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幽泣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垠軔字數:3293更新時間:24/06/27 19:52:21
    蘇禹喚竹扇一合,笑答道。

    “蘇某是江南柊州人。”

    “江南——”

    凝萱遲喃道,她從前在書中見過,“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江南,風景一定很美吧?”

    “衛小姐不曾去過?”

    蘇禹喚一怔,頓了頓,又道。

    “若有機會迴轉柊州,我一定帶衛小姐一覽江南風光!”

    凝萱笑而不語。

    “我在你手下做事,自然與普通女工無異,叫我凝萱就好。”

    晚飯後,錢瑗去染衣坊領罰,凝萱一同跟了上去。畢竟受自己連累,這活兒定要同她分擔些。

    “凝萱,你可千萬別自責,我每月都得到這兒來待幾天,這樣的日子早就習慣了!”

    兩人將闊長布料抻開,錢瑗笑出兩個酒窩。見凝萱沒事,她才放心,若是新來的,被孫大娘那麼罵,少不得不適應。

    “你反正沒事,就在這兒同我說說話吧!”

    “所以你是常受罰?因何受罰?”

    錢瑗兩眼望天,哀嚎道。

    “還不是我這張嘴——”

    這若是能管住這張惹是生非的嘴,不知能多享受多少舒意時光。

    “當然,還有那壞女人!”

    說着,臉色大變。

    “是白天與你頂撞那個?”

    凝萱問,這倆人可不似一時興起,倒更像時是積怨已久。

    “八婆!”

    錢瑗罵了句,看向凝萱,憤恨道。

    “那人叫尚敏,仗着自己有幾分姿色,也有幾分技巧,織工挑染都不錯,孫大娘也有些看中,整天趾高氣揚,目中無人……”

    說完,又低聲道。

    “凝萱你還不知道,她對蘇老闆,有幾分意思呢!”

    錢瑗“哼”了聲。

    “都說她好看,我第一眼見她,呵——一臉兇相,尖嘴猴腮,賊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再說,人家蘇老闆怎麼會看上她!”

    錢瑗撇撇嘴,晃了晃腦袋。

    “下午蘇老闆來找你,她發了好一陣牢騷呢!”

    錢瑗湊近凝萱,八卦道。

    “對了,凝萱你是什麼背景,蘇老闆他——找你幹嘛?”

    凝萱轉身,看那織工坊送來的五顏六色,各式花紋的布料,一邊道。

    “關於些工錢的小事,沒什麼的。”

    錢瑗“咦——”了聲,笑得意味深長。

    “蘇老闆好是好,不過咱們都不知道,人家成親沒,有沒有家眷,若是有,那才叫——叫什麼‘哀鴻遍野’吧!”

    見凝萱正一臉迷惑瞧着那布,無從下手,錢瑗走過來幫忙。

    “咱們選些質地優良,紋理清楚,沒有瑕疵的就好。織工坊大都還行,但劣質布料也常有……”

    “好。”

    凝萱點頭,忽又說。

    “你們不是一直跟着蘇老闆,難道都沒有見過其家屬親眷嗎?”

    之前錢瑗提過幾句,蘇禹喚也說,這些織工是他自江南帶來,一直固定在蘇布,幾乎很少調動。

    “說來也奇怪,的確沒有,且我,我比尚敏還來的早,這也沒有見過!”

    她生得貧苦,四歲就被賣進蘇布,出力拿錢,後來好些,才調到織工坊做事。

    錢瑗搖頭,她只管拿錢,也不關心這些。

    “不過蘇老闆平日就公私分明,對孫大娘,對我們皆是,因而大家也只是覺得奇怪,沒有敢去多打聽……”

    “那蘇老闆,他家中是以布商爲業嗎?”

    凝萱沉吟半刻,隨口道。

    “大概不是吧!”

    錢瑗拿來木刷,清水輕輕灌過布料表面,去除表面的雜質和油脂。

    “蘇布早,但蘇老闆真正接管,也沒有多久,大約,大約半年多……以前只知道,蘇老闆是少東家,很忙,我想,蘇家估計有其他產業吧!”

    半年多,蘇布這招牌來到垠城,也與這時間相近。

    “所以蘇布,也是近幾月才招租買地,發展成這陣勢?”

    “嗯!這裏許多女工都是近幾月才招收的,但不是在這兒,是在江南。”

    錢瑗搗蒜似的點頭,讚賞無比。

    “以前有不少人在背後詆譭少東家,也就是現在的蘇老闆,但看如今蘇布,可沒人再說那話!奉承逢迎還來不及呢!”

    “爲什麼?”

    “他們都說,蘇老闆生性怯懦,毫無作爲。”

    所以,蘇禹喚是看盡事態涼薄的。

    將布放置在一旁,錢瑗掀開水缸,立馬聞道股刺鼻厚重的清香,錢瑗伸進去的手舉出,已是被塗成青綠。

    “這些都是植物,是藍靛,茜草,紫衣……咱們調配完燃料,就能開始浸染了!”

    “原來是這樣。”

    凝萱心下暗念,真是叫她開了眼界。

    錢瑗自屋內取來勺碗大的量器,將不同藥草榨乾碾碎,配比不同清水,粘稀恰當。錢瑗凝萱合力將布料浸入各色顏料中,充分吸收……

    再擡眼時,繁星漫天,暮布撩人。

    “凝萱,垠城有什麼好玩的嗎?”

