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徽繡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垠軔字數:2966更新時間:24/06/27 19:52:21
    邢蘊自小生在鄉下,真正來到垠城的時日並不算長,因而朋友不多。

    前幾日回去叔叔那兒,爲的當然仍是婚姻嫁娶的事,按着說來,她比凝萱年長兩歲,凝萱出嫁時已不算小,以叔叔的埋怨,邢蘊這歲數,垠城仍單門小戶的,是一隻眼尋不過來,若放在他們村鎮,已是兒女漫地亂竄,襟堂問書,不必操這費心腸了。

    月上枝頭,透過稀疏枝椏,如番明黃輕舟般泊於晶藍夜幕之上,人聲漸息,高聳的客棧屋頂上坐着個單薄的身影,玉色灑下,照上其略略哀難的神情。

    “蘊姐。”

    凝萱自其身後緩緩露出個臉,爲清淨之見,她們都宿在三樓頂層,方闊木窗隔着一掌寬的沿板,貼着石壁翼翼慢行,就能來到斜踏而下的屋檐。

    “我到處找不到你。”

    下午她自集市回來,兩人吃過晚飯,她說了聲出去走走,人便不見了,明顯地,心緒並不好。

    “你怎麼下牀了!”

    邢蘊伸手接住她,出來時她還榻上躺着,背脊上的傷不是朝夕日左能痊癒的。

    “再躺着,人都要散架了。”

    凝萱微微動身,主要還來沈堰沈姝過來時將她後背的傷包紮得當,盤繞數週,緊繃血肉,她至少能活動自如,再者,牀上也的確舒服,然正如那再好的東西,聞得多了也就索然無味,何況是那無聊至極已休息了好幾天的牀榻,身板生硬僵滯,還不如走動幾下來回活活筋骨。

    “叔叔究竟怎麼說,難道非回去嫁人不可嗎?”

    彎腰坐下,上身牽動的疼意使凝萱眉尖微微蹙起,一瞬地,只好又挺直背脊,說來說去,今日邢蘊也沒告訴她,那事到底如何。

    “凝萱,有時我覺得你雖孤身一人,卻自由自在,無所拘束,能全憑自己心意做事,不必畏手畏腳的。”

    雙手攥緊撐住下巴,邢蘊仰頭見那皎潔月輪,記得年少時她翻滾在田野間,薄細長刃揮砍,各種飛禽走獸血濺在她手中,那時家中貧窮不堪,父親常感慨她能學門手藝將來好找婆家,她卻不吝如此,頭一揚,呵聲說,自己想開家酒館……後來,家中如何虧損落魄,她都咬牙支撐,最狠最苦時也沒掉一滴眼淚,她總覺得,人只要活着,總能有路,若是沒有,那就自己闢一條出來。再後來,她有了邢氏酒館,也有了些許無奈……

    凝萱頓了頓,脣角有一閃而過的動容,這話難免會叫人誤會是在諷訕譏笑,可人再如何設身處地,也只能切身實際地感受自己的處境,僅此。

    “孤身獨行寂寞得很……”

    低到嗓子眼兒的輕喃,也不知邢蘊聽清沒有,凝萱斂起神色,又說。

    “蘊姐,叔叔也是好意,他們做老人的,自然也是爲你好。”

    邢蘊與她說過那人情況,叔叔身投玉行如今也算風生水起,爲她尋的各個都是資質不凡有模有樣,般配的很,邢蘊也擔當得起。總不像自己,憶起那時的嘲諷,嫁給昔時腿腳殘疾的佟煜,也是折辱的心思多些……

    “誰不知道呢?”

    邢蘊長嘆了口氣,她正是明白叔叔一心一意爲了自己,才是左右爲難,若是面對仇敵,誰才是能做到真正心慈手軟呢!

    “我父母接連去世後,終身未娶無兒無女的叔叔便將我接到身邊,他一心制玉買賣,自小對我也是沒得挑……”

    邢蘊道,有時,明知張口無法解決的困局,仍是想就這麼平淡無奇地說出來。

    “可是你瞧那些嫁人深閨的女子,有幾個能遂得了自己心願,其實我自小也崇拜叔叔,你瞧他,將玉器行當做得風生水起,重要地,他樂在其中,這便是他終身值當的東西,可是,可是男子值當嗎……”

    人能順風順水地行徑在自己樂意的康莊大道上,是件幸福不過的事。

    “叔叔不也終身未娶,卻覺得我是個女子,總要有什麼歸宿才行……”

    邢蘊翻了個白眼兒,這等悖論,她是爭執不過,這世間最可恨的事,是明知不合理,卻仍要悉心遵從。

    凝萱忍不住重重點頭,心中狠歎賞了一把,她終是找到個與自己所想一致的人。

    “其實蘊姐,人各有所長也必有其短,你常羨慕別人,自也同時被別人羨慕……”

    凝萱試着開解她,她自小就發現自己安慰人有一套,但也僅限於安慰,因爲要改變現狀,要衝破牢籠,從來都不是動動嘴的功夫。虛無縹緲的字句蘊含着巨大力量,然放在自己身上,她實在想不到,這東西在何處?

