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泥菩薩踩劍過河

類別:玄幻奇幻 作者:烽火戲諸侯字數:11240更新時間:24/06/27 20: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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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000字章節。)

    老龍城西門交錢入城後,走過幾乎可以形容爲漫長的城洞,孫嘉樹帶着陳平安走上一輛寬大馬車,乍一看除了車輛大一些,拉車的馬匹溫馴些,根本瞧不出有錢人的氣派,車伕是一位不苟言笑的老漢,等到陳平安坐入車廂,才發現別有洞天,放有四隻素白色的蒲團,面對車簾子的那堵牆壁,是一排到頂的書櫃,放慢了書籍,有一隻包漿迷人的黃銅香爐,紫煙嫋嫋,陳平安和孫嘉樹相對而坐,陳平安其實有些拘謹,生怕踩髒了這座纖塵不染的小“書齋”,孫嘉樹看着陳平安的草鞋,笑道:“很小的時候,按照家規,我爺爺就開始帶着我走南闖北,在十八歲之前,幾乎每年換一個地方,所以當過店夥計,漁樵村夫,米鋪小販,衙門胥吏,零零種種,得有十來種行當營生,我其實也會編織草鞋,只是很粗糙馬虎,比不得你腳下這雙堅實細密。”

    孫嘉樹盤腿坐在蒲團上,沒有任何慵懶姿態,但是給人感覺還是很閒適從容,他笑問道:“陳平安,知道我當年最怕幹什麼農活嗎?”

    陳平安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更不是孫嘉樹肚子裏的蛔蟲,當然猜不出來。更何況孫嘉樹這個人,很奇怪,對他的印象,雖然兩人見面沒多久,可是越相處越模糊。

    孫嘉樹微笑道:“是採桑葉,好不容易摘滿了一揹簍桑葉,我爺爺伸手往揹簍輕輕一壓,就變成了半揹簍,再採滿,又一壓,我又得採摘半天,能讓人感到絕望。而且每次上山,總會被草木倒鉤割劃出一條條很細微的傷口,太陽一曬,汗水一出來,就要火辣辣疼。反而是給下田插秧,被螞蟥吸附叮咬,反而覺得有趣,爺爺喜歡抽旱菸,燙一下就會掉下來。”

    陳平安深以爲然,說道:“在我們家鄉那邊,水田裏被螞蟥咬上,很麻煩的,因爲捨不得鹽醋,得折騰半天,跟那些惹人煩的螞蟥鬥智鬥勇,最後腿上鮮血直流,好在田地旁邊會有一種我們土話叫‘綠娘娘’的小草,拿草葉貼在傷口,很快就能止血。我出了家鄉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

    孫嘉樹笑着點頭,“真正的窮苦人家出身,是沒講究,也更熬得住遭罪,我這種有錢少爺當然沒法比,吃再多苦,也很難跟你們比。一開始我跟爺爺出門遠遊,隔三差五就要哭鬧一回,嚷着要回家,現在回想起來,以後我若是帶着一個像我這樣的孫子,肯定沒有爺爺當年的脾氣耐心。”

    陳平安笑道:“真有那麼一天,說不定你就不一樣了,說不定脾氣更好呢。”

    孫嘉樹微微訝異,然後點頭道:“還真有可能。”

    一個坐擁老龍城外整條大街的男人,一個被他說成錯過一座老龍城的少年,聊着這些鄉土味的雞毛蒜皮,竟然兩個人都覺得天經地義,毫不彆扭。

    馬車行駛平穩,香爐雖然一直紫煙升騰,可是車廂內並未變得煙霧繚繞,只是多了一份春風青草的清新氣息。

    陳平安說道:“你操持這麼大的家業,還專門跑來接我,得損失多少錢啊?其實你可以讓別人來的。”

    孫嘉樹搖頭道:“怎麼掙錢是一回事,錙銖必較,哪怕一顆銅錢都需要跟人算清楚,可是有了錢怎麼花,就看各自習慣了。像我,一年到頭確實在拼命賺錢,圖什麼?就是爲了自己能夠不用在交朋友這種事上,太小氣,還要計較一個錢字。”

    陳平安恍然道:“很有道理!”

    恨不得拿出方寸物裏餘下的小竹簡,趕緊將孫嘉樹這個道理刻在上邊。

    等自己真有了錢,以後再有人說自己爛好人,就拿孫嘉樹這番話反駁對方。

    這一路相談甚歡,孫嘉樹說了許多當年遊歷的趣聞和糗事,陳平安從來是個一個很好的聆聽者,而且從言談之中,孫嘉樹原本模糊的印象,又逐漸清晰起來,是一個很“心平氣和”的……有錢人!

