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墨案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垠軔字數:3214更新時間:24/06/27 19:52:21
    “衛允荷!”

    凝萱起身,闖入其中,屋中狼藉一片,掉垂的針織防線被潑上黑墨,其上腳印顯現,畫像在允荷手中被擰成長團,皺成密密麻麻的褶皮,允荷目光呆住,衛夫人亦然。

    風吹燭閃,撥起凝萱凌散的髮絲,她瞳孔瞪大,神情繃緊,直直地向二人靠近。與上次回來相貌相似,只是……一句話也不說。

    允荷手指一鬆,低頭躲到衛夫人身後。眼神驚懼。

    “你,你是人是鬼……”

    兩人縮起身體,直被迫逼退到牆角。

    ……

    一團怒火忍在胸口,不上不下,凝萱愣愣向前的僵直腳步在靠近牆角時停了下來,衛夫人和允荷捂起腦袋,呵驚半晌後精疲着擡起頭,凝萱眼圈泛紅,早沒了耐心。當真是慶幸自己沒死,親者痛仇者快的戲碼,她上演不來。

    “你們說呢……你們說我是死是活!”

    凝萱淡淡道,袖中微顫的小刀蠢蠢欲動。

    濃郁的墨香涌動在鼻翼間,狼藉混亂流離在眼底,凝萱凝向兩人,蒼白俏臉慢慢靠近,直到刀刃抵住允荷脖頸間細膩的肌膚。後者揮動的雙手被凝萱踩住,這時才真正從方纔的凌幻中拉回來,她呼吸一緊,凝萱居高臨下的質問聲波般自頭頂壓下來。

    “前幾天祭祀的事,是你吧!”

    凝萱冷言一出,允荷脣色青紫,密汗岑岑而下,一旁衛夫人此刻也才真正明白過來,她沒死,且已回來。她眼前一恍,掙扎起身欲要張嘴喚人,凝萱感受到其動作,還未反應時,前者已被一把利尖擊中,下一剎,衛夫人袖口一扯,整個人已實實在在釘進牆面中,神情恐懼不可言狀,哆嗦顫巍,眼神躲避,只斜眼藐着允荷,生怕出事……

    “還有,城南郊外,蘇布畢硼,瑞堯宗山下……還有,去年連化山……都是你吧!”

    凝萱自小處處忍讓,獨居偏院,性子淡薄極少相爭,聽季嬤嬤的話,她從來只求苟活,從未想要從她們手中搶奪些許,可她們一再相逼,她與衛府斷了干係,仍要置她於死地……

    “連,連化山……”

    面對板上釘釘的實言,允荷沉默,堅挺身體漸癱軟,直到凝萱將話說完,脖頸上的冰刃越發近疼,她才顫開雙脣,輕言道。

    “三妹,連化山的事……我,我可不知道……”

    衛夫人緊言附和。

    “把你嫁出去,是我的主意,和小荷無幹,你有本事……”

    凝萱怒狠眼神投去,衛夫人霎時閉了嘴。指尖泛白,凝萱咬了咬舌尖,道。

    “我母親到底是怎麼死的!你們爲什麼要殺季嬤嬤!還有,‘關錦’在哪兒!”

    衛夫人愣住,允荷被掐住般按在牆角,凝萱又一副要殺人的狠樣。說來,二人實在不該來這兒,平白惹來這生死之禍。

    冗長沉寂,面面相覷中,微淺鳴蟬中傳來鑼鼓鳴陣,是以打更熄籠的時辰,衛府也會輪流派家丁巡視,以察防歹人暗襲。這地方平日緊鎖,今日卻徹火通明,想來能被注意到。

    “我再問一遍。”

    凝萱眼眶泛淚,充耳不聞,早顧不得這許多,她們對自己的恨意總之由來已久,但母親和季嬤嬤的死,她必須要知道真相。

    就在那聲音愈近,衛夫人懸在半空中的心卻隨那高嗓琴絃般忽得斷裂,同時眼前一黑,勁風吹過,周身寂滅,陷入一片幽暗。

    “說吧!否則,就死在這兒!”

    壓迫生威,響徹在這一方角落,人影閃動,看不清對方面容,然衛夫人眼中,卻已蒙上層空落,就在其正要說話時,允荷卻前其一步開口。

    “你,你母親是江南名女,但後來……她被賣入青樓妓院,爹爹替她贖身,她也因此進了衛府,可她不守婦道,被發現與人私通,於是……”

    呼吸滯結,兩行熱淚滾翻滾,她聽到的風言風語,如今又如刀刻般入耳,凝萱啞聲道。

    “她難產而死,是你們造成的。”

    “當時她私通之事鬧得沸沸揚揚,老爺臉上掛不住,將她逐去偏院,後來,她因爲誤食蟬蛻和原蠶蛾紙,才……你也知道的,她是織工繡娘出身,常在染草中倒抻,我,我是對她有怨,可她的死,的確是……還有‘關錦’,是你的,你已拿到,放過小荷吧!”

    允荷說了幾句後,衛夫人接道,凝萱沉索思忖,似在猶豫,衛夫人又說。

    “你可以去問問引霜,或者親口向老爺求證……”

    說到半晌,傳來其低泣哀抽。

    “我是老爺續絃而出,自你母親到了衛府,老爺整日沉迷不問肅事,又在布莊生意上揮霍無度,小荷出生後,老爺見其是個女兒家,不曾多瞧一眼,卻對你……若是你,難道能眼睜睜看着這片家業就這麼毀禍一空,還是能忍受夫婿尋花問柳……”

    答案是不能。所以,沒有憑空而來的怨恨。

    刀柄“啪”地響落在地,凝萱鬆手間,感覺到自己內心砰砰直跳,這就是她等求的真相。沉默蔓延……

    允荷倒在牆角,瞥向面前有些不知所措的黑影,正欲說什麼時,門被人打開。

    “誰……誰……救命啊!”

