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陳事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垠軔字數:4366更新時間:24/06/27 19:52:21
    “或許,是爲了‘關錦’。”

    兩人對視,皆是一怔。原來他也深陷其中。爲了蘇布,蘇禹喚幾近將家中其他生意棄如鄙蟻,這事當時在柊州廣爲流傳。且這之後,易寒回時路過汝陽,特地到前一顧。

    “素府二十年前就已覆滅。”

    素府相傳富甲天下,兩個女兒皆擅繡藝,年年上供朝廷布匹皆出自素府,不過,隨其雙女出嫁,素府也日漸沒落,最終破敗倒抵。

    “蘇禹喚來此,是籌謀多時,蘇布生於其年少,只是如今才……”

    可見蘇禹喚對布莊生意上心,想來也是受母親影響!

    凝萱手腳發冷,她想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蘇禹喚是爲了關錦,可他卻從未向自己開口……偏偏自己又身在衛府,他來這兒,不可能事先沒有調查。

    ……

    看着手頭那幅畫,易寒身側木桌包袱之上仍有,凝萱又問。

    “還有什麼嗎?”

    蘇禹喚當然知道“關錦”,他定然也同自己一樣,是循母親生前蹤跡來到垠城,否則不可能恰好十足是這裏,所以,他的目標一開始就是衛府,是自己。

    “現在的柊州和汝陽,幾乎少有蘇府與素府殘跡。”

    易寒雙臂相合道。蘇禹喚離開柊州,幾近將所有產業變賣舉家搬遷,頗有孤注一擲的架勢,且這倒並非是想阻人調問,以蘇府在柊州的名聲,這些事人口皆知。

    這幾副畫卷,是柊州所剩蘇府空宅搜尋所得,園林高雅落拓幾十畝,然空無一人,可見其昔日富麗凋零殆盡。

    凝萱又抽出幾幅,所中描繪,與她從繡閣取出無異,良辰美景有之,人物畫像有之,凝萱翻卻終,目光忽然凝滯,其中一副,是蘇禹喚母親與奴僕借於白雪梨樹之下,相互挨靠討教低喃,指尖針線繡幅刺眼,那奴僕……是孫大娘!

    其身着一身素藍紅緣寬袍對襟長裙,不正是孫大娘日日所穿那件,蘇布後院女工皆是藍底黃緣一致身服,因而凝萱印象十足。這麼說來,她與那素浣,也是……

    又想起小雅所說孫大娘已亡故的話,凝萱不由咬脣,心頭緩過濃濃感傷。

    半晌,易寒已坐回桌前,燈下是他冷峻淡漠的側臉,正十足仔細地用一塊白布擦拭長劍,動作極緩,彷彿時光放慢腳步……

    “謝謝你,易寒。”

    凝萱將桌上東西收起,輕輕開口,如山澗清泉。

    易寒擡起目光看過來,點頭,沒說話。

    “也謝謝,你給的‘懸針匕’!”

    今晚當真是慘不可言,可他走之前給她用以防身的那支針,卻給了她視死如歸的安全感,有時,能輕易死去也是種心釋。

    投來目光輕點,仍是無言。

    心中翻江倒海,凝萱本又欲說什麼,可他這樣沉默,卻是無話可說。

    抿了抿嘴脣,就欲離開。卻見易寒起身走近她,在凝萱還未說話時,拽起她的手展開,將那根收回的“懸針匕”放回她掌心。

    “若非到必死一刻,少用。”

    雙手一輕,易寒已退開距離,這東西用自江湖,對付常人綽綽有餘。想想她仍是需要吧。凝萱一愣,聽他這話,似是居高臨下可憐自己。那刻他出現,居然是先這東西抽走。

    凝萱心下涌過無數念頭,忽就問道。

    “剛剛在醉春樓,你是怕我死,還是認爲,我會用這東西傷人?”

    易寒看了眼她,又很快目光垂落。

    “不到萬不得已,不必用它。”

    半刻沉寂,凝萱點了點頭。想來也不必再問下去了。

    說了句“早點休息”,凝萱便邁開腳步往門口去。

    “等等。”

    緘口許久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凝萱回頭,易寒已在擦拭劍鞘,也沒看她。

    “此次沿途,我碰見了佟煜。”

    凝萱怔愣住。

    翌日一早,凝萱是被小雅“鐺鐺”木槌般的敲門聲吵醒的。昨晚她做了漫長久遠的夢,瑞堯宗、佟煜、琦伽、旭英,刀光劍影仗劍江湖,一切都恍若遠在天邊……

    睜開眼時,已見靈澤窩在牀腳,不知是何時回來的。又想起昨晚一敘,雲開月朗,似有微光正透投天際……

    “小雅!”

    凝萱去開門,終於結束了提心吊膽,還不許人睡個安穩覺。

    “小姐!”

