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表親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垠軔字數:4398更新時間:24/06/27 19:52:21
周下四寂,小雅抽泣漸弱,她仰起頭,傳來箜篌管絃絲絲入耳,神情愈發收緊,沉靜半刻她忽起身,看向杵在一旁的易寒,似是而非道。
“這……這是小姐平日很喜歡的樂曲……”
“小姐!小姐她……”
她們年幼時不得歡待,有年除夕衛府難得請了次戲班,凝萱愛上其中一首,後被沈堰所得,以石擊樂,聲濤滾浪,雖不準精,卻是她們常做趣事。
“易公子——”
回神間,易寒已消失不見。
……
醉春樓。
獻歌獻舞,便是一如既往的投標環節。凝萱被如雁緊握,感到臺下衆人投視在身上炙烈期翼的目光,前堂響動的是年幼時耳熟能詳的《知心》,巡梭許久的視線仍不忘細細掃量……
“凝萱。”
在聽到對自己的介紹吹得天花亂墜和要自己登臺時,擋在她跟前的如雁被凝萱安慰,她笑了笑,自小就明白的道理,該來臨的和面對的終是逃不過,頂多只是遲早問題。
如雁放開她,卻在其回身一瞬,瞧其斂起的淺淡和神肅,她居然覺得,凝萱下一刻會哭出來。
站定臺前,微微一躬,遮面掩紗下,緊咬朱脣的痛刺一路重重懈下,顯得一雙杏眼更是楚楚動人。
立在凝萱身側的翠姨有些不滿,但卻不是發作的時候,她瞧了凝萱一眼,對着臺下敞笑呼和。
“‘鳶仙’在此,那就請諸位大爺擡銀投標,誰出價高,那‘鳶仙’姑娘今晚就歸誰!”
底下昏沉欲睡的,低喃歡飲的,幾近是霎間沉寂,又掠起的歡騰猶如海平面上垂擊的石塊繞起的浪涌——
“好美的‘鳶仙’,我出三百兩……”
“這等美人,祝兄,你真是吝嗇了!”
兩位身着富貴長袍的男子湊靠輕呵,一齊碰杯,還未說話,又聽旁側一位揚手高呼,渾圓眼眸掃巡釘在凝萱身上。
“一千兩!”
衆人一刻噤聲,翠姨抑制不住的左右歡跳,果真是賺大買賣。
“這位公子真是大方呢……還有人出更高的價錢嗎!‘鳶仙’姑娘,今此一夜!”
身後,凝萱怔愣着掃望商頓展品一般的男子,一陣悲涼,她已輕賤至此,失落垂目盯着披於肩頭的金絲縷衣,想來人與人不同,站定在此會不會是同樣的心如死水。
罷了,輸了而已,她不露聲色背過身去,淚珠乍泄。也只是而已,她這條命本早該絕而已。只是……她低頭,只是再無機會將孃親往事追究清楚。季嬤嬤常說,孃親疼她至極,她信,這世間有人疼她至極,只是從未相見而已。
擡起衣袖隨意一拭,她咬咬牙,哭什麼哭,哭給誰看!又沒人會可憐你!
待她還未轉身時,就已聽見翠姨驚笑敲定。
“那‘鳶仙’今晚就屬這位公子了!”
凝萱雙臂垂落,露出的半隻右手攥緊,指縫間戳出支細密如絲的尖針,這麼一瞬,她居然想……另一端膈在掌心幾近要穿透,她眉梢緊蹙,長袖裹全……
“‘鳶仙’這是怎麼了!害羞了!”
“可惜了!可惜了!”
身後讚歎有之,嬉諷有之,惋惜有之。又聽翠姨急呵她。
“杵着幹嘛,還不謝過這位公子高金重酬!”
凝萱點頭,正在其下定決心拼死一試時,交合相疊的手掌被一隻更加冰冷的大手裹住,下一刻她指尖涼意褪去,“懸針匕”被人抽離,她下意識擡起眼眸,一張堆滿往日寒意的臉。
“凝萱。”
易寒垂目將“懸針匕”收起,這東西見血封喉卻不該用在此處小題大做。凝萱身披輕紗,離此近可見其白皙如雪肌膚,他避開眼神,正思忖開口,卻已被凝萱張開雙臂抱住。
易寒怔住,僵硬身軀有種異樣的觸感。
“易寒。”
心口傳出語帶哭腔的嗚咽,伴隨着涌現卻不刺鼻的的鳶尾清香。
他沒動手,也沒說話,只覺心跳砰砰直快。許久,當臺底傳來此起彼伏的驚責。
“怎麼回事!”
