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一章 小師叔和小姑娘

類別:玄幻奇幻 作者:烽火戲諸侯字數:4645更新時間:24/06/27 20: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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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快樂~)

    老儒士將通關牒交還給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年輕人。

    這位書院夫子對此人印象極好。

    老夫子又看了眼陳平安,揹着長劍和書箱,很順眼。

    負笈仗劍,遊學萬里,本是我們讀書人會做、也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

    陳平安問道:“先生認識一個叫李寶瓶的小姑娘嗎,她喜歡穿紅棉襖紅襦裙。”

    老夫子哈哈笑道:“咱們書院誰不知道這丫頭,莫說是書院下下,估摸着連大隋京城都給小姑娘逛遍了,每天都朝氣勃勃,看得讓我們這些快要走不動路的老家夥羨慕不已,這不今天又翹課偷溜出書院,你如果早來半個時辰,說不定剛好能碰到小寶瓶。”

    陳平安問道:“她一個人離開了書院?”

    老夫子點頭道:“次次如此。”

    看到陳平安神色擔憂,老夫子笑道:“放心,小姑娘出去那麼多回,都不曾出過紕漏,畢竟是書院弟子,何況我們大隋京城一向安穩,民風樸素,加禮部尚書又是書院山主,經常要來這座小東山與幾位副山主喝茶,不會有事的。”

    陳平安這才微微放心。

    老夫子問道:“怎麼,這次拜訪山崖書院,是來找小寶瓶的?看你通關牒的戶籍,也是大驪龍泉郡人氏,不但是小姑娘的同鄉,還是親戚?”

    陳平安笑道:“只是同鄉,不是親戚。幾年前我跟小寶瓶他們一起來的大隋京城,只是那次我沒有登山進入書院。”

    老夫子心有些怪,當年這撥龍泉郡孩子進入新山崖書院求學,先是派遣精銳騎軍去往邊境接送,之後更是皇帝陛下親臨書院,很是隆重,還龍顏大悅,御賜了東西給所有遊學孩子,這個名爲陳平安的大驪年輕人,照理說即便沒有進入書院,自己也該看到一兩眼才對。

    老夫子問道:“你要在這邊等着李寶瓶返回書院?”

    陳平安點點頭。

    他當然希望在山崖書院,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小寶瓶。

    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陳平安當然也要去看看,尤其是年紀最小的李槐。

    只是他們都不秋冬春紅棉襖、唯有夏天紅裙裳的小姑娘。陳平安從不否認自己的私心,他是與小寶瓶最親近,遊學大隋的路是如此,後來獨自去往倒懸山,同樣是只寄信給了李寶瓶,然後讓收信人的小姑娘幫着他這位小師叔,捎帶其餘信件給他們。桂花島之巔那幅範氏畫師所繪畫卷,一樣只送了李寶瓶一幅,李槐他們都沒有。

    這種親疏有別,林守一於祿謝謝肯定很清楚,只是他們未必在意是了,林守一是修道美玉,於祿和謝謝更是盧氏王朝的重要人物。

    至於窩裏橫是一把好手的李槐,大概到如今還是覺得陳平安也好,阿良也罷,都跟他最親。

    老夫子擺手笑道:“我勸你們還是先進書院客舍放好東西,李寶瓶每次偷溜出去,哪怕是一大早動身,仍是最早都要黃昏時分才能回來,沒有哪次例外,你要是在這門口等她,最少還要等三個時辰,沒有必要。”

    陳平安想了想,轉頭看了看裴錢三人,如果只有自己,他是不介意在這邊等着。

    他轉頭看了眼大街盡頭。

    朱斂一直在打量着山門後的書院建築,依山而建,雖是大隋工部新建,卻極爲用心,營造出一股素雅古拙之氣。

    這座從大驪搬遷到大隋京城的這座山崖書院,昔年浩然天下的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

    這是朱斂離開藕花福地後見到的第一座儒家書院。

    聖人講學處,書聲琅琅地,名聲著天下。

    山崖書院在大驪建造之初,首任山主提出了一篇開明宗義的爲學之序,主張將學問思辨四者,落在行之一字。

    在朱斂舉目打量書院之時,石柔始終大氣都不敢喘。

    石柔雖然寄居於一副仙人遺蛻,其實能夠抵禦那股無形的浩然正氣,但是鬼魅陰物的本能,仍是讓她心驚懼不已。

    裴錢始終一言不發,好像石柔還要緊張。

    在老龍城下船之時,還在心揚言要會一會李寶瓶的裴錢,結果到了大隋京城大門那邊,她開始發虛。

    到了山崖書院山門口,更是犯怵。

    陳平安笑問道:“敢問先生,如果進了書院入住客舍後,我們想要拜訪茅山主,是否需要事先讓人通報,等待答覆?”

    老先生笑道:“其實通報意義不大,主要是我們茅山主不愛待客,這幾年幾乎謝絕了所有拜訪和應酬,便是尚書大人到了書院,都未必能夠見到茅山主,不過陳公子遠道而來,又是龍泉郡人氏,估計打個招呼行,咱們茅山主雖然治學嚴謹,其實是個好說話的,只是大隋名士歷來重玄談,才與茅山主聊不到一塊去。”

    陳平安仍是沒有立即走入書院,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負責大隋京城治安秩序的,是步軍統領衙門?”