    小雅雙手合成喇叭湊近凝萱耳邊,凝萱一下子清醒,今天是孫大娘頭七,她要去祭拜的。旋即回身趕忙拾掇,可忙到半間又止着停下。

    孫大娘的事怎也不能是蘇禹喚派人爲之,可……她冷地戰慄,會不會和自己有關……

    “你說,尚敏是兇手!”

    聞言,小雅愣住,居然還有人關心她。她點點頭。

    “是,她前幾日被官府帶去調查,後來就沒見過人,孫大娘死前那晚,有人親眼見尚敏進了孫大娘房裏,還聽見,聽見發生了爭執……”

    小雅哀息,都說孫大娘師門不幸,帶出尚敏這麼個白眼狼,平日她對尚敏可是深加器重關懷。

    “那尚敏,她也認罪嗎?”

    凝萱道。自己出事之後,她反倒將重點着向深藏不露的吳湄……

    “當然不會,這可是殺頭的死罪!她吵得可兇,可是官兵上門,她也掙扎不過,只能被帶走……”

    小雅憤慨,那日眼瞧孫大娘死狀仍歷歷在目,想不到尚敏如此心狠手辣。若非衆人攔着,錢瑗那日紅眼要與她豁出命去。

    “小姐,蘇布現在是……即使我們回去,也不可能拯挽得了……”

    小雅道。女工如今失了孫大娘這主心骨皆是鬱郁不震,甚至已有人在打聽去處。

    凝萱搖頭,她卻不能。

    “小雅,我們……”

    她還未說話,門已被人推開。是有人來找,兩人一看,正是着急忙慌的阿胖,抓耳撓腮憨實道。

    “好在你們在這兒!”

    將手中包袱打開,昨日只一股腦回去報信,卻忘了將邢蘊的話帶到,這不一早他便放下店事趕忙找來。

    ……

    正是繡閣留下的那身破爛衣衫,凝萱先是一愣,湊近了定睛察看,更是驚羨。

    “波浪花針,相思扣,雙桂花……養蠶,繅絲,針線細密,用線一、二絲,用針如發細者爲之……”

    皆是她未曾見過的繡法,凝萱不由猜着吐處二字。

    “關——錦。”

    說起來,凝萱仍是年幼時被帶去黎府,後來再未去過,小雅一路帶行,二人出了悅塞客棧,往西行去。路過一打鐵攤,耳邊傳來石鐵敲擊的利響,小雅目光晃神,忽停住看向凝萱。

    “小姐,我……我想起件事!”

    凝萱蹙眉,被她這忽如其來的話語嚇住。

    想了想,還未開口,其目光已定定探向背後,凝萱回身,只見一老管家身着富綢,隨候的是小雅和凝萱都見過的軼兒,引霜的貼身丫鬟。兩人見到凝萱,實在是釋了口氣,趕忙道。

    “三小姐,可算找着你了!”

    軼兒上前一把抓住她,生怕凝萱跑了一般,這幾日引霜整幾日尋她,去了蘇布卻被告知凝萱已多時未歸……

    凝萱與小雅愣住,這是——

    沒詢問幾番,凝萱便答應下來,總之她也有許多事要問,比如,“關錦”!

    凝萱被請上轎,自上次衛府壽宴她多日不理引霜,可軼兒卻說,她爲自己急得動了胎氣,不禁一陣酸澀,凝萱翻來手裏的本冊,頂轎穿行在繁鬧街市,耳側響起高低起伏的叫賣,凝萱掀開轎簾,赫然又是家“衛氏布莊”開張!

    蘇布,蘇布!凝萱心下更冷,孫大娘的事與衛府脫不了干係。蘇布女工深居簡出,能潛入其中將底細打探清楚的也是厲害。

    不知過了多久,轎攆停下,兩人一看,並非是黎府,而是在縣衙。凝萱記得,引霜夫婿黎鷹正是縣令黎哲一族。

    軼兒見凝萱站着不動,上前道。

    “夫人身虛體弱,此次有孕多次胎動,險些丟了性命,聽聞沈計妙手沈誠沈大夫在此醫治表家小姐,才挪到這兒來!”

    沈誠在垠城也是醫出聖明,引霜年過四十一直無子嗣,此次當然十分重視,一來二去沈誠兩頭移顧不暇,只得與黎哲商量,挪到與黎小姐一處。

    凝萱點頭。爲子嗣不易,可說到底還不是爲了傳宗接代,爲了黎府。

    ……

    帶凝萱直接去了引霜臥房,引霜大腹便便,神情慘白,終日久居牀榻,見凝萱遲遲杵在遠處,伸手柔聲道。

    “萱兒,你過來,過來坐!”

    凝萱鼻頭一酸,這還是她第一次見有孕期間的產婦,又是引霜,她實在,實在是……

    愣愣走過去,眼睫染上層晶瑩閃動。

    “我知道萱兒不是壞孩子,這次來,是想給你樣東西!”