    我孫嘉樹如此有錢,不是如何了不起的事情,但也不用跟人故意拿捏,刻意放低身價,與人他孫嘉樹認定的朋友相處,從內而外,真正做到了平起平坐。

    陳平安覺得這才是真正有錢人該有的樣子。

    馬車來到一處鄉下地方,馬蹄下是一條黃泥路,故而車輛有些顛簸起伏,孫嘉樹看到陳平安有些奇怪,笑着掀起車簾,車窗外是一大叢叢的蘆葦蕩,綠意蔥蘢,隨着馬車前行,竟然還有金燦燦的油菜花,瞧着就賞心悅目,照理說油菜花的花期早就過了才對,陳平安只當是老龍城的水土異於自己家鄉。

    孫嘉樹解釋道:“這裏是我孫氏先祖發家的祖地,後世子孫一直儘量維持原貌,怕壞了風水祖蔭,也有緬懷先輩的意思在裏頭。孫家款待貴客,山上神仙和帝王將相,都放在內城的孫府,很金玉滿堂的一個地兒,不比苻家老龍府差。但是招待真正的朋友,還是願意拉來這邊,再往前十餘里,就是孫家祖宅,佔地不大,三進的院落,宅子臨水,正對着一條河,可以釣魚,希望你會喜歡。”

    陳平安燦爛笑道:“喜歡,怎麼會不喜歡。”

    孫嘉樹笑問道:“要不然咱們下車步行?”

    陳平安當然沒有異議,於是兩人下車走路去往孫氏祖宅,孫嘉樹又說了這處祖地的大概情況,一句輕描淡寫的“方圓百里,都是我們孫家的,有六個村莊,約莫兩千戶人家,養蠶種茶,一切出產,孫氏全部以略高於市價的價錢買下,鄉民收入尚可,算是在此安居樂業”,就讓陳平安真正理解了老龍城的大,以及孫氏的闊綽。

    在已經可以看到孫氏祖宅輪廓的時候,陳平安問道:“老龍城有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嗎?”

    孫嘉樹點頭道:“有,老龍城其實本就是寶瓶洲最大的商貿樞紐,哪裏能掙錢就去哪裏,只不過想要通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掙錢,不是誰都這份能耐,哪怕是老龍城苻家和孫氏在內五大姓氏,這份買賣,都要做得小心翼翼,方方面面都要照顧到。”

    說到這裏,孫嘉樹有些感慨,緩緩道:“幾千年下來,不談城主苻家,老龍城五大姓氏除了孫氏,已經全部換了好幾遍,栽在倒懸山那邊的,佔了大半,孫氏幾次差點家道中落的傷筋動骨,也跟劍氣長城有關。如今老龍城只有六艘渡船可以去往倒懸山,苻家佔了兩艘,六艘渡船都很大,最少一次可以載人兩千餘人,苻家渡船,是一頭吞寶鯨和一隻墨家鉅子打造的浮空山,被譽爲‘小倒懸’,上邊亭臺樓閣,瓊樓玉宇,風光很好,是山上神仙的首選渡船,幾乎次次都會有許多金丹元嬰境的修士大佬。而我們孫氏的渡船,是一隻被先祖捕獲馴服的山海龜,龜甲背部大如山峯,能夠容納客人兩千四百人,當然貨物更多,來往一趟倒懸山,真正掙錢的,肯定不是客人乘坐渡船的那點點費用,而是種種寶瓶洲和俱蘆洲的物資和特產,只要能夠送到倒懸山,那就是一本萬利,不過路途遙遠,意外衆多,渡船傷亡慘重,血本無歸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練氣士按照年份、時節和卦象,各自選擇適合的渡船,就已經是一門大學問。”

    說到最後,孫嘉樹略帶幾分自嘲意味,微笑道:“忘了跟你說,老龍城苻家與我們五大姓氏,都是諸子百家中的商家門生,每個家族的大房所奉老祖,與文廟裏的儒家聖人可不一樣。只不過商家哪怕到現在,都是不入流的學問,聽說在最早的時候,有位最終配享文廟、位置還很靠前的儒家學宮聖人,說過一句狗肉不上席,其實就是講我們商家。這類評價還算客氣的了,什麼商賈賤流,百家末席,一身銅臭,商人必無仁義之心,世風日下商家功莫大焉,這些罵得更狠。所以浩然天下九大洲,商人很多,但是絕對不會被哪個王朝推奉爲主流。”

    這些涉及到諸子百家學問宗旨的內幕,陳平安就只能聽聽,不敢胡亂評價,妄下定論。

    到了那座不大的孫氏祖宅,沒有什麼美婢俏丫鬟,只有十數位看顧宅子老漢老嫗,孫嘉樹請陳平安吃過一頓飯,既不是什麼龍肝鳳髓,也不至於粗茶淡飯,都是來自宅子附近的時令蔬菜和魚蝦雞鴨,做得很下飯,唯一一道硬菜,應該是幾種海味食材的煲湯,陳平安吃慣了河鮮,不太習慣,孫嘉樹也不勸他多吃,反正陳平安只憑自己喜好下筷夾菜就行。

    吃過了飯,兩人在宅子外邊的河畔散步,陳平安問道:“孫公子,知道老龍城裏一個叫灰塵藥鋪的地方嗎?”