    老先生心瞭然,看來還是擔心李寶瓶,笑道:“正是如此,而且那座衙門主官的幼子,如今在書院求學。”

    陳平安又鬆了口氣。

    陳平安再問過了一些李寶瓶的瑣碎事情,才與那位老先生告辭,走入書院。

    裴錢走得步伐沉重,尤其是過門之後,一段坡度平緩的山路,走得像是在下河蹚水,雪地跋涉。

    書院有專門招待學子親戚長輩的客舍,當年李二夫婦和女兒李柳住在客舍之。

    書院只是象徵性收取了些銅錢,每間客舍一天才十錢,得知如今客舍入住不多後,陳平安一口氣要了四間毗鄰客舍。

    各自放了行禮,裴錢來到陳平安屋子這邊抄書。

    陳平安摘下了竹箱,甚至連腰間養劍葫和那把半仙兵“劍仙”一併摘下。

    朱斂來問要不要一起遊覽書院,陳平安說暫時不去,裴錢在抄書,更不會理睬朱斂。

    朱斂去敲石柔的屋門,渾身不自在的石柔心情不佳,朱斂又在外邊說着縐縐帶着葷味的怪話,石柔打賞了朱斂一個滾字。

    朱斂只得獨自一人去閒逛書院。

    ————

    李寶瓶可能已經在這座京城土生土長的老百姓,還要更加瞭解這座京城。

    她去過南邊那座被老百姓暱稱爲糧門的天長門,通過運河而來的糧食,都在那裏經過戶部官員勘驗後儲入糧倉,是四方糧米匯聚之處。她曾經在那邊渡口蹲了小半天,看着忙忙碌碌的官員和胥吏,還有汗流浹背的挑夫。還知道那裏有座香火鼎盛的狐仙祠,既不是朝廷禮部認可的正統祠廟,卻也不是淫祠,來歷古怪,供奉着一截色澤光潤如新的狐尾,有瘋瘋癲癲、神神道道販賣符水的老婦人,還有聽說是來自大隋關西的摸骨師,老頭兒和老嫗經常吵架來着。

    她去過長福寺廟會,人山人海,她很眼饞一種用牛角製成的筒蛇,來這邊的有錢人很多,連那些權貴子弟瞧着還要趾高氣昂的長隨僕役,都喜歡穿着染黑川鼠皮衣,混充貂皮裘衣。

    李寶瓶還去過皇城邊,在那邊也蹲了好多個下午,才知道原來會有許多輿夫、繡娘,這些不是宮裏人的人,一樣可以進出皇城,只是需要隨身攜帶腰牌,其有一座編撰歷朝國史、纂修史書的華館,外聘了不少書手紙匠。

    再繞着去北邊的皇城後門,那邊叫地久門,李寶瓶去的次數更多,因爲那邊更熱鬧,曾經在一座雜銀鋪子,還看到一場鬧哄哄的風波,是當兵的抓蟊賊,氣勢洶洶。後來她跟附近鋪子掌櫃一問,才知道原來那個做不乾淨生意、卻能日進斗金的鋪子,是個銷贓的窩點,售賣之物,多是大隋皇宮裏邊偷竊而出的御用物件,偷偷藏下來的一些個荷包香囊,甚至連一座宮殿修繕溝渠的錫片,都被偷了出來,宮廷歲修剩餘下來的邊角料,同樣有宮外的商販覬覦,許多造辦處的報失報損,更是利潤豐厚,尤其是金玉作、匣裱作這幾處,很容易夾帶出宮,變成真金白銀。

    李寶瓶當時不太明白,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怎麼都敢有人偷皇帝家的東西。與她混熟了的老掌櫃便笑着說,這叫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錢的生意沒人做。

    李寶瓶還去過距離地久門不遠的繡衣橋,那邊有個大湖,只是給一座座王府、高官府邸的院牆合夥攔住了。步軍統領衙門坐落在那邊一條叫貂帽衚衕的地方,李寶瓶吃着糕點來回走了幾趟,因爲有個她不太喜歡的同窗,總喜歡吹噓他爹是那衙門裏頭官帽子最大的,算他騎在那邊的石獅子身撒尿都沒人敢管。

    李寶瓶還去過城南邊的官巷,是好多年邁宦官、白頭宮女離開皇宮後頤養天年的地方,那邊寺廟道觀很多,是都不大,那些宦官、宮女多是不遺餘力的供養人,而且無虔誠。

    所以李寶瓶經常能夠看到駝背老人,僕役扶着,或是獨自拄拐而行,去燒香。

    逛蕩次數多了,李寶瓶知道原來資歷最深的宮女,被譽爲內廷姥姥,是服侍皇帝皇后的年長女官,其每天清晨爲皇帝梳頭的老宮人,地位最爲尊榮,有些還會被恩賜“夫人”頭銜。

    在京城東邊,有着大隋最大的坊市,商鋪衆多,車馬往來,人流即錢流。其又有李寶瓶最愛閒逛的書坊,一些膽子大的書鋪掌櫃,還會偷偷販賣一些依照朝廷律法,不能放行出關出境的書籍。各個藩屬國使節,往往會派遣僕役私下購買,但是運氣不好的,一旦遇坊丁巡查,要被揪去衙門吃掛落。