    引霜笑着看她,像小時候將她摟身在懷的大姐,渾身散發着母性光輝。

    “我想問,問你關於我孃親的事!”

    “大姐今天要說的,也是你孃親的事!”

    不約而同提起,也就沒必要拐彎抹角。

    引霜從枕下摸出幾本藍底麻線古冊交給凝萱,多年來囊藏心底的祕密終能塵埃放下。

    “這是‘關錦’!”

    凝萱手心一緊,當真在引霜那兒。凝萱隨意翻動,是些針織繡法,與那衣料上記載的相似,她緊緊攥住,此時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易寒的臉……

    “素玟姐說,若她生得一男孩,就將這東西深藏毀殆,若是一女孩,就待她長大成人傳於她!”

    引霜擡眸望着窗外烈日下射,彷彿陷入到種久遠回憶中。

    突如其來的真相,凝萱雙手叉起,心平氣和將那日從衛夫人和允荷口中的話敘敘道來。

    引霜聽聞,面色沉沉,重重咳了起來。

    “胡說八道。”

    她捶了幾下牀頭,又是笑又是哀言。

    “不過,她們倒也不傻,挑三揀四……是非黑白,我看得清清楚楚……”

    當年,引霜十幾歲時母親去世,父親將被人謀害而淪落風塵的素玟帶會,幾月後結爲夫妻。

    “素玟自江南而來纏絲購線,她深居閨閣,卻性情剛烈!”

    引霜看向凝萱,她們母女幾近一模一樣的品格。那時的素玟,豆蔻年華,用情至深。

    引霜與素玟年紀相仿,親密無間,先前雖以姐妹相稱,後來也只能降輩叫聲娘。

    “衛府本來就以布莊爲業,當年有你母親坐莊,更是蒸蒸日上,火熱朝天……可衛府族氏,親屬門楣,他們實在見不得你母親這麼個來路不明的女子!”

    素玟雖然也身出名家,可她遠離家鄉,又因成婚之故與素府斷絕干係,沒人會相信一介女子的話,相反,她自青樓而來,難免使得衛府門面不堪。

    “後來,爲了爭取那塊‘天下第一布莊’的招牌,爹爹硬是將你娘休棄,娶了允荷她娘……”

    凝萱神色繃緊,指尖在拳心刻出道泛白,背信棄義恩將仇報,世間男子果然每沒一個好東西,只恨母親遇人不淑。

    衛夫人年輕時父家財力雄厚,能給與當時的衛老爺足夠支撐。

    “你母親於是退居繡閣,與世無爭。可你知道,富家高門出身,目中無人囂張跋扈,眼裏是容不得一絲碎沙……她們設計將你母親送回青樓,我記得季嬤嬤就是那時趕來的,可她沒有錢財根本無法爲你母親贖身,你娘她發現自己有孕在身,不堪受辱毀容遮面,主僕二人靠繡刺爲生……”

    引霜緩緩道來,那時她勢單力微,自顧不暇,衛夫人自然也瞧不上她。她幾次相求打探,後來因素玟有孕,才勉強將其接回,那時她秀容毀面,對衛夫人再造不成威脅。

    “爹爹無子,素玟有孕,衛夫人生怕她誕下男嬰,因爲那時她也才懷上允荷。於是,又將念頭打到你身上……陷害小產,誤服湯藥,又誣告你母親與家丁私通……”

    這皆是那時未出嫁的引霜親眼所見,衛老爺的將信將疑也是凝萱出世後才逐漸打消。

    “你八個多月出生時,允荷剛滿月,那日是我旁陪待,素玟血崩斷氣後,你卻生生活了下來……”

    引霜瞧着小小嬰孩,卻是鬆了口氣,凝萱是個女子,衛夫人也許能寬待,她能像自己一般成人。

    “我娘難產血崩是那對母女幹的!”

    脣角被凝萱咬得泛白乾裂,沒有撕心裂肺也沒有方寸大亂,她只是氣,氣她們顛倒黑白。其實從醉春樓出來,她已對母親身份多出幾分猜忌,可她們居然……

    凝萱擡眼望向引霜,後者淚流滿面,凝萱出生,她出嫁,可素玟奴僕季嬤嬤留下照顧,她才幾分寬心,可身在黎府,她多有聽聞凝萱受苛待,她與素玟太過相像,每每見到,都不忍憶及……

    “你爲什麼不早告訴我?”

    “蘇布覆滅,再無喘息之力。”

    從前凝萱身在衛府羽翼之下,得其庇護,後入佟府和離之快,她根本無法出口,可她投身蘇布,與衛府章府作對,引霜怕她出事,又怕蘇布圖謀不軌。

    “所以大姐以爲,蘇布沒了,我就會回衛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