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痕累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垠軔字數:3261更新時間:24/06/27 19:52:21
    “你是怎麼惹着她了!”

    吳湄開口,尚敏見其便是副生厭情狀,也是,憑空而來,孫大娘也照顧有加,瞧凝萱便知道尚敏得有多膈應。

    女子擡頭瞧向吳湄,一雙鹿眼無辜清澈。

    “真是的……”

    只聽得吳湄輕蔑無視,錢瑗吐出個鬼臉,將其嚇退了好幾步。走到那女子跟前,善言道。

    “螢光,我那兒還有些吃的,別理她!”

    說罷,拽上凝萱和螢光離開。

    錢瑗平日閒不住嘴,加之凝萱那兒帶回些糕點,一股腦被塞進了螢光手中。

    “這些年過去,真不知你怎麼變成這樣!”

    嘟囔着,錢瑗用油紙包裹,細麻繩綁紮得方方正正,叫她取回去以備不時之需,她性格淡薄不爭不搶,接連幾日過來都沒得飯吃,瞧她這身體這樣下去也受不住。

    “謝……謝謝。”

    木訥站立,凝萱幾次想要搭腔卻是不知如何開口,直至最後離開時,也只是乾乾說了這麼幾個字。

    凝萱目送她離開,正要開口詢問,錢瑗卻已知曉。

    “她叫螢光。也是蘇布的人。大約……六七年前,我就見過,她在染坊那邊幫忙,技藝很棒,她經手的東西配色奇特,光鮮明豔,一些簡單花紋也是大美絕倫!甚至,甚至喲組紅好聞的香氣……可她出身微寒,又不願投身蘇布!她那時開朗善言……”

    香氣!凝萱怔住。

    若非錢瑗自小生在蘇布,她也不知這些,與螢光也不可能相識。

    “後來,她忽然就不告而別!也有人說,是失蹤了……”

    錢瑗搖頭。可就在前幾日,她卻奇蹟般,被孫大娘尋了回來。滿身青衣與六年前相同,可認卻沉默寡言,拒人於千里之外。

    “阿瑗,你說,她上染布料會有種香氣!”

    錢瑗點了點頭,那事放在幾年前也算十分神奇,她也見過。

    “她慣用花草,但同樣花汁草液,別人也仿不出她那樣的手藝!”

    她幾次想探問這些年發生的事,可螢光也只是搖頭沉默,顯然不願說。可即便那樣,錢瑗也不信自己會錯認她的爲人。

    耳邊腳步漸歸於平靜,人都是回房休息去了。錢瑗見凝萱仍咬脣有所疑慮,她直接拉上她。

    “走吧,帶你去看看!”

    本來這時辰,二人是要在織工坊修習的,錢瑗方纔還說,凝萱錯過了許多課程,這會兒,已悄然摸到了染坊這邊。錢瑗自小就是三天兩頭挨罰,對這地方是最熟悉不過。

    還未走近,只見大門敞開,孫大娘迎面而來,凝萱趕忙拽住錢瑗躲在牆垣之下,捂緊了她的嘴巴。

    錢瑗噘嘴,說不嫉妒是假的,螢光才回來幾日,孫大娘已偏頗到這地步,不過看在她人生地不熟又備受排擠的面子上,原諒她了!

    緊貼在一起的兩人頗有些鬼祟偷摸,還未走近,只得一陣石泵“吱咕”,水汩汩傾泄入耳,叮咚鈴響……

    一上一下伸出兩個腦袋,烈日之下,青荷輕衫閃出磷光,女子躬腰提水寬袖捋肘,額前汗珠淋漓,她用盡全身力氣才將水桶擡離地面,搖搖晃晃捱到黑白折射成兩半的角落,寬厚高矮尺寸不一的花盞被清水澆灌,女子左手舀起,自東面向西,水也下了半桶……

    “螢光也不睡覺!”

    錢瑗大驚,她仍是同往常般,對自己的花草呵護如初。想來這些年,是念念不忘啊。

    “你看,那就是螢光染色的布匹!”

    扭了扭身體,錢瑗指給凝萱看,並非如上次般幾十丈寬長,而是三四指寬的細縷,一條一條輕揚在金輪閃耀下,成排掛垂布匹的木欄也只佔用了短短幾根,並不多……

    “她慢,也心細……”

    錢瑗輕聲解釋,可這也正是螢光的長處,精工出細活。凝萱點頭,果真神奇。

    說話間,螢光已做完手裏一切,坐回到井口石階上,露出的半截小臂曲回,肌膚暴曬之後,顯出不同尋常赤紅中刻帶的幾條血痕,與她周身靜白如雪截然不一,錢瑗驚得脣角微張,螢光狠狠揉搓,想要減輕些疼痛,同時汗珠直下,她臉上也好似去了層皮般……

    “螢光……”

    凝萱一動,已被錢瑗怒氣衝衝擠了進去,螢光大驚失色將袖口往下拽,只是片刻間已被錢瑗制止,眼淚就這麼泛下來。

    “怎麼會這樣,你怎麼回事呀!”

    不管三七二十一,錢瑗踩上高擡眼前的石泵,螢光被她拉過去,小臂被清涼刺骨的水流沖刷下來,她疼得縮顫,錢瑗抓握住她,指尖在其表肌上搓出一層溼濡的白粉,像是布料漂色般,底下是傷痕遍佈……

    “你,你別這樣!”

