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走水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垠軔字數:3141更新時間:24/06/27 19:52:21
    燭影黯昏,將凝萱蒼白消瘦的面頰勾勒得一覽無餘,歪頭斜在牀沿,這姿勢並不好受,環腰將其打橫抱上榻,凝萱在他懷中動了動,眉頭微蹙。

    “疼!好疼!”

    喃喃幾聲,卻並未甦醒,覆上棉被,手腕卻緊捏着枕沿,脣角翕動,不知在唸叨什麼。翻了個身,側脖處白皙皮膚上是先前留下的淡淡血痕,接連幾日奔波勞碌,無暇梳妝打扮,在這靜寂明顯無比。

    “疼,疼……”

    伸手輕輕撫上,易寒凌厲目光在染幽映照下,漸趨溫柔。他看了眼窗外,將凝萱外露的手臂塞進棉被中,卻在觸碰至其的一剎被其輕輕拽住,似又沉浸在如何驚恐的噩夢中。

    “別離開我,凝萱會很乖的……”

    易寒愣住,將她額前冷汗拭去,吹滅燭燈。

    ……

    翌日一早,凝萱醒來時,臨近木桌上俯着個黑影,她捶了捶腦袋,輕緩片刻,才念起昨晚的事,自己是如何不知不覺睡去的也不知道,水船幾日,從未好好歇息,才會如此。

    緩步走到他身邊,想將披錦輕輕給他蓋上,易寒半撐的腦袋一下驚醒,下意識地警覺瞧向了她,只待反應過來是凝萱,才卸下防備。

    “把你吵醒了!”

    易寒搖頭,她昨晚累極,睡牀是應該的。

    “我帶你去見柳世旌,治傷要緊。”

    凝萱道。這是二人先前約定好的,也是她來此的主要目的,易寒並未完全信任柳世旌,更休說主動去找自己,因而她必得親自來一趟。

    “改日再說,我想,去柳府守着!靈兒雖身自連府,若他們惱羞成怒,怕會對她下手!”

    “她還在連府!”

    易寒嘆息,搖頭。

    所以,他並未將靈兒帶離連府,不過人之常情,連府冒死解救靈兒,或許仍是有幾分真情實意在。

    “我問你,若靈兒不願揭露連府,你會如何?”

    凝萱看向易寒,她相信他能明白靈兒的糾結,生養之恩,並非朝夕之間可以化解。何況是八年來惜惜相照的“家人”。

    許久,是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你先跟我去柳府,柳世旌回到南霖,會着手處理此事,他會幫你!”

    “不必!”

    盯住易寒面龐的目光漸黯下來,這一年來凝萱早知他不輕易信人,何況是位高權重、心思縝密的柳世旌。

    見凝萱沒說話,易寒看了眼她道。

    “你……如此相信柳世旌嗎?”

    “你知道,如今別無他法。”

    緩緩合上眼眸,凝萱道。柳世旌完全可以將他們一手解決,然而沒有,他若想失信於人,早能如此。何況……

    凝萱長嘆口氣,掩起目中無奈,緩緩道。

    “易寒,來日方長,待你痊癒,想如何,都好!”

    他既在乎靈兒,她也可以,連府之事有變皆可,然他的傷,總要先治,這亦是她最後能爲他做的。

    南霖,西郊。

    常年未修的破舊府邸,像是風燭殘年的老人隨風搖曳。將夜黃昏,一裹身束衣,斗篷遮面的男子自牆頭躍下,以銳石在石板之上敲擊三次,每次三下,由輕至重,只聽門外起音緩緩。

    “進來!”

    男子推門而入,身體挺拔直盈,緩緩行至最裏,立着的黑衣男子亦是滿身黑衣斗篷,雙手背在衣衫之內,並未轉身。

    “進展如何?”

    一方年輕男子的聲音,淡淡道。

    “人已帶回南霖,隨時可以除掉連府,只是……聖上那邊……”

    要知道,“瓊瑜案”雖因傅府而起,卻不過是聖上炮製的藉口,而連府作爲其中重要一環,也受聖上庇護,只怕……時過境遷,連府勢力衰微,不復當年,然並不代表聖上不會念及舊情。

    “這你放心,我會聯名大臣上書,做好你份內之事!”

    “是!”

    ……

    翌日,連府。夜探傅府之人來報,說的正是那幾位被帶回南霖之人。

    “老爺,他們走的水路,昨日自碼頭上岸,便立馬帶回了大理寺重刑關押!”

    連勇嘆了口氣,擺擺手示人退下,派去之人無果,鳳姨更無半點消息,此時人帶回大理寺,只得說,時也,命也。

    自那晚之後,靈兒幾日滴水未進,更是閉門不見,本想再去相勸,便有下人來報,說是柳世旌到。他昨日前往柳府拜訪柳老柳尚海,其稱抱病在牀未見客,沒想到今日來的卻是柳世旌。

    叫人備茶間,一身紫衣的柳世旌已到了前堂,躬身拜見道。

    “連伯父安好,小侄有禮!”

    連柳父輩交好,柳世旌與連書桁卻並不相熟,只因柳世旌早早入朝堂爲官,而連書桁卻受極寵愛,至今只在軍中任職。

    “家父昨日風寒抱恙,今早未能好轉,只叫小侄前來拜訪,伯父見諒!”

