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坦白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垠軔字數:3104更新時間:24/06/27 19:52:21
“垠城都傳三小姐身懷邪靈妖術,殺人無形。”
柳世旌側目看她,拖出個長長的尾音。
“看來人言不可全信。”
……
傍晚,衛府後院,彎月如鉤,光澤映滿半個院子。自凝萱離開後,這偏院荒廢如塵,允荷出嫁,又草草拾掇整潔,她回來後,引霜又叫人打掃騰給她居住。
凝萱端坐籃椅側,撫着只幾寸長的白狐,靈澤身形靈巧,通身雪白,慵懶地臥在她的腿上,不時輕蹭衣衫緣邊上的軟毛。
忽地,那白狐雙耳豎起,全身警覺,躁動而下,朝她身後竄去,動作矯健,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靈澤。”凝萱驚地輕喚。
不過半刻,方纔的白狐又伴着一道人影從黑暗中折出,近到凝萱身前。凝萱知道,他是接到訊息自悅塞客棧而來。
“未曾料到,柳世旌……他居然會主動插手此事”。
“他來找你。”
易寒看向凝萱,知道事有變故,沒想到竟然是這般。
凝萱緩步立在亭臺,旋即,面露愁色的神情恢復平淡,她回看易寒,與其對視。
“傅氏,瓊瑜案,獻玉,滿門抄斬……”
她緩緩道來,大抵已猜忖個八九不離十,只是沒想到真相比事實遠殘忍的多。幾個字將她今日所曉說完,凝萱掠過他愈發沉鬱的神色,將目光定格在亭鱗之上。
“所以,是這些嗎?”
做這些,是爲了傅府,爲了靈兒,爲了那樁八年前的‘瓊瑜案’?凝萱也終於明白,這事難在何處,“瓊瑜案”案發久遠,又深在朝廷,想要查清絕非易如反掌,平常子民面聖難如登天,因而,他選中了自己。唯有贏得春貢,便有機會上京都南霖。
易寒側過身去,也不再看她,算是默認。他好奇的是,這姓柳之人……
“柳世旌告訴你的。”
凝萱點了點頭。也不否認。
“他認得‘懸針匕’,對當年那案子知曉甚深,只怕遲早會查到你我頭上。”
按規矩,這血案最多也只是移交知州府衙,很快就會結案。誰知柳世旌會對此事如此上心?恰逢章徊娶親,他便順道吃了杯酒的交情?
“你怕了?”
平整如暇的湖面沒有一絲波瀾,因允荷出嫁之故,新流沒有半點雜質,然這種寧謐對凝萱而言,再回不到從前,物是人非……易寒聲音不平不淡,似乎在質問,又或在試探。
凝萱勉強一笑,道。
“所以,這就是你從未透露的緣由!”
是人都會怕死,加之傅府那滔天大罪,易寒能活下來已是極難,誰若是沾染,都是弊大於利。
沉默蔓延,易寒沒說話,水中倒映出兩道人影,一黑一粉。許久,他嘆了口氣,正要說話,凝萱卻搶先淡淡問道。
“那盲眼的楊師傅,又是傅府什麼人!”
這也是凝萱將片段牽扯在一起的緣由,那楊師傅曾向自己提過“傅氏”,因而才有那“瓊瑜案”。
“他是傅氏家丁,曾跟家主做事,出入傅府,‘瓊瑜案’後,傅府滿門連坐,他卻苟活至此。”
易寒曾多次試探,那人雖閉口不言,但有他在,日後或許會有幫助。
“你確定,傅府是受有冤屈,而不是……”
水月朦朧,撲朔迷離,凝萱覺得自己被牽扯進無解謎團中。人心自私向背,誰都難免會爲自己扣上無辜的頂帽,何況是使得他忠心赤城的傅府,使他日思夜牽的傅靈?
“傅府自古煉玉爲生,瓊瑜爲真,難道有人會自尋罪名,一心求死?”
那是易寒第一次爭駁,不可置疑的辯解,帶着怒不可遏,先前的冷淡漠然,直到這一刻,凝萱才覺得,他並非無情無慾,只是這世間,能值得他這般豁出性命的,實在太少。又想起他這些年籌謀策劃,受傷無數,傅府對他,究竟是怎樣的恩情?
