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洞談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垠軔字數:3982更新時間:24/06/27 19:52:21
    可她現在傷成這樣,也是意料之外。

    “柊州。”

    易寒道。這地名其實甚少見,若放在江南一帶,實在是排不上號。

    凝萱打了個寒顫,下午被從水中撈上來,又是被一曬,夕陽垂落,又是一涼,這會兒不感冒才怪。

    “蘇禹喚一定有問題,且與‘關錦’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或許,他本就是爲‘關錦’而來。”

    說出話來字句都呈着哆嗦,將昨晚修閣所見又同他講了一遍,先前蘇禹喚和她提起過想要爭奪春貢之事,她那時只想着生意客商追名逐利,一朝名揚天下也不無可能,可昨日那針法,叫她終於下定決心,想往終州一探究竟。

    “你,湊近些。”

    眼見凝萱氣息粗喘,戰慄狼狽,額前冷汗爆落,易寒用劍高挑,將火堆往凝萱跟前靠了靠。

    後者嘴脣發白,勉強撐起的身體往前一佝,卻是根本曲不起來。脊背傷口抻裂,她更是疼得發出難以抑制的嚶嚀。

    “沒事吧。”

    勾起火堆,輕扶住她,細察其傷口,凝萱肩頭顫抖,白皙光滑的皮膚被火光照得通紅,卻是細汗層生,泡在水中一般。

    凝萱咬牙搖了搖頭,本來不想哭的,眼淚卻還是順着面頰淌落。若是無人安慰也就罷了,偏偏是無意一句,將其逼成這樣。

    “在這兒待着也不是辦法,明早我送你回去。”

    易寒盤腿坐下,不光是刀傷,加之易感風寒,必須得用藥才行。幾近與相側的凝萱緊貼,凝萱來不及多話,忽聽他道。

    “側躺下,勉強捱過今晚。”

    凝萱疼得要死,也不矯情,輕“嗯”了聲,鼻翼淺響,已被堵得密不透風,果真是生病了。腦袋就這麼靠在他膝蓋上,能明顯感覺到他腿部繃緊的肌肉。同時,上肢鬆弛,刀傷痛意果然消減幾分。

    睜開眼,斜上掃視,恰好能瞧見他黑森的雙眸。此刻火苗涌動,倒映在他的瞳底,有些炙撩。

    “我剛剛,有沒有咬疼你呀?”

    積着人家膝蓋,總歸有些心怵。他的確在爲自己縫傷,可那會兒,凝萱心血上來,咬他也實在無奈。

    “沒有。”

    易寒輕輕搖頭,看向凝萱,凌亂修長的黑髮鋪在脖頸下,一張小臉被捧在其中,清秀可人,像個及笄未至的小姑娘,剎那間有些晃神……凝萱耳根浮上一絲嬌紅,卻也感受到其目光的變化……開口道。

    “你在想誰?”

    易寒回神,收起神色。

    “沒有。”

    “你,在想靈兒嗎?”

    話一出,眼看其脣角微沉,火花四躍的眼瞼變得哀傷,凝萱知道,是被她猜對。可她也知道,易寒不喜別人提起這人,於是有些尷尬這抿脣道歉。

    “我……真是對不起。”

    扔上幾節木柴,易寒沉默良久,長長嘆了口氣,故作釋然說。

    “沒事,總之——她已不在人世。”

    凝萱怔愣住,與她所想一致,否則那般思念,也不會將他摧殘成這般。以他的性格,早該尋去吧。

    “她若知道,被人這般放在心中,也會欣慰的。”

    想慰撫幾句,卻不知如何出口,凝萱只得道。她一直覺得,即便慕空仙去,未曾被人遺忘,至少是他個念想,也比生活於世,伶仃苦熬要來得痛快些。

    莫名言喻的滋味,又是幾分苦澀,他居然透過自己想到了別人。見其面色如常,凝萱又問。

    “易寒,你……從來叫過我的名字。我想,或許,你並不知道我是誰。”

    真不知是哪種情緒作祟,讓她有些執拗得說出這話。想來,他的確從未喚過自己,說罷,又覺得十分無理取鬧,攥緊手心,只願他沒聽到。

    “你不是她,她也不是你。”

    知道她用意似的,易寒伸手撥了撥她攤成一團的黑髮,凝萱縮了縮身體,這才發覺,再近一點,發尖就要灼上火星。她正欲說什麼,易寒又道,陷入某種遙遠回憶。

    “她在——還不到你這般年紀的時候,就已沒了。”

    “她是家主的人嗎?”