    孫嘉樹想了想,“之前沒聽說過,但是我很快就可以幫你找到。”

    陳平安道謝一聲。

    孫嘉樹笑着擺擺手,示意陳平安不用如此客氣。他彎腰撿起一塊扁平石子,側身拋出,一路向對岸打水漂而去。

    對岸是油菜花田,一路蔓延出去,視野之中,全是金黃色。

    陳平安已經將包裹放在住處的屋子,重新在腰間別上了那枚養劍葫,當然依舊揹負劍匣。摘下“姜壺”喝了口酒,河水平緩流淌,像一位寧靜安詳的老人。

    孫嘉樹停下腳步,說道:“我大致算過了,去往倒懸山的渡船,近期還剩下三艘,其餘三艘尚未返航,一艘是我們孫氏的山海龜,再就是苻家的吞寶鯨,以及範家的桂花島。如果從安穩角度而言,我建議你乘坐吞寶鯨,因爲這十年內,去往倒懸山的跨洲航道,氣候惡劣,山海龜不如吞寶鯨,甚至不如島嶼打造而成的桂花島,畢竟山海龜脾氣再好,終究是有血有肉的活物,寶瓶洲中部的打醮山鯤船失事墜毀,就是例子。而吞寶鯨,能夠在深海之中遠遊,最是安穩,那條航道又是苻家開闢多年的熟悉路線,如何避讓那些水中大妖,早已爛熟於心。如果是想着省錢和舒適的話,那肯定是我家的山海龜,你待在上邊,不敢說如何享福,終歸是衣食無憂,什麼都不用你操心……”

    陳平安猶豫了半天,蹦出一句,“要麼山海龜,要麼選桂花島,我絕對不會乘坐吞寶鯨的。”

    孫嘉樹很意外,問道:“爲何?”

    陳平安有些難爲情,“在家鄉驪珠洞天,我差點殺了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哪裏敢坐他家的渡船。”

    孫嘉樹忍不住伸手放在陳平安肩頭,重重一拍,“陳平安!我見過不少英雄豪傑,但是像你這樣膽大的,真不多!”

    陳平安嘆息一聲,因爲聽孫嘉樹的口氣,就知道苻南華真不好惹。

    孫嘉樹忍了很久,還是忍不住笑出聲,“老龍城的少城主,雖然不止一位,有望繼承那件祖傳老龍袍的苻家別房子弟,也有好幾個,可是世人皆知苻南華最受城主苻畦器重,其中一位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更是苻南華的傳道之人,只是最近幾年都在閉關,傳言正在衝刺上五境。所以苻南華最有可能成爲下一任城主。陳平安,你可以啊,這要是傳出去,保證你一個月之內,就立即名動半洲。”

    陳平安無奈道:“這種名聲,還是不要了吧。”

    孫嘉樹越笑越開懷,“雖說我跟苻南華打了不少交道,甚至不算是簡單的酒肉朋友,當然,苻南華跟劉灞橋仍是遠遠比不得,今天聽到這個真相,我就是想笑,看來是我太不厚道了。所以陳平安你也悠着點,跟我這種人當朋友,暫時別太交心,一定要多處處。”

    結果陳平安冒出一句,“其實我跟劉灞橋不是很熟,總共就見過兩次面。”

    孫嘉樹有點憋屈,“那劉灞橋在信上,說得跟你像是出生入死了一百回,是咋回事?信上都把你誇得天底下絕無僅有了,還揚言如果我敢不親自盛情款待,他就要跟我絕交,然後將我的綽號傳遍寶瓶洲。”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綽號是孫子?”

    孫嘉樹伸手扶住額頭,苦笑道:“這也能猜到?”