長嘆口氣,想要幫他,重點仍在春貢。只是章徊之事畢竟是自己所爲,若是一旦敗露,那……他凝向水中倒影,忽覺那人有些孤單。
“下月初便是春貢,不知此事會不會……”
柳世旌來此不足半旬,他本以欽差大臣身份,爲春貢之事而來。衛府勢微,加之章徊之死,不知他會不會有所偏頗?都怪自己,不該一時惱怒,失手殺了章徊。
“這人精於算計,不如先下手解決掉……”
易寒冷言,提議道。柳世旌知之甚深,只這一下,便將二人計劃完全打亂。
“不能。”凝萱神色滯住。
“萬萬不可衝動。”
“他畢竟是御賜欽差,父親又是朝廷命官,若是死在這兒,必然會牽扯到京都。”
凝萱想起柳世旌之態。
“他今早過來,雖是華冠貴服,可步法輕盈沉穩,指節曲處繭層堅厚,夾風帶響,應該是習武之人。”
他們習武之人常握劍柄,久而久之便會形成這樣的習性,這也是她初見阿陋時對她有所懷疑的原因。對柳世旌更是如此,若無十足把握,他們決不能出手。
“他來找你,已是有所猜忌。”
把住木欄的手緊緊攥住,柳世旌這般精明算計,若他緊盯章徊之事不放,順藤摸瓜遲早會查到凝萱頭上。
靈澤重新鑽到她懷裏來,凝萱低頭,它已閉上眼睛,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睡去。
……
身後,易寒忽得扶住紅欄,身子下滑,他按住肩頭,周身哆顫起來。
“你……。”
凝萱反應過來,眸染焦急。
“我去取解藥。”
男子疾眉蹙目,面如死人,精悍冷漠的臉上生出痛苦,他緊咬牙關,呵責道。
“背過身去……”
其實自凝萱爲他用藥,幾次毒發時他已能保持清醒。然清醒的人,總不喜別人探曉他的狼狽。
……
凝萱託着碗盞,昏暗密室中,“食人花”嬌豔欲滴,花如其名,根葉如血,似能一口將人吞掉。
她手持利刃,小心翼翼將苞蕾切開……
凝萱懊惱,她竟忘了,朔日將至,上下弦月,他便會舊傷復發。
她小跑將至,涼月似水,地上橫着個渾身是血的身影。
這樣的他,總叫凝萱覺得像個無家可歸的孩童,他明明比佟煜,比沈堰都年長不了幾歲,可心性總逞強堅毅得好像無堅不摧,可人,明明都有脆弱難當的時候。
不顧易寒意願將藥給他灌了下去,方纔她回密室,易寒掙扎中將肩頭衣帶扯破,其中腐爛潰敗傷口發紫發黑,周遭斑駁淋漓,凝萱記得,其中一道,是他自佟府回來後,自己劃上的……
“你不要再傷害自己了!”
凝萱自背後抱住猙束微漸停息的易寒,藥物的鎮定作用下,他額頭密汗直滲,但已無力再掙扎。凝萱知道他不怕死,可他年年月月忍受這等折磨,爲了就是傅府……
“你放心吧,我一定不讓你的心思白費。”
凝萱不喜歡被欺騙,可她卻覺得,自己這樣做事心無旁騖,就像沒心沒肺的人一心爲錢財而去,別無期待,失望也能少些。
“對不起。”
凝萱合在他腰間的雙手忽被人覆住,冰涼刺骨。凝萱垂眸,他折騰完半天,眼睫上也掛上層晶珠,掠去額前拿到疤,他五官剛毅冷然,也是個翩翩少年……
凝萱雙手緊了緊,抿了抿脣,也不知他指的是什麼。月影下射,照在二人頭頂,凝萱能聽到他極力扼住的胸膛的起伏,整個人疲乏至極。
“當年家主身居丞相,又因邊關議和之事深受器重,引人猜忌,被迫捲入朝堂鬥爭,‘瓊瑜’失竊後,未經審查定罪,抄家押赴刑場……我死裏逃生,後入大理寺,他們不分青紅皁白,‘九龍宴月鉤’……”
彼時那西域之物正使於大理寺,正是被那劇毒所傷,才留下這永久病患。那之後,大理寺派人四處緝拿,他無處可去……
凝萱深吸口氣,可想而知,他活下來是多麼不易。加之星寥門追殺,他……
“家主對我有再造之恩,即便是死,也要一試。”
星寥門內部之爭早有端倪,懲戒制度更是嚴殘,任務失手,再無生還,那日他負傷逃離倒在陋巷之中,被恰往路過的傅家家主所救,傅靈更是尋遍山川名藥爲他醫治,才得以苟延殘喘……之後,他應家主提議退出星寥門,按規領受火刑,然門主卻突下殺手,他死裏逃生,又得傅府相救……自那之後,星寥門對其一直追蹤不斷。
“放心吧,我會幫你達成願望的。”
如果沒有星寥門,如果不是“瓊瑜案”,他一定早有個家,而不是這般漂泊無依。
“對不起。”
說罷。易寒又道了一句。
月彎,霧濃,兩人,一狐。靈澤遊蕩在朦迷中,像是頭幽靈。
衛老爺和黎鷹是第二日過來的。二人聲音響徹在晨曦濃霧中,榻上易寒猛地驚醒,凝萱按下他,叫他別擔心,自己則是迎了出去。
二人是來商量衛府春貢之事。衛老爺白髮濃蒼,似一夜間老了幾十歲。他曾叮囑引霜過問凝萱允荷瘋癲之事,後者全然不知,加之聽聞欽差大人昨日前來問話,想來的確問不出什麼。
“三妹,我與引霜商量一番,衛府春貢之事還是你來辦吧。”
衛老爺知道凝萱對他仍有芥蒂,於是才尋黎鷹一道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