    錢瑗把手放在嘴邊呼氣。

    “到這兒來,還沒出去過呢!”

    凝萱聽說,蘇布女工是不能自由出入的,關在這方小地,也挺無聊。孫大娘的話說,畢竟是一幫年輕女子,又是外鄉,生怕惹事難以交代。

    “嗯。下次有機會帶你出去看看。”

    “真的嗎?”

    錢瑗興奮抱住她。

    “凝萱,你實在太好了!”

    半個時辰後,布料充分吸收,將多餘水分排出,乾燥,定色,晾曬,附着……

    看着滿院鐵絲之上垂掛的布錦,錢瑗心生滿足,打了個哈欠。

    “終於結束了,明日再曬一天,布料柔軟光滑,也不枉咱們幹這麼久!”

    凝萱累得腰酸背痛,但見這些,也是覺半夜勞力沒白費。

    “回去睡吧,凝萱,真是謝謝你了!”

    兩人相攜往外走,錢瑗鎖上院門。

    月色靜寂,凝萱忽想起昨夜那怖駭驚魂。

    “阿瑗,你,你們晚上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比如,唱歌,啼哭……”

    凝萱試問道,她不相信,只有自己能聽到。

    錢瑗一愣,趕忙捂住她的嘴。

    “你小聲點兒!”

    她壓低聲音,在凝萱耳邊道。

    “你就算聽到,也要裝作沒聽到,我聽說,蘇布在買下這塊地時,風水不好,幾月前,有人在夜黑風高中自刎而死,冤魂不散,所以才……”

    “凝萱,你是剛來的,可千萬信我,這事不能亂說的!”

    回到女工院落,錢瑗將門鎖上,各自拖着沉重的步伐回房。

    小雅已睡得昏沉,凝萱沒讓她去染房,叫她早些休息,她本就對這些不傷心,蘇布的日日訓練,反倒是折磨她。

    寒潭孤蟬,如流水般泄入兒邊,凝萱累極,卻不由多出幾絲煩躁。輕輕打開包袱,裏有半瓶沈姝送她的女兒紅,之前兩人上街時買的。

    她們女子,總對這些男子愛好的東西生趣。

    於是拿在手裏,出了房門,來了屋頂。

    若是之前是有自知之明,如今,她倒是難過,真是如此差勁嗎!她與這些人,同這蘇布,同錢瑗……又想到父親那叫人心寒的話語。第一次感受到風雨飄搖的涼意,從前那了無用處的軀殼,無用,卻好看呀。

    打開壺塞,清香夾雜刺烈,凝萱湊到鼻間,忽就清醒起來。

    沈姝叮囑她,女子在外少飲酒生事,這時,卻想嚐嚐那沁人心脾的醉意。

    輕輕抿了口,辣地直搖頭。但全身上下卻是轟然炸開,冷水傾盆而下之覺。

    安靜下來,空洞腦中又闖入一陣悠揚,緩緩而至,凝萱“嗖”地坐直身子,倚高望遠,隨着清澈月影,她順那聲音瞧去,那不是……白日去的,蘇禹喚的院處。

    她從未相信錢瑗的話,昨日是幻聽,今日,終於不再懷疑。

    “爲看黃昏獨晚歸,不是夕陽,偏愛夕陽……”

    凝神細聆,甚至能聽清其中字眼。

    放下手中酒,凝萱回到屋前,卻見那她方纔親眼所見被錢瑗合上的門竟蹊蹺般敞開,像是只吃人的妖怪。

    凝萱腳步怔住,卻是往外瞧了眼,彎曲小道,沒有一個人影。四下掃視,思量片刻後,擡腳走了出去。

    心不在焉,蘇禹喚,蘇禹喚,他難道——這蘇布,究竟藏了多少祕密!

    整晚陰霾一掃而光,即便是死,她也要探清!

    一路摸黑,順着那偏徑一直走,盡頭是個分岔路,白日時,她並未刻意記方向,這會兒……那聲音忽又從哀愁變得斷斷續續,以至全然無法確定方向。

    一道人影站在她面前,毫無徵兆,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擡眼時,凝萱心口一震,懼出身冷汗,那面具,實在嚇人。

    “阿,阿陋——”

    凝萱輕呼出聲,這人,難道不睡覺的嗎?

    她就那麼愣愣站着,嘴角緊繃成一條線,凝萱本未見過她的臉,加之夜影昏疊,有那麼一瞬間,凝萱覺得,她身上有種異樣的疏離寒瑟。

    對視片刻,阿陋走近凝萱,兩隻手熟練比劃,生動活現。

    “你是說,這裏危險,讓我回去?”

    阿陋點頭,擡手頷首,做出個“請”的姿勢。

    凝萱視線定格在她微揚的手心,又想說什麼,阿陋小臂淺擺,示意催促。

    看了眼阿陋,後者唯一露出的眼眸垂着,恭敬有禮。

    見大門,風吹過,房上的草來回搖晃,又恢復平默。

    鬼祟的阿陋,凝萱左想右想不對勁……

    剛走到屋前,手還未挨到木門,卻被一旁的長箭絆住,凝萱回神,將其拔下,展開上頭的紙張,字字念來,人似泄氣般靠着門板滑落……

    無力蒼孱,頹喪又涌上心頭。

    屋檐翹角,一道白影正悄自躍下,衝凝萱奔來。

    “靈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