    陳平安笑道:“雖然才見過兩次,可劉灞橋的脾氣,我是知道的,最沒個正形。”

    孫嘉樹唏噓道:“我與苻南華這種關係,無非是白首如新的下場,你跟劉灞橋,有點一見如故的意思。”

    那名車伕遙遙出現在遠處,孫嘉樹回頭看了一眼,對陳平安說道:“我得馬上去內城孫府見一位客人,約好了的。灰塵藥鋪的事情,最晚天黑前,就會有人告訴你。再就是你既然跟苻南華有死仇,那麼近期你只要出門,就一定要先讓人跟我打招呼,我會讓人安排行程。如此一來,渡船遠遊,苻家吞寶鯨就可以先排除了,你乾脆就坐我家的山海龜去往倒懸山,二十天後準時出發。這段時間,你可以在我家祖宅這邊住着,想要任何東西,只要老龍城有,我就可以幫你送過來,你也別覺得不好意思,開口之前,你可以不斷告訴自己,‘那個孫子有錢很有錢,做朋友嘛,本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先把福享了,以後並肩作戰,再把苦吃了,這才不虧’。”

    “好,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陳平安笑着點頭,眨了眨眼睛,“這句話是劉灞橋說的吧?”

    孫嘉樹伸出大拇指,“難怪劉灞橋死皮賴臉要跟你當朋友,你懂他!”

    孫嘉樹告辭離去,跟隨那位陳平安看不出深淺的老車伕,漸行漸遠,乘坐馬車去往老龍城內城。

    於是獨自一人的陳平安,開始沿着河水練習六步走樁。

    平靜的河水,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田,普普通通的泥路,如果不是沒有一座石拱橋和一座阮家劍鋪,陳平安幾乎都要以爲自己是在家鄉。

    陳平安一路練拳走出去十餘里,再往前就是一座沿河而建的小村莊,有雞鳴犬吠,還有炊煙裊裊,陳平安停下練拳,環顧四周,身邊有一座橫跨河面的小木橋,這一刻,他沒來由覺得恍若隔世。

    陳平安正要轉身走回孫氏祖宅,發現對岸遠處的油菜田裏,走出一羣穿着樸素的稚童孩子,大多是私塾蒙學的年幼歲數,還有一些個年紀更小的,掛着鼻涕更在後邊。有兩個大些的男孩,手持應該是家中長輩削出的木劍竹劍,樣式簡陋,只算有個劍的粗糙胚子而已,兩人好像是在比拼劍術,先後走在田埂上,對着油菜花就是一頓劈砍,還有瞎嚷嚷的呼喝聲,氣勢十足。

    可憐田壟油菜花給兩孩子砍得七零八落,很快後邊有個年幼孩子,驟然哭出聲,原來他一開始還挺樂呵,才發現這塊油菜花田地是他家的,這要是給爹孃曉得了,自己回到家還不得屁股開花?

    可是他又不敢阻攔那兩個年紀大的“劍客”,只好哭得撕心裂肺,好在很快有一名劍客就意識到不妙,掏出一塊自家烘烤而成的凍米糖片,再跟孩子叮囑了幾句,滿臉鼻涕眼淚的幼-童立即笑開了花,大搖大擺跟在兩名劍客身後,眼睜睜看着他們嗖嗖嗖出劍,厲害極了。想着等到自己大一些,有了力氣,也要跟做木匠的爹討要一把劍,把所有油菜花都給砍了去,那得多威風啊?鄰居家的翠花小丫頭,還能只喜歡跟村後頭的小秀才玩?到時候肯定天天粘着自己。

    陳平安看得直樂呵。

    這可不就是自己小時候的光景嗎?劉羨陽當年就最喜歡做這種討人嫌的事情,不光是拿木劍砍油菜花,還喜歡把一座座高高低低的田壟推倒,拿石子砸河水裏的鴨子,天天挨婦人罵,被人攆着揍,後來跟陳平安兩人都成了窯工,劉羨陽就做得少了,覺得沒意思,喜歡往山裏竄,抓蛇逮野雞。可是陳平安屁股後頭多出了一個顧璨,將劉羨陽的本事發揚光大,只是比起劉羨陽的大大方方做壞事,小小年紀的鼻涕蟲顧璨要機警太多了,幾乎從來不會被人發現,既有陳平安都佩服的恆心毅力,又有與年齡不符的早熟狡黠。

    大太陽底下,就爲了釣上一條黃鱔,顧璨一個人能夠撅着屁股等上大半天。

    泥瓶巷每次到了吃飯的時候,都會響起顧璨他孃親扯開嗓門的呼喊聲。

    陳平安蹲在河邊,往水裏丟石子。

    孩子們浩浩蕩蕩從獨木橋那邊走來,一顆腦袋跟着一顆腦袋,跟一長串糖葫蘆似的。

    見着了陳平安這張陌生面孔,孩子們也不怕,只是多看了幾眼,就走向不遠處的村子,但是一名手持竹劍的孩子,一步三回頭,視線始終放在陳平安背後的劍匣上,最後按耐不住好奇心,轉身飛奔,來到陳平安身邊,以字正腔圓的寶瓶洲雅言問道:“難道你是一名劍客?”