    家主含冤而死,能令易寒忠誠至此,懷思至此的,凝萱只能這樣想。

    “父女。”

    他們是一對父女,只是焚身毀屍的,不只是他們父女而已。

    不禁生出異樣紛緒,是何種情感,才能收伏易寒這樣的人,她曾親耳親眼所見星寥門,從那樣殺人不眨眼的惡魔組織脫離,又需要多大的勇氣。

    少見易寒這般吐露憂傷,凝萱也不再繼續這話題,說沒有一絲嫉妒是假的,不只是爲靈兒,更是爲那家主,能得此忠誠……若是自己,即便死在眼前,也是無人問津。

    “那你,能不能叫我,叫我,凝萱。”

    早已決定的心思總在有意無意動搖,忽得也爬上幾分悲慼,若她因此而死,有人能記得她的名字也好。

    易看低頭,見她眶中隱隱晶閃,飽含渴盼。

    “凝……凝萱。”

    “那我們,以後,算是朋友嗎?”

    得知他有些勉強,凝萱也沒在意,她只覺,這一日之後,兩人不似之前生疏。

    易寒點頭,“嗯”了聲。

    凝萱笑了笑,眉眼彎彎,像年幼時無憂無慮街邊玩鬧的孩童終於得了個稱心如意的夥伴。

    終於,僅有昏黃沉沒,整間山林隱入一片黑暗之中。凝萱僵持着這姿勢,時而微動,都要撕扯傷口,扯下一身汗。疲憊的眼皮合上又睜開,來回如此,手心緊攥着易寒的衣袖,就是不敢睡去。

    “睡吧。”

    幾近下意識的,她稍一動,易寒便會睜眼瞧她一眼,只見她膚色愈差,冷汗愈多。

    “怎麼了。”

    凝萱猶在夢中,輕顫眼睫上掛着點點淚痕,輕輕道。

    “冷——”

    可熊火燃燃,她卻雙手冰涼,壓在身下的塊布仍是溼漉遍透。自她沉寂之後,毫無精神,也是毫無氣力再說出一個字……

    “冷——”

    緩緩睜開眸子看向他,又是重複道,怎麼自己就從頭到腳徹骨寒氣逼人呢。

    雖有熱火暖身,夜間卻也是天寒地凍,尤是在這山谷林澗,更是如此,易寒已將自己周身衣服捂在她身上。

    “冷……孃親,好冷啊,帶我走,不要丟下凝萱……”

    再看她時,凝萱已又闔上雙眸,呢喃道。

    ……

    整個涼夜,凝萱都在做夢,素未謀面的人和事,總是能冠以許多想象的美好,溫柔慈悲,善良寬厚……

    後來,她甚至感受到那日思夜想的溫暖,她被孃親抱在懷中,幸福得嚎啕大哭起來。

    衛府。一日畢,衆人皆回到府中,雖又是出了凝萱失蹤的事,可端午祭祀也是頭等,再者,引霜一面之詞,誰也不能以爲是凝萱真沒了人影。

    正堂,燭火通亮,茶清香盞,男女相對而座,臉色俱都不好看。

    “你我可是約定在先,若是你再自作主張,休怪我翻臉無情!”

    說這話的正是方纔歸來,剛換完衣裳便趕來的章徊,他在衛府,雖沉性少言,卻不是傻。

    “你說,你是不是看上凝萱那個狐狸精了?”

    允荷咬牙切齒,從第一次來衛府她已看出,且對凝萱的心意,是好不掩蓋。

    “你不如三妹妹,就是不如三妹妹!再說,哪個大戶人家不是三妻四妾,等春貢一過,三妹妹就是要入我郡守府,你最好安分守己——”

    若非爲了‘關錦’,也爲穩住自己在章家地位,他是定不會娶這潑皮女子的。

    “你——”

    允荷狠獰的眉梢間皺出幾分笑意,抱臂道。

    “她若是回不來,你的念想可就打水漂了!”