    “客氣客氣!聽聞賢侄你方迴轉南霖,舟車勞頓,怎能勞煩你親自前來!”

    連老擠笑,心中卻是憂慮十足。柳世旌小小年紀,位極人臣,可不是好對付的料。

    “晚輩本該如此!依禮拜見,怎敢說勞煩!”

    連老瞧向柳世旌,真真是肱骨之才,辦事得當,八面玲瓏,加之其與十七公主關係衆人皆知,朝堂之中如魚得水,就連自己這種老臣,也不得不退避三分。

    柳尚海呀柳尚海,當真是福氣不淺!

    “聽聞,賢侄你此去垠城,收穫不小,帶回了幾名舊案要犯!”

    “伯父消息靈通!”

    柳世旌眼睛眯起,早知其用意,卻不能不來,爹爹不願插手,自己仍在朝廷,塵埃落定之前,不能拂了連府顏面。

    “不知伯父消息從何而來?”

    柳世旌開口,卻並未避諱。連老沉默,他這一問,倒是將自己接下來的話搪塞回去,還未開口,只聽院外下人慌張進來跪下。

    “混賬東西,沒見柳大人在此嗎?”

    “老……老爺,小姐那屋走……走水了!”

    ……

    西院,大火烈燃,薰煙漫天,將昏黃夜影映得通紅不已,提桶來回疾奔的家丁絡繹不絕,連老神色沉重,拽住一人道。

    “靈兒呢,我的靈兒……靈兒如何了!”

    “小姐……小姐她……”

    家丁瞧向熊熊燃燒的大火,屋樑下落,險些將橫抱靈兒衝出來的連書桁砸傷,好在其護得及時,連老上前,連書桁拍了拍靈兒沾滿菸灰的小臉,喚道。

    “靈兒,靈兒你醒醒啊!”

    “快……快去找太醫……”

    連老聲音顫抖,立馬吩咐人前去,將靈兒帶回一旁偏院之中。望着連老連書桁父子驚慌而去的背影,柳世旌抓住個路過的家丁,問道。

    “這姑娘是……”

    “是我們連府的小姐吶!”

    ……

    “靈兒,靈兒……你沒事吧!”

    多半個時辰之後,伴隨着連書桁的輕喚,靈兒睜開雙眸,屋中立在牀沿的,正是連老與從太醫院趕來的常太醫。靈兒眼中神采黯淡下去,掃向幾人淡淡道。

    “你們……你們爲什麼要救靈兒!”

    帶淚瞳孔失去焦距,靈兒喃喃道。

    “靈兒本就是該死之人!該死之人!靈兒更不該……”

    女子緊緊合上眼眸,“認賊作父”這樣的言語,當着連老的面叫她如何說出口,她能感覺到自小連府的關心愛護,只是,只是……

    “你們走開,都走,靈兒不想看見你們!”

    她死命搖頭,精神接近崩潰,這些年來的歡樂居然都是以傅府滿門性命作爲代價,而她,也是沾滿鮮血的劊子手。

    “靈兒,你……”

    “你不要說話!”

    她狠狠捂住耳朵,連母與連書桁是寵她到大的人,可……背身而去的連老擡手示意衆人出去,常太醫滿臉心痛,連書桁只得照辦。

    連老沒有移動腳步,蒼老聲音自窗前傳來,彷彿回到那個烈血遍佈的夏日。回到了十年前,連母親女夭折的泣音。

    “靈兒,當年你父親與我同朝爲官,雖政見不合,卻並無刀劍之仇,傅府功高蓋主,廣結江湖門客,加之與六皇子來往密切,早引發聖上不滿,許多事,爲父也是無可奈何……”

    說罷,他又悲涼道。

    “十年前,我們幼女夭亡,你母親……我說的是桁兒母親,在生下桁兒之後再未有孕,便在你兩歲那年將你認作乾女兒,以慰喪女無女之憾,後來傅府連坐,我們實在不捨,才費勁心思將你救下藏於府中!”

    “的確,那‘瓊瑜’是爹爹找人換的,若非那假玉石,傅府也不會滿門抄斬……”

    雖說傅府滅門是聖上有意除之,然最直接干係還是自己。方纔柳世旌前來,不會無所察覺,柳尚海當年辦這案子頗爲棘手,多次爲傅府進言,柳尚海身爲大理寺卿一世清明,也因此得不少詬病,柳世旌自然不會放棄這機會爲其父洗脫,傅府勢微,聖上難免不會……

    身後榻上,斷線的眼淚自靈兒捂臉的指縫中流了出來。

    “桁兒母親並不知此事,她膝下無女……你別恨她!”

    本以爲這事能瞞一輩子,可這等冤案,根本不可能賭上所有人的嘴,朝堂勢力錯綜複雜,此一時彼一時。然連府對靈兒,真是視如已出。

    “靈兒,離開這兒吧!”

    連老說完,擡腳而去。若要以這種方式死在連府,他更希望她能活下去,即便連府滔天大罪,她作爲傅府遺孤,至少不會受其牽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