    陳平安站起身,拍拍手掌,笑問道:“你也是?”

    孩子翻了個白眼,覺得這個問題好生幼稚,沒好氣道:“我還差一本絕世祕籍呢。”

    陳平安憋住笑意,點頭道:“我也是。”

    孩子低頭看了眼手中的竹劍,再擡頭瞅瞅那個傢伙身後木匣裏的劍柄,問道:“能給我看一看你的劍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行。”

    這個大孩子扯了扯嘴角,瞄了一眼陳平安腰間的硃紅色酒葫蘆,“你這人忒小氣,根本不像是行走江湖的劍客。我看你的酒壺裏肯定不是裝着酒,而是水,做樣子騙人呢。”

    陳平安問道:“那你見過真正的劍客?”

    孩子使勁點頭。

    後邊有位臉蛋紅撲撲的小姑娘怯生生道:“咱們最遠只去過幾十裏外的集市,見不着劍客的。”

    很快有個實誠孩子附和道:“學塾先生跟我們說過一些劍客的詩詞,集市上會賣一些很貴的小人書,上邊畫了許多江湖大俠,其中劍客是最厲害的,所有壞人都打不過他們。”

    那個承認見過真正劍客的孩子,回頭瞪了一眼,身後兩孩子立即閉嘴不言。

    另外那個手持木劍的稍大孩子,虎頭虎腦的,對着陳平安問道:“你的劍術有多厲害?”

    這個問題還真把陳平安難倒了。

    陳平安只好說道:“我親眼見過很厲害的劍客,不是你們的小人書上畫的。”

    竹劍孩子冷笑不已。

    手持木劍的憨直孩子卻信了七八分,追問道:“那你跟那些大俠學到劍術沒?如果你能耍一耍劍術,我就相信你是真的劍客。如果可以的話,到時候你收我爲徒?我想跟你學劍術,不是砍油菜花的那種,比如你一劍下去,能夠把咱們村子那座橋砍斷,我現在就可以跟你拜師學藝!”

    陳平安忍俊不禁。

    就自己這劍術,還跟自己拜師學藝?

    陳平安並不清楚,孫氏祖宅這方圓百里鄉土人情,是老龍城著名的一處世外桃源,雖然在此世代居住的百姓,多是性情質樸的尋常村民,可暗中也有多位高人坐鎮,幫助孫家盯着這一方祖宅風水,不受外人破壞。只不過山上山下,看似天壤之別,實則也有一些情況,是神仙在前人不知罷了。除了孫家祖宅的兩位老人,還有一位在山上結茅隱居的樵夫,以及一位在此開枝散葉、子孫滿堂的老人,都是真正的大修士,三金丹一元嬰,既有不理俗事的孫氏偏支老祖,也有來此避難隱居的世外高人,當然也有人是被孫家重金聘請,財帛動人心,神仙也難免,畢竟每年收錢,收的都是穀雨錢。

    四位大練氣士此刻齊聚在樵夫茅舍之前,因爲是陣眼之一,所以貌似青壯男子的樵夫隨手一揮,山風水霧瀰漫,匯聚成一幅畫卷,衆人視野始終追隨着那位沿河練拳的背劍少年,四人開始打賭此人境界,有人說既然是孫嘉樹的朋友,是一位天賦異稟的劍修,一身拳意只是僞裝,必然是一位年紀輕輕的洞府境劍修,有人反駁,說未必躋身中五境。其餘兩人則是爭執少年到底是武夫四境還是五境,其中一個說少年這是底子打得極好的第四境,而不是尋常的武夫第五境,少年除了自身天資極佳,還必然是自幼就有高人相助,是藥罐子裏泡大的頂尖豪閥子弟,說不定就出身於某個富可敵國的千年世家。

    四位神仙雖然各執一端,爭得面紅耳赤,倒也其樂融融。

    ————

    內城那間小藥鋪,那個不太正經的漢子又蹲着板凳來到巷子口,只是今天沒帶着瓜子,而是一本鋪子裏不知哪個娘們買來的雜書,上邊寫了許多虛頭巴腦的故事,多是儒道兩家的聖人事蹟和教誨,寫得是雙腳離地十萬八千裏的大道理,漢子以往哪裏會看這個,只是在巷口蹲了這麼久,始終沒有女子願意搭訕他,讓漢子覺得可能是自己少了點書卷氣的緣故,手裏拿本書翻一翻,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酷暑時分,女子衣衫穿得就清涼許多了,漢子坐在小樹蔭下,裝模作樣看書,眼角餘光實則一直如汗水黏糊在女子的面容身段上,其中一位身姿妖嬈的成熟婦人,看得漢子魂魄都給勾走,默默唸叨着屁股寬過肩,快活似神仙。

