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疏隔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垠軔字數:3222更新時間:24/06/27 19:52:21
    悅塞客棧。

    傍晚,來往過路客商紛嚷不絕,這地方在垠城極南邊緣,一旦出走,便能通往各處。

    二樓,盡頭客房,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嚎,那盲眼老人滿身血漬,不知所措地伸出手,伏在地上胡亂攀爬,然如何摸索,也尋不到一個出路,任他拖過褲腳的地方,延出一道