    疼意揉入四肢八骸,並未挺直手下動作的錢瑗更是伸手撫上其頷頸,剛觸及那幾近一致的凌碎,便被掙扎的螢光閃身躲過,錢瑗紅着眼,後者已汗珠爆下,不知是疼還是緊張……

    “我沒事。”

    許是感覺到錢瑗眼底的一抹心傷,螢光整好衣服,眼神躲避着開口。

    “你說話呀,你這傷到底怎麼來的?”

    錢瑗逼問着上前一步,螢光就退後一步,直至最終兩人相視誰也沒說話。

    凝萱是跟着進來的,自她見其傷口,竟是幾無防備的想起了阿陋。她站近螢光,那股熟悉香味又涌現在口鼻中。

    “螢光姑娘,我有事想求教,你的染漂技藝是從何而來?師從哪家?”

    螢光目光微移,見到凝萱時瞳底微閃,淡淡回答。

    “並未跟師學藝,參及古書,自我研習。”

    錢瑗左見右看間神色更沉,她是見縫插針,尋着機會與螢光親近,可她呢!誰還沒個脾性,想到這兒,氣呼呼頭也不回地推門離開。

    “姑娘身自江南嗎?”

    凝萱正要跟上去,卻聽背後螢光將其叫住問道。

    “不是。”

    凝萱坦然,她如此問,看來所猜不假。想起隨身帶了些沈堰兄妹留下的金創藥,塞進螢光手中,便也推門而去。

    入夜,以休憩爲由凝萱終得獨自安靜片刻,靈澤伏身握在她膝蓋上,棉衾般的尾巴搖來搖去。她本想去見蘇禹喚卻被回拒,阿瑗也說,他已幾日沒有現身。春貢將至,算算日子,易寒也該回來了。

    心亂如麻間,門被人推開,小雅悄悄走了進來。晨起相見後,小雅便回了賬房那邊,業務漸熟,任她上手的事也愈多愈繁雜起來。

    “你說你去大姐那兒了?”

    聽小雅將這幾日的事一一道來,凝萱驚道。小雅還不知她那日心急質問的事。

    “嗯,小姐,我——”

    小雅看了眼凝萱,有些心虛道。連引霜都查不到,她只得把懷疑給到易寒身上去,可事實……

    “我以爲,以爲你的事和易公子有關,我就……”

    咬咬嘴脣,誰叫自家小姐整日跟個來路不明的人相交甚近,凝萱失蹤,她也是心急。

    “你把易寒的事透給大姐了!”

    凝萱起身間險些被小雅噎到。她自覺易寒身份不能暴露,星寥門的人會不會,可一想引霜養尊處優,易寒又身自江湖,她即便知道應該也無從查起。

    恨鐵不成鋼,好在小雅知道得也少!

    小雅捶了捶腦袋,也是委屈,恍惚間又想到和她一道的阿陋,神色忽變。湊到凝萱耳邊,神祕咕叨了幾句。

    “你說的是真的!”

    小雅難以置信地點頭,自己翻來覆去也想不明白,卻是親眼所見。

    後半夜,凝萱又聽到了那道熟悉的歌泣,空靈悠遠,她從夢中驚醒,自她來到蘇布,這聲音就從未斷絕過,難道說只有自己能聽到嗎!

    她起身,月光如霜般傾瀉乍地,無端生出幾分柔和。

    門掩開半條縫,她佇了片刻推門走了出去。

    只是這次,又同第一次想要出去時一樣,院落大門緊鎖,三米高牆將人與外界隔絕,她正思索如何出去,卻被一旁立在織工坊階前的孫大娘打斷。

    “你想出去。”

    是陳述句,孫大娘站着離她幾米遠的位置。臉上鋪遍的細麻被沐浴的銀影罩上一絲淡淡淺灰。相處太久緣故,已經沒有初見時那種害怕。

    “孫大娘,我不信你聽不到有人在哭。”

    凝萱搖頭,這聲音真如同暮色時分的哀泣,若是一次兩次她就信了,鬼神之說騙騙小孩子也行,可是……

    “你應該裝聾作啞,便什麼也聽不到!”

    孫大娘衝她露出幾分怖人的淡笑,嘴角黑麻皺成一團,這丫頭總有許多好奇。可偏偏這東西害人的緊。

    “孫大娘,若真有人以歌傳訊……”

    凝萱想了想,說是如此。這女子心中一定蕭瑟欲絕,才會這般痛苦萬分。

    “你跟我來。”

    孫大娘瞧了眼神色疑懼的凝萱,轉身往裏走。凝萱頓了頓,跟上,那聲音忽就又停下。

    偌大織工坊最前的高臺上燃着幾點高燭,將

    織布機那方角落照得通亮,孫大娘在坐下的一瞬間,身體又恢復挺直,神采奕奕。

    “孫大娘,您在投身蘇布之前,可與姓素的人家相識!”

    孫大娘沒說話,凝萱正要接問,孫大娘便又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

    “你年紀尚輕,可有想過自己的將來!”

    凝萱愣住。她的將來!人生漫漫,自遇着邢蘊,她便想,人從其事盡其能,便足矣吧。

    見她沉默,孫大娘手指牽引,欄布一翻,方纔被整織一夜的布匹就這麼呈現在眼前。

    “織工局,朝廷織工局,你若學得一身本領,那便是個好去處,幸運的話,能做上一官半職,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就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