大師兄是吃幹飯的嗎?這都不幫忙?”

    這句話,很戳心窩子,因爲左右還真做不到。

    劍術太高,劍氣太多,反而很容易與那火龍真人的埋藏之物,大道相沖,使得陳平安的整個人身小天地,淪爲一處慘烈戰場。

    說實話,在劍氣長城,只要陳清都不去做此事,就沒人做得到。

    但是要求陳清都去做什麼事,誰敢?

    左右倒是還真敢,但是知道只要陳清都自己不願意,沒用。

    陳清都沉默片刻,“陳平安,吃得住苦頭?”

    左右點頭道:“可以。”

    陳清都笑問道:“想要我出手剝離那粒火種,將其煉化第五件本命物,就得付出些代價,陳平安需要走走一條類似形銷骨立、成就真靈神祇之道路,放心,只是類似而已,不是當真如此。不然別說你,老秀才都能跟我拼命。”

    左右破天荒猶豫起來。

    左右爲難。

    陳清都嘖嘖道:“真是白瞎了當個大師兄,還不如小師弟爽利,陳平安已經點頭答應了。”

    左右立即起身,“我去護陣。城頭之上,我先不管,錯過的出劍,我以後補上。”

    陳清都一把按住左右的肩頭,“護個鳥陣,老實待着。成功煉化本命物,毫無懸念,至於之後那條路,護陣有何意義?你殺人本事不算小,可惜教劍救人,是真的不在行啊。”

    左右是真的大動肝火了。

    他忍這老大劍仙不是一天兩次三次五次了,對先生不敬,再可勁兒往死裏欺負小師弟,真當我左右是個沒火氣的泥菩薩?!

    陳清都加大手掌的力度,微笑道:“左右,看來你還是信不過自己的小師弟嘛。”

    左右皺眉問道:“幾成?”

    陳清都伸出一根手指,“一是那個一,這還不夠嗎?”

    左右將信將疑。

    陳清都笑道:“左右的劍術那麼高,我敢騙你?”

    左右直接拔劍出鞘。

    整座劍氣長城都瞬間察覺到了那份異象。

    陳清都卻稍稍更換位置,以手握住劍鋒,任由那把長劍從手心劃抹而過。

    城頭之上,立即濺射出萬千火光。

    大戰又起,牆頭之上,劉羨陽此次沒來,跟在了陳淳安身邊。

    依舊是陳平安與齊狩當那鄰居。

    齊狩覺得有些古怪,今天這陳平安的感覺,有些不太一樣。

    依舊是穿了件衣坊法袍,腰間卻別有一把玉竹摺扇,轉頭對齊狩笑道:“才幾天沒見,齊兄風采更勝往昔啊。”

    齊狩頓時心中瞭然,只是又一想,便不確定了,天曉得會不會是另外一種障眼法,所以齊狩沒好氣道:“離我遠點。”

    那陳平安打開摺扇,輕輕扇動清風,隨隨便便祭出四把飛劍之後,搖頭嘆息道:“齊兄啊齊兄,是誰給你的信心,膽敢以小小元嬰境界,瞧不起一位三境大修士?”

    齊狩置若罔聞,但是今日出劍殺敵,尤其狠辣。

    原本齊狩還想問一問先前爲何左右要突兀出劍,這會兒是半句話都不想說。

    茅屋附近的牆頭上,左右以心聲詢問老大劍仙:“本命物煉化成功,又熬過了那份苦頭,是不是就可以順勢養育出一把本命飛劍?品秩如何?”

    陳清都一臉茫然道:“我有這麼講過嗎?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便宜事,本命飛劍還能隨便贈送?”

    左右轉過頭,望向茅屋門口那邊的老人。

    陳清都收斂笑意,“我曾經借了一隻槐木劍匣,得一還一,只是讓陳平安先成爲一隻劍匣,或者說是一把劍鞘,至於到底能不能養出一把得天獨厚、應運而生的本命飛劍,又是養出什麼品秩的本命飛劍,看他自己的造化。”

    左右深呼吸一口氣,掠出城頭,再一次仗劍離城,孑然一身,鑿陣去找飛昇境大妖。

    寧府密室內。

    三境修士、七境純粹武夫的陳平安,只有陰神出竅遠遊劍氣長城,當下這真身與陽神身外身,依舊留在了寧府這邊。

    因爲老大劍仙說那尊陰神,積攢的念頭,太多太雜,如何洗劍,都洗不出一個純粹,即便洗出個精純光明境界,可那就也不是陳平安了。

    陳平安屏氣凝神,當下心中所想,反反覆覆,是一句書上言語,精騖八極,心遊萬仞,寂然凝慮,思接千載。

    當心神沉寂,近乎酣眠,最後便只有一雙內心深處的念頭,緩緩如蛟龍遊曳在心湖底,只是兩者並未打架,反而怡然相處。

    劍修身心性命皆自由。

    殺力最大,高出天外!

    陳平安猛然睜開眼睛,沉聲道:“有請老大劍仙出劍。”

    密室之內,劍光轟然炸開。

    陳平安瞬間皮開肉綻,就連他的金身境體魄都好像是紙糊一般,眨眼功夫,便已經渾身血肉模糊,然後四肢百骸,五臟六腑,就連一雙眼珠都被劍光徹底消融,剎那之間,就只剩下一副白骨。

    最終連一具白骨都不復存在。

    無盡夜幕之中,渾渾噩噩的年輕人,在不見半點光明的道路上,失魂落魄踉蹌而走,只是下意識往前走。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一個身形佝僂的草鞋孩子身邊,後者腳步緩慢,揹着一個大籮筐。

    孩子停下腳步,擡頭望向那個年輕人,似乎很傷心,好像不知道爲什麼長大後的自己,還是這麼辛苦。

    於是孩子傷透了心,不想繼續往前走了,蹲在地上,靠着那只永遠都裝不滿草藥的大籮筐,嗚咽起來。

    年輕人搖搖晃晃,蹲下身,怔怔望着那個沒有長大的自己。

    兩兩對視。

    年輕人與孩子說了三個字。

    對不起。

    然後那個孩子擦了擦眼淚,主動伸出手。

    年輕人牽起孩子的手,站起身,一起前行。

    年輕人依舊懵懵懂懂,只是發乎本心,與孩子說起了一個個未來會遇到的美好事情,好像是全然忘記了成長中那些可以說、不可以說的苦難,好像根本就記不住那些不太好的人事,複雜的世道。

    孩子逐漸笑了起來,仰起頭,望向那個長大後的自己,有些憧憬。

    最後孩子停下腳步,雙手攥緊籮筐系身的繩子,笑容燦爛,然後爲長大後的自己,指了指道路前方。

    年輕人舉目望去,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道路遠方,出現了一粒搖曳不定的依稀燈火。

    驀然之間。

    天地澄澈,大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