    衛夫人最先反應過來,出口驚呼,允荷驚蟄般坐直身子,在其還未喊出聲時,口鼻被一張大手蓋住,刺烈香氣包裹,幾近是一瞬地,腦殼一懵昏了過去。

    火光一閃,照映出二人的臉。邢蘊嘆了口氣,拽了拽凝萱道。

    “已過三更,巡夜的人愈多……”

    方纔她迷倒了一位,按時辰推算也該醒來,加之這兩人遲遲不歸,只怕會引發懷疑。

    凝萱拭了把眼淚,明白她的意思,也慶幸邢蘊並非被思緒牽絆而不自知之人!

    應着火折,將通地凌亂拾掇些許,凝萱將被允荷捏得粉裂的畫像壓了又壓奈何還是無法恢復原樣後,捲起塞進了袖中。

    “嗤啦”聲劃破布料,凝萱選了幾樣割下方角,加之書櫃上幾冊親筆抄錄的古書,取完這一切,二人將門輕輕合上,離去。

    凝萱所住偏院與後廚一牆之隔,路過時,凝萱溜進去,將引霜壽宴之上送的那件衣服順上了馬車。

    回到邢氏酒館已是後半夜,安排上住處,眼一眯直到天亮。

    凝萱稍稍起身,背脊刀傷刺疼,昨日回衛府時,她滴染上些食人花汁液,爲的是防止路上顛簸疼痛難忍,可那東西自是麻醉一般,不可求長久。

    於是又慢慢躺回去,目光定格在枕旁昨日偷回的一堆物什上。孃親,你當真同她們所說……

    ……

    臂肘輕撐,凝萱微微挪動身體,尋了個不怎麼牽引傷口的姿勢。忐忑不定,終蓋不過那股好奇,輕輕翻動起來。

    映入眼簾的幾個墨字楷書,清秀鐫刻,“天元十二年”,心下暗數,那是十七八年前,算來她還沒出生。

    前半本皆是各色筆墨勾勒而成的花樣,不僅是梅蘭竹菊,還有些極少視見,卻美秀無比的圖案,像是細密松針,苜宿葉瓣,每頁空處,是密佈橫排的小字,如“井藍,殷綠,緋青”,小字之下,是長短粗細不一的橫段……

    單看前半本,像是繡娘常做的筆跡,直至再往後翻,根本是一改畫風,人物花草皆俱,倒像是在用筆觸記錄日常。

    高檐飛峨,身着襦裙的女子嬉戲遊玩。富賈宴席,饕餮美食,兩位女子交頭接耳,低聲笑談。布坊內,織工林立,女子人影攛動,楚楚動人,對貼花黃……另外,木橋溪水輕舟,海流一望無際,江南!書中描繪的江南!凝萱沒有去到的江南!她想來是念極了家鄉!可她又是如何來的垠城的……

    圖中廖廖幾筆的男子,與她遊園戲曉,恩愛相當的年輕男子,凝萱一眼看出,是衛老爺,幼年時,她常偷看允荷,鞦韆盪滌,如何也輪不到自己,衛老爺最常穿的,便是這件……她所愛至深,又怎會做出私通這等事!

    若非昨夜時間緊迫來不及,她定會問個清楚,本來她們母女的話,也是真真假假,難辨虛實,只是季嬤嬤,想來不論如何,都是爲了母親,爲了關錦而死。想到這兒,又念起季祺來,她半月來不見蹤跡,莫非,是真去了官府!

    凝萱心下一急,正想着要如何,只聽門聲一響,邢蘊已進了來。

    “這麼早就醒了!”

    凝萱點了點頭,實在睡不着。

    指尖隨意掀動,再往後看,是個行當般的櫃檯,玉石叮噹,最濃墨重彩的卻是那第二層各式各樣的……扳指。

    扳指!蘇禹喚。凝萱並未對這點多起生疑只是小姝多次提及,對蘇禹喚痛之入骨,若非因那破扳指,她也不會被綁進寺廟。

    “怎麼了?”

    邢蘊見其神色不對。將手邊凝萱昨日拿回的衣服放在枕下,落在馬車上,阿胖早起送了來。

    “蘊姐,我想我還是回蘇布吧!”

    邢蘊剛想開口勸她,凝萱便又說。

    或許這真相太過可怕,塵埃落定之後,她本就是無家可歸。她應該糾結計較,可春貢在即,她想力所能及做些事。大概每每易寒提起的遙不可及,才是她最有盼頭的時候。人有盼頭,才能生活。

    邢蘊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上次沈堰好心相勸,她就能明白幾分凝萱,硬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若有需要姐姐幫忙的,儘管來找我!”

    “嗯。”

    凝萱笑着點頭,又說。

    “不過現在我得去尋個故人。”

    她擔心季祺,回去之前必得保證她的安危才能安心。

    “至於這些東西,蘊姐替我保管吧。”

    母親遺物,她隨身攜帶不便,蘇布這落腳處,她也不敢多信。

    允荷若真與官府一掛,依照其強勢,蘇布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