    只可惜漢子發現自己拿了本書當讀書人,也沒有女子樂意正眼瞧他。

    除了某位女子,又來了,水桶腰,麻子臉,臉盤子比漢子的屁股還大,漢子哭喪着臉,終於開始認真翻書,那位家住附近的年輕女子,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腰肢那不是擰轉,而是晃盪,漢子始終裝瞎子,後來女子實在扛不住毒辣日頭,念念不捨地看了眼她一眼相中的情郎,便心滿意足地回家去了。

    漢子翻書極快,最後停留在一頁書上,記載了一位以“子”作爲後綴的道教大聖人,通過講述一個有關“虛舟”的故事,用以闡述大道至理。是說有人乘坐小舟在河流中,有小舟相對而來,那人三次呼喝提醒,仍是撞上,那人便破口大罵,最後發現舟上根本無人,便哈哈大笑起來。

    在最後,當然會有聖人的金玉良言,流傳後人,那位聖人說“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

    聖人又說:“唯至人能在世如遊虛空,可不避人。”

    漢子沒覺得這是在胡說八道,甚至他能跟理解其中真義,只是哪怕理解這些大而無當的道理,對他來說毫無裨益。

    因爲他與那位道家聖人,不是同道。

    哪怕是那位教書先生的學塾,他都去偷偷旁聽過很多次,一樣是道理全懂,哪怕是一些個艱深晦澀處,他都頗有感悟,可對於自身修爲則毫無用處。

    但是讓他最不理解的事情,是同樣在小地方修行的師兄,那個傢伙成天做着鄉野村夫的粗鄙事情,卻能夠境界一路攀升,去了趟大隋皇宮,那家夥如今甚至都已經成爲十境武夫了。一年到頭喜歡罵自己的師父,還會經常說那個師兄悟性好。

    他倒不會因此就記恨師父或者師兄,只是想不通,所以這麼多年一直活得很窩囊,甚至連想要證明給師父看的心氣,都沒有,所以愈發憋屈。

    直到師父把他從北邊那座小鎮攆到了這座老龍城。

    他沒有任何怨言。

    他只是擔心老頭子一個人留在小鎮,李二走了,沒人可誇,他也走了,沒人可罵,一天到晚抽旱菸的老頭子,多無聊?

    他一個早早就是八境巔峯的純粹武夫,成天守着一座小藥鋪,滿嘴葷話調戲那些長腿娘們。

    難得跟自己說上一個字的師父,好不容易多說了點,卻是一句蓋棺定論的晦氣話,“你鄭大風這輩子就別奢望武道九境了。”

    漢子合上書本,當做扇子在耳邊使勁扇動起來。

    然後他臉一黑,嫺熟端起板凳一溜煙跑回巷子藥鋪。

    那個膽敢覬覦他美色的娘們,竟然賊心不死,回家換了一身花裏胡哨的衣裙,又開始在街上晃盪來晃盪去。

    心驚膽戰地回到藥鋪,漢子癱在那張掌櫃椅子上,突然眼前一亮,擡起屁股抹了抹,哇,有美人兒偷偷坐過,椅面還有餘溫,可不能揮霍了,趕緊蹭一蹭。

    一位妙齡少女眼神幽怨,心不甘情不願地掏出幾枚銅錢,狠狠摔在一位婦人手心,然後狠狠瞪了眼掌櫃。

    漢子心中瞭然,嘿嘿笑着,大小娘們是拿自己打賭呢,看自己能否英明神武地察覺到那點美人體溫,真是調皮。

    有人登門拜訪,是一位俊逸少年,憑藉他的穿着打扮,看得出是有錢人家,可是到底多有錢,藥鋪女子到底是市井出身,眼窩子尚淺,看不出。可男子喜歡看美人,女子喜歡看皮囊俊秀的男子,有何不對?

    店鋪內鶯鶯燕燕們一個個神采奕奕,漢子頓時無精打采,有氣無力道:“範家小子,又要幹啥?”

    面對邋里邋遢的漢子,那位少年略顯拘謹,然後忍着心中不適,雙指捏住一根小板凳,坐在漢子身邊,輕聲道:“鄭先生,家父讓我來問,什麼時候可以正式教我拳法?”