    “再說,也並非所有男子都如你所想,是限制,禁錮,你或許能找到,不論是相敬如賓,還是志同道合……”

    說這話時,凝萱眼中似有星光閃動,有的人即便離開後,留下的氣息也會偶然涌上心頭,針一般提示得刺扎你。

    “或許……可能吧……”

    連勸語都是大致類似的概率,是不是很少,正因爲難得,才並非是自信爲之,反倒是更加堅信,這等事有的人在求,輪不到自己。

    邢蘊笑了笑,這些憋悶在心中的話說出來暢快許多,反倒是問她。

    “對了,你看那些布料,有什麼發現嗎?現在這麼東躲西藏的,也不是辦法……”

    凝萱正是無所思緒,又聽聞那“徽繡”實在火熱,引得衆人趨之若鶩,她之前本想猜想那東西是章徊自南霖所得,後來那日暗探修閣,她於是轉了念頭,會不會與“關錦”有關,其實各地各家各派針法在技藝上大有相異,然有些則是相似……

    昏暮時,她在那兒拆了又拆,雖然沒能印證自己的猜忖,然到頭來,卻有些其他發現……

    “蘊姐,我想,再回衛府一趟。”

    凝萱道,那日繡閣之上,她被引霜黎鷹迷暈,根本沒來得及多看。如今易寒已然去了江南,蘇禹喚那邊,總會有個水落石出,加之引霜提起母親諸多閃避,她更加確信,孃親的難產而逝絕非是真相……

    邢蘊點了點頭,凝萱的事她也聽提起不少,愈發覺得她實在艱難,需要人幫,這些天彷彿除了沈堰沈姝,還幾近沒有親近的人。之前回來時,衛府甚至大張旗鼓鞭炮轟鳴慶祝新莊,沒有半點焦徨混溺。

    兩人就這麼靜靜坐着,誰也沒說話,月色如霜如玉,傾瀉之下,白影不知自哪裏閃來,邢蘊下意識起身,卻忘記自己身處房檐,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好在凝萱及時抓住……

    “蘊姐別怕——”

    邢蘊驚魂未定,這等龐然珍稀大物,正如書中所說,像是個靈獸般,只是親眼所見,誰都要被嚇上一道。凝萱放開邢蘊時,其手心冷汗淋漓。

    “靈澤!”

    凝萱對它總之也提不起脾氣,只得這麼一句,相處長久,凝萱早忘記易寒所說,它如何張開血盆大口,兩隻鋒利如刀的爪子要置人於死地。

    邢蘊再如何也是個女子,緩了會兒,瞧這兇狠靈獸在凝萱手下,當真如孩童般乖巧。許久,邢蘊恍然大悟,看向凝萱,幽幽道。

    “原來,垠城那些鋪天蓋地的傳言,竟然都是真的!”

    衛莊與連續幾家商行的“徽繡”風靡一時,供不應求,蘇布自然也感受到威脅,加之官府通告高掛,蘇禹喚不得不出面解決。

    午後,他直接叫人去請了孫大娘來。

    推門而入,滿面陳列,橫排縱呈,五花十色,風格各異,皆是垠城這幾日新上布料,來自各個布莊……生意場上必得知此知彼,方能順風順水。

    孫大娘一眼掃過去,目光來回旋繞,停留在幾處,走上前將其拿起細細摩挲,觀察其細紋線條走向……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也就有個眉目。

    “俱是些陳年舊物,織布工法說來說去也只是那幾種,至於這‘徽繡’,並非產自江南等地,而是是京中之物,來自南霖……”

    說到這兒,孫大娘頓了頓,蘇禹喚正要開口,她便又道。

    “多年前,這等繡法在皇宮內院頗受追捧,織工局一度將此作爲招收女工的標的,只是時過境遷,這等小地,方傳入引起些震動也是平常……”

    聞言,蘇禹喚冷黑的面龐有些緩和,道。

    “那……孫大娘可否一試!”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膚嵌細麻,面相醜陋,隱於蘇布的老人,居然在織工局呆過,甚至能將其中往事說得如此清晰。

    “可以,不過……”

    孫大娘點了點頭,她的手藝不爲人所質疑,只是,她瞧向蘇禹喚,小心開口道。

    “這其中除去針法布藝,比起當年,也有些變革,這布料,出工之後用了不同尋常的暈染上料,因而光色靚麗,不易浣散開來……”

    而她,雖有精通,卻對這些一竅不通,何況,對方在暈染時的確下了心思,不由得人讚歎。

    蘇禹喚方平靜的神情緊繃起,這次,心中更是“咯噔”一震,孫大娘已擡頭,下決心似的道。

    “除非,有螢光姑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