    “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私下做得齷齪事,你最好明白,你和衛夫人的將來,全憑藉我郡守府撐着,你若再不知天高地厚,我章府貿然退婚——”

    說罷,轉向身後畢硼,呵斥道。

    “還有你,可不要吃裏扒外,忘了本家是誰……”

    允荷看了畢硼一眼,後者效忠章府,她卻幾次暗中求其相助收買江湖人馬陷害凝萱,畢竟那些髒東西,她不屑插手,而畢硼,也是收了些中間酬金。

    “少爺,我……”

    “你……”

    畢硼試圖解釋,允荷卻瞪得瞪大美眸。她也想同母親說的,好言好語籠絡住章徊,可她這自小生來這張牙舞爪的脾氣,根本學不會忍氣吞聲。

    章徊還未接下一句,衛老爺已帶着引霜與黎鷹匆匆趕來。

    “找到三妹妹了嗎?”

    章徊急道,在衛老爺面前,怒氣收了幾分,身後允荷更爲不滿,“哼”了聲,正要發作時,被一同前來的衛夫人攔住。

    “沒呢!”

    衛老爺掃了眼幾人,忽對章徊問道。

    “你之前說,一月之後要來的,是……”

    章徊眯起眼睛,掃向一屋衆人,猶然防備,畢竟這祕事至關重要,又是由他郡守府傳出。

    “黎族乃本地縣令,到時候,定是要佇臨接待,都是自己人!”

    章徊點了點頭,他也是無意間聽父親提起,十有八九是真的。

    “姓柳,一位柳大人,其父親與我章家有些交情在,他若作爲春貢使臣前來,加之關錦,咱們衛府就勢在必得了!”

    引霜愣住,章徊亦然,卻是變了變神色,探問道。

    “只是岳父大人,咱們可要提前準備好‘關錦’,到時候我父親也好提前知會一聲……”

    章衛兩家親事在即,而他想見到關錦的條件便是,在與允荷成婚之後。

    衛老爺“嗯”着摩挲鬍鬚,說了聲“知道了。”

    “三妹妹的事,要不要我派些人幫忙……”

    允荷蹙起眉頭。

    “小荷!”

    衛夫人制止她,她若真將章徊惹急,章府撂下婚事,可就一無所獲了,到時再糾結下郡守這仇敵,衛府在垠城更加沒法生存。

    “你們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再說!”

    扶着額頭坐下,衛老爺也是疲憊之相,幾人紛紛散去,畢硼跟在章徊身後,一出門便被其回頭問話。

    “三妹妹的事,不該是你做的吧!”

    “少爺,屬下不敢!”

    “最好是!”

    章徊擡腳大步離去。除那次外,他再未使喚畢硼。

    屋內,只剩衛老爺與引霜、黎鷹三人。得知女兒女婿停在原處,衛老爺面露難色,沒說話。

    “爹爹……這是對凝萱徹底不管不顧了!”

    引霜張口道,這些年,衛老爺對凝萱即便冷淡如陌生人,至少還有血肉親情在,可這……

    “爹爹難道忘記,凝萱母親是爲何而死——”

    這話一出,衛老爺手中瓷盞“啪”地碎在地上,若是平時,他定然要斥上個“口不擇言”,可這會兒,他也是無力,看向引霜,嘆息道。

    “爲父一直就覺得,你不可能一點兒都不記得!”

    說罷,又將目光移到緊閉的木門前。

    “可是如今,還能如何呢……難道要我將衛氏布莊拱手讓人,毀於一旦嗎!”

    “爹爹許下章徊‘關錦’,那東西到底……”

    衛老爺驚慌地“噓”道,將一旁的繡簾攏上,立刻變得肅色起來,提醒道。

    “別胡說!”

    說罷,看向兩人,又恢復昂揚直挺,小聲道。

    “霜兒,不論當年之事你知道多少,這時候都咽到肚子裏,春貢在即,咱們衛府唯有借這次機會,才能東山再起,你與黎鷹配合章家,接待好這位柳大人……”

    “那凝萱——”

    “我知道你心疼偏袒萱兒,你們若想找,爲父只當不知道,她一心向着蘇布,實在叫爲父寒心吶——”

    ……

    走出衛府,坐上高轎。

    黎鷹才道。

    “你方纔跟岳父大人說,那關錦……”

    “我不過是試試,我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引霜一日沒睡,這會兒疲倦至極,也是半點合不上眼。

    “待會兒回去,我們派些家丁出去找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