    漢子敷衍道:“範小子啊,三境破四境,急不來的。”

    少年苦着臉,卻也不敢催促這位鄭先生。

    漢子想到自己從頭到尾只教了少年一點皮毛,真不值幾個錢,還沒這間內城藥鋪值錢,一個五六境的武夫都能教。

    漢子便有點於心不忍,壓低嗓音,正兒八經說道:“純粹武夫不比練氣士,後者喜歡一日千里,天賦嚇人的,一天破一個境界都沒事,但是武人不行,再好的資質,都要腳踏實地,步步登山,甚至有些時候,明明可以破境,都要使勁壓着,要將那些體魄雜質和神魂瑕疵,一點點抽絲剝繭,一點點修補齊全。你現在做的,我要你爹幫你熬製的藥膏,以及打造出來的那座溫泉,都是在修行,而是當下你最需要的修行,而不是什麼火急火燎地躋身煉氣境。”

    漢子最後笑道:“行了,什麼你爹要你來的,就是你小子自己猴急。”

    在老龍城錦衣玉食的少年臊眉耷眼,羞愧難當。

    武夫三境躋身第四境,實在太難了。

    所以才被稱爲泥菩薩過江,幾乎全看自身天賦,七境武夫宗師,都無法指點。八境遠遊境的大宗師,倒是有可能傳授一條捷徑,可是一般而言,八境的練氣士好找,可八境的武夫,偌大一座寶瓶洲,能有幾個?屈指可數!而且幾乎全部都是被大王朝竭力籠絡尊奉的貴人,據說這還涉及到虛無縹緲的一國武運,哪裏落得到老龍城頭上?退一萬步說,就算有,苻家和孫家比他的家族更有錢,肯定輪不到範家。

    漢子拍胸脯保證道:“範小子,再等等,只要你打磨到了真正的三境瓶頸,我自會出手,不會讓你範家的銀子打水漂,到時候你小子想不破境都難。”

    少年滿腹愁腸地來鋪子,神清氣爽地離開巷子。

    一路有金丹境老祖在暗中跟隨護送。

    要知道一座桂花島渡船,在少年誕生的那一天,就已經劃到他名下,只等他行及冠禮的那一天,就能夠調用那筆年年暴漲的驚人財富。

    少年一走,女子們又開始嘰嘰喳喳,詢問那少年的家世,漢子伸出一隻手掌,做了個抓捏動作,視線從她們的胸前掠過,賤兮兮道:“藥鋪的老規矩,你們誰捨得下本錢,本掌櫃就對她說出少年的身份名字,家住何方,到底是喜歡身段豐腴的,還是嬌小玲瓏的……”

    女子們沒有一個上鉤。

    漢子惋惜道:“捨不得那個啥套不着小情郎啊,我真替你們打抱不平。”

    女子們早已散去,三三兩兩竊竊私語,說着與那位少年相關的悄悄話。

    漢子舒舒服服癱靠在椅子上,自言自語道:“我鄭大風的女人緣,跟姓陳小子早年的福緣,不相上下啊,難兄難弟,難兄難弟……”

    這個名叫鄭大風的藥鋪掌櫃,來自驪珠洞天,曾經負責看門,向人收取一袋子金精銅錢。

    不久之前,師父捎人給他帶了一封信,要他準備幫助陳平安打散那四張“真氣八兩符”。

    但是在密信末尾,也說如果陳平安能夠自己破境的話,就讓他鄭大風務必保證少年在老龍城,順風順水。

    鄭大風轉頭望向店鋪外的小巷,喃喃道:“範家小子這種世人眼中的武道天才,也就最多貼幾張真氣半斤符吧?否則體魄就要消受不起。那個姓陳的榆木疙瘩,這才幾天沒見,就已經這麼生猛了?哪怕練拳一事,算他陳平安從學了那門吐納術開始,這也才多少年?”

    漢子自嘲道:“師父你還真沒冤枉人,果然是師兄更有悟性,我當時可是很不看好陳平安的。”

    突然有一位少女滿臉怒火,對着漢子尖叫道:“鄭掌櫃!我的那本書呢,還給我!”

    鄭大風咳嗽一聲,從懷中掏出書本,放在櫃檯上。

    少女滿臉通紅,“還有呢!”

    鄭大風悻悻然又從懷裏掏出一樣女子貼身的褻衣,在他手中裹成一團,輕輕放在書籍旁邊,心虛解釋道:“你那包裹放得那麼光明正大,而且露出了書籍一角,我便有些好奇,拿了書後,又發現褻衣有些髒了,便好心好意,想着幫你清洗……”

    兩腮粉紅的少女飛快收起褻衣,然後抓起書籍,啪一下砸在漢子臉上,氣呼呼道:“大色胚!臭流氓!”