“老鴇,你,你看看這怎麼回事……”
亂做一團,易寒掩下心頭詫感。
“沒事了。”
凝萱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她直起身體收起抽泣,這才察覺到易寒垂放未動的雙手,心中微沉,她轉身看向翠姨,還未說話,卻被醉春樓牌匾下奔進的一道身影吸引去……
沈堰與阿胖氣喘吁吁。沈堰瞥了眼高掛欄匾的墨字議價。起聲高喝。
“我出六千兩!”
恰好比最高價更勝一籌。
所有人都愣住,如雁愣住,凝萱愣住,淚水決堤般溢出眼眶,攥聚幾日的焦徨終是潰敗於下。難得心安。
醉春樓,廂房。
錢是沈堰出的,自然也要他來支取。隔壁,凝萱已將周身縷衣換下,推門而出來時,易寒正守在廊前。二人一路往翠姨那兒去,正到門外,只聽得裏屋傳來的談論議價。
“沈公子,‘鳶仙’姑娘是我高價得來的,我看在您是老主顧的份兒上,才許你賒賬,不過你可要記得,每月要按時來此結算,否則,身契在這兒,我可要找你麻煩!”
中指唾了染口水,翠姨將手中銀票來回搓數了幾遍,還不忘提點囑咐。說着又瞧向沈堰一眼,多日不見,倒是更出手闊綽。玩笑道。
“話說沈公子,你先前對我家如雁說什麼情根深重,至死不渝……”
翠姨將銀票捲起疊好塞進袖口,繡娟一甩,不忘揶揄。
“哎!男人呀,到底是口是心非,見異思遷!”
沈堰笑了笑,沒說話。
門外,凝萱掐着指尖,紅了眼眶。
“不是有事要問。”
清晰入耳對話,易寒沉默,許久低頭若無其事道。
凝萱點頭,推門進去。顯見沈堰有些驚詫的面容,卻未點破,直接向翠姨道。
“我想問些關於金絲縷衣的故往,翠姨能否告知!”
“還有,翠姨應該最清楚我是怎樣來到這兒的!”
凝萱淡淡道,也不怒,她只是覺得悲哀。尤是方纔過來時燈燭明滅,她實屬幸運,可醉春樓的存在卻亙古不變。
“你敢這麼跟我說話!”
翠姨臉色一變,沈堰看了眼易寒,也不怕死的添油加醋道。
“丫頭現在是自由身!”
衝翠姨甩了甩手裏方纔寫明的合同,易寒的冷漠寡言在其看來難免目中無人,可他知道有其在,凝萱吃不了虧,旋即留下個“好自爲之”的眼神離開。
翠姨動了動身,也想跟着出去,只聽“嘭”地聲梨花木門合上,易寒抱臂垂目,一個眼神拋過來,翠姨已退回桌前,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交代道。
“我其實也不很清楚,金絲縷衣是十幾年前一位青樓藝姬和她的僕人所繡,聽說是江南而來,彈得一手好箏琴,面容娟秀,後來……”
翠姨也是青妓出身,可並非臥居此處,她也是接手這地方時聽之前老闆娘提起。
“後來,似乎是毀容遮面,只得靠打雜做下爲生,然其繡出的金絲縷衣卻是錦上添花,招攬來不少客人,因爲一直被奉爲吉物,我便也一同接了過來……”
小雅趕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結束,凝萱剛方纔二樓下來。若非在門口見到阿胖,她還不知凝萱已脫困的事。
她衝上前抱住凝萱,見其安然無恙,嗚嗚大哭起來。
凝萱輕怕她肩膀,眼見載聲載樂,五味雜陳。此時身後,妙菱帶着幾個姐妹沿階梯而下,見到恢復一身溫婉秀和的凝萱,開口打招呼。
“凝萱姑娘,恭喜了!”
凝萱,她分明知曉自己的名字。妙菱一歪,被身側大搖大擺闖過的醉酒老爺撞得一狠,她眉間緊蹙,少頃不滿後恢復如常,看向凝萱。
“妹妹記得以後常回來看看!”
說不豔羨是假的,妙菱搖扇,婀娜而去。
小雅從凝萱懷中探起身子,捂着鼻翼不由嫌棄出口。
“什麼味兒!薰死個人!”
凝萱拉住她,面色平淡,輕聲道。
“咱們回去吧。”
兩人一同出了醉春樓,凝萱將那日之事經過說給小雅聽,後者暴怒咒罵。
“吳湄,原來是她,瞧她整天不顯山不露水,竟然是個背後捅刀子的!”
小雅雙拳握緊,凝萱出事後,她可是巋然不動,風平浪靜,事不關己呢!
“好了好了!”
凝萱按住她,一個噴嚏卡在鼻喉,似乎是方纔在臺上穿得輕薄之故。她心有明白,自己與吳湄無冤無仇,這事沒那麼簡單。身後街巷徹夜通亮,然天色已漸深,凝萱看了眼身後的易寒,叮囑小雅先回去。
“今日見到我的事,先不要透露!”