    這三年裏。

    不管棉襖還是衣裳、總是一抹大紅顏色的小姑娘,攙扶過許多去燒香的蹣跚老人,幫站在樹底下大哭的孩子,樹拿下紙鳶,

    給裝着木炭陷入大雪泥濘的牛車,與衣衫襤褸的老翁一起推車,看過街巷拐角處的老人下棋,在一座座古董鋪子踮起腳跟,詢問掌櫃那些案清供的價錢,在天橋底下坐在臺階,聽着說書先生們的故事,無數次在大街小巷與挑擔子吆喝的小販們擦肩而過,還給在地擰打成一團的孩子勸架拉開……

    小姑娘聽過京城空悠揚的鴿哨聲,小姑娘看過搖搖晃晃的漂亮紙鳶,小姑娘吃過覺得天底下最好吃的餛飩,小姑娘在屋檐下躲過雨,在樹底下躲着大太陽,在風雪裏呵氣取暖而行……

    今天李寶瓶又去逛了書坊,去的路,午飯是吃了一間價廉物美的小飯館兒,回的路,換了一家祖傳手藝的小巷麪館,老掌櫃和老闆娘都跟她很熟了,經常說要便宜些算錢,要不乾脆不收錢了,可是李寶瓶都沒答應,說可能下次要便宜了哦,只是一次次的下次,兩家館子也沒這麼個機會,久而久之,只當是小姑娘在說客氣話,不願意讓他們的小本買賣少賺那幾錢,只是他們其實都想笑,遇這麼個可愛又懂事的客人,他們算再掙錢不易,也不會計較那點錢的。

    暮色裏。

    李寶瓶的飛奔身影,出現在山崖書院門外的那條大街。

    小姑娘覺得書說歲月如梭、白駒過隙,好像不太對唉,怎麼到了她這兒,走得慢悠悠、急死個人呢?

    一個眼睛裏好像只有遠方的紅襦裙小姑娘,與看門的老夫子飛快打了聲招呼,一衝而過。

    正在打盹的老先生想起一事,向那個背影喊道:“小寶瓶,你回來!”

    李寶瓶沒有停下身形,雙手揮動,原地踏步,扭頭看了眼正在朝自己招手的老夫子,便倒退而跑,竟然跑得還不慢……

    李寶瓶倒退着跑回了門口,站定,問道:“樑先生,有事嗎?”

    姓樑的老先生好問道:“你在路沒遇到熟人?”

    李寶瓶瞪大眼睛,搖頭道:“沒啊。”

    老先生笑問道:“那你今兒是不是沒從白茅街那邊拐進來?”

    李寶瓶點頭道:“對啊,怎麼了?”

    老先生笑眯眯問道:“寶瓶啊,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覺得我學問大不大?”

    李寶瓶想了想,“茅山主小一些。”

    老先生頓時給這位實誠的小姑娘,噎得說不出話來。

    不過換個角度去想,小姑娘把自己跟一位儒家書院聖人作較,怎麼都是句好話吧?

    於是老先生心情還不錯,告訴李寶瓶有個年輕人來書院找她了,先是在門口站了挺久,後來去了客舍放下行李,又來這邊兩次,最後一趟是半個時辰前,來了不走了。

    老先生笑道:“我勸他不用着急,我們小寶瓶對京城熟悉得跟逛蕩自家差不多,肯定丟不掉,可那人還是在這條街來來回回走着,後來我都替他着急,跟他講你一般都是從白茅街那邊拐過來的,估計他在白茅街那邊等着你,見你不着,又往前走了些路,想着早些瞧見你的身影吧,所以你們倆才錯過了。不打緊,你在這兒等着吧,他保準很快回來了。”

    李寶瓶猛然轉身,要飛奔離去。

    老先生着急道:“小寶瓶,你是要去白茅街找他去?小心他爲了找你,離着白茅街已經遠了,再萬一他沒有原路返回,你們豈不是又要錯過?怎麼,你們打算玩捉迷藏呢?”

    李寶瓶着急得像是熱鍋的螞蟻,原地團團轉。

    這可是書院夫子們從未見過的光景。

    李寶瓶泫然欲泣,突然大聲喊道:“小師叔!”

    老夫子心神一震,眯起眼,氣勢渾然一邊,望向大街盡頭。

    有一襲白衣,身影如同一道白虹從白茅街那邊拐入視野,然後以更快速度一掠而來,轉瞬即至。

    當那位年輕人飄然站定後,兩隻雪白大袖,依舊飄蕩扶搖,宛如風流謫仙人。

    他站在紅衣小姑娘身前,笑容燦爛,輕聲道:“小師叔來了。”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