    漢子拿着書,一本正經道:“你誤會我不是正人君子,我哪怕受此屈辱,因爲你長得好看,我可以原諒你,但是褻衣髒了,我幫你清洗的這份善心,你可千萬不能辜負呀。”

    藥鋪內轟然大笑,夾雜着婦人們的笑罵討伐,以及少女們的碎嘴埋怨。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眯眼而笑。

    ————

    老龍城外城那一方孫家庇護的世外桃源,村莊附近的木橋附近。

    四位山上神仙已經撤去山水陣法,畢竟看一個外鄉少年跟一羣鄉野孩子鬥嘴,沒啥滋味。

    至於背劍少年到底是僞裝極好的劍修,還是煉體境的純粹武夫,四人還是沒有爭吵出一個能夠服衆的結果。不過四位到底是見多識廣的大修士,老龍城是寶瓶洲最爲魚龍混雜的地帶,東邊三大洲的許多能人異士,都會經過此地,大多願意賞個臉,成爲苻家和五大姓氏的座上賓,接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所以四位自身修爲就很高的練氣士,也就談不上對少年如何驚爲天人。

    但是無一例外,他們都認爲孫嘉樹親自帶來祖宅的這位客人,不管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都一定是個很不俗氣的年少天才,說不定下一次蒞臨此地,少年可能已經成了中年人,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或是躋身第七境,有望能夠以武夫體魄,抗衡天道,從而御風遠遊,到了那個時候,才是四人需要露面迎接的貴客,而不單單是孫嘉樹的一個朋友而已。

    河邊,以兩位小劍客爲首的孩子們,開始慫恿陳平安展露劍術,以此證明他是一位行走江湖的劍客,而不是一個掛了個酒葫蘆就裝英雄好漢的江湖騙子。

    陳平安一開始只是懷念自己小時候的時光,跟這些孩子開玩笑,逗他們玩。

    後來發現孩子雖然年齡小,天真無邪,而且從未見識過真正的老龍城,更別談什麼江湖和劍客了。

    但是他們的一些感覺,卻是實實在在的,比如那個竹劍孩子,雖然滿嘴譏諷,但是望向他陳平安的眼底深處,還是會帶着一絲希冀,希望他會是小人書上畫着的江湖高手,能夠憑藉劍術打敗惡人。

    木劍孩子則是無比渴望自己能夠拜高人爲師,他甚至連磕頭燒香都想好了,就等着那個他眼中揹着劍的“大人”,能夠拔劍出鞘。

    其餘的孩子們,也都一個個張大眼睛,等着陳平安大展身手,好回家吃飯的時候跟爹孃吹牛。

    陳平安撓撓頭,“那我露一手?”

    所有孩子都整齊地小雞啄米,那個木劍少年不忘以激將法埋怨道:“婆婆媽媽,忒不爽利了,我一看你就是個騙子,怕露餡吧?”

    陳平安哈哈大笑,剛要下意識伸手去摘下養劍葫,想了想,還是收回手,不喝酒了。

    他轉頭望向對岸,河面寬達四丈。

    陳平安轉身,面朝河岸那邊,“你們看好了。”

    孩子們目不轉睛,不知道這個傢伙要做什麼。

    陳平安原地蹦跳了兩下,抖了抖腿。

    三境破四境,被說成是泥菩薩過河。

    陳平安當下已經完全忘了這一茬。

    陳平安緩緩擡起手臂,再次提醒道:“看好了啊?”

    孩子們齊刷刷點頭。

    陳平安伸手繞過肩頭,握住木匣中的那把槐木劍。

    瞬間拔劍,向河對岸拋去,用上了武夫巧勁,槐木劍在空中打了一個轉後,變爲劍尖直指對岸,筆直飛去,但是飛得不快。

    “走嘍!”

    陳平安大笑一聲,腳尖一點,身形一掠而去,雙腳一前一後踩在了木劍之上。

    起先有點晃晃悠悠,站穩之後,少年便好似踩着飛劍御風而行,過河而去。

    哇!

    真是神仙劍客,不是騙子唉。

    孩子們一個個瞠目結舌,滿臉羨慕和崇拜。

    最後踩劍渡河的陳平安,腳步側移,先於槐木劍落在河對岸的一道小田壟上,然後接住下墜的槐木劍。

    他站在金黃色的油菜花之中,雙手雙腳附近,有一縷縷無形的真氣在崩碎飄散。

    陳平安心中震撼不已,先是不比孩子們少半點的錯愕,然後轉身對那些孩子們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笑道:“我叫陳平安,是一名劍客!”

    陳平安向孫氏祖宅那個方向,這一次丟擲出槐木劍,勢大力沉,故而木劍疾速飛掠而去,陳平安再次起身追上,這一次踩劍御風,已經無比熟稔。

    終於有那麼點少年劍仙的風采了。

    一人一劍,再次過河。

    陳平安踩在劍上,雙臂環胸,閉上眼睛,高高揚起腦袋,默默感受着天地之間的某種奇妙流轉。

    迎面清風吹拂,一身輕鬆的陳平安,原來已經泥菩薩過了江,所以如今已是第四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