小雅想要邁出腳步,卻似鉛般沉重難躍,她小心翼翼看了眼凝萱。
“小姐,你不在這幾天,蘇布……蘇布接連出事……我……”
就連小雅也有些害怕,只是她孤身一人,難耐發作。見凝萱疑慮,她才又道。
“孫,孫大娘死了!還有螢光她,她小產了!”
“你……你說什麼!”
心中“咯噔”一沉,凝萱險些沒站穩,小雅扶住她,孫大娘的死在蘇布引發不小轟動,後院女工皆是她的弟子。加之螢光久病窩榻,蘇布幾近停頓轟倒,只在苦苦支撐。
“還有,還有那個尚敏,她因孫大娘的事被關進了縣衙……”
小雅驚懼十分,這幾日蘇布人心惶惶,若非爲了等凝萱,她幾乎要逃走的,甚至,甚至有人說,是因夜晚鬼魂作怪,蘇布地處本就風水不好。
因而,小雅不想回去。也想勸凝萱藉此遠離。可她再擡眼去看凝萱時,怔住的凝萱已淚流滿面,啞聲微張說不出話。累乏的身子慢慢滑落,被身後的易寒攬住。
“小姐!”
小雅哭着看向兩人。或許,或許她不該這般冒失,凝萱畢竟也在孫大娘手下修習幾月,也與她一道師徒之情,與錢瑗一樣。
凝萱頭埋在膝蓋間,除了嘈繁就是喧鬧,她腰間的手緊了緊,只聽耳邊一道略帶溫度的冷言。
“我有話跟你說。”
凝萱耳根一癢,她怎忘了,易寒剛從柊州歸來。
悅塞客棧。
三人來時已是午夜時分,小二睜着朦眼告知凝萱只剩一間廂房,她將小雅安置下,獨自去了隔壁易寒那兒。
只見他從黑布裹挾的包袱中取出一副卷軸,展開其間,女子一身青衣,粉面桃花,低坐柳樹前挨靠繡臺,手中針線穿引,飛縫走線。凝萱一眼愣住,喃喃出口。
“娘,親。”
掃巡摩挲過這畫層的視線轉向易寒,略帶激動抓住他。
“你真在江南汝陽見到素家了嗎!”
如果他真找到了記憶中季嬤嬤所說的季府,那她一定能知曉關於母親更多。
易寒看向她因心顫攀上的臂膀,有些不忍心着搖頭。
“這不是你孃親,這是蘇禹喚亡故多年的母親!”
凝萱動作僵住,目光又細細掃量那畫,可是,可是這跟她從引起霜那兒取來的一副,當真是一模一樣。就連親生姐妹,要長得如此相像也是……
“不是汝陽,是柊州。”
“柊州。”
凝萱愣神,難道說,蘇禹喚真是柊州人士。
易寒點頭,將他一路前往柊州的所見所聞都說予她聽。
江南柊州不僅是天下聞名的魚米之鄉,更有“衣被”天下之稱,蘇府就在其一,去年,蘇家家主與二少爺相繼去世,蘇禹喚接手,便帶着如今的蘇布來了垠城。
“他母親,素浣,和你母親同自江南汝陽素府。”
素浣,素玟。親姐妹。所以,這也能解釋他爲何有那塊汝陽南山玉,可凝萱明明問過他,蘇禹喚皆否認,他甚至不承認自己與姓素的人家相識。
“他與你,是表兄妹。”
易寒說出這話時,語中帶着幾分孤寂,母親、兄弟、姐妹這樣的字眼對他同樣陌生。
凝萱呆看那畫,她是相信易寒的,可蘇禹喚爲何,不認自己呢!原來這世上,還有這麼一號人。易寒看向凝萱。
“他母親去世極早,他與死去的蘇家二少也並非一母同胞。”
所以說,他與自己一樣,也是庶出,也是……
“爲什麼?”
“或許,是爲了‘關錦’。”
兩人對視,皆是一怔。原來他也深陷其中。爲了蘇布,蘇禹喚幾近將家中其他生意棄如鄙蟻,這事當時在柊州廣爲流傳。且這之後,易寒回時路過汝陽,特地到前一顧。
“素府二十年前就已覆滅。”
素府相傳富甲天下,兩個女兒皆擅繡藝,年年上供朝廷布匹皆出自素府,不過,隨其雙女出嫁,素府也日漸沒落,最終破敗倒抵。
“蘇禹喚來此,是籌謀多時,蘇布生於其年少,只是如今才……”
可見蘇禹喚對布莊生意上心,想來也是受母親影響!
凝萱手腳發冷,她想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蘇禹喚是爲了關錦,可他卻從未向自己開口……偏偏自己又身在衛府,他來這兒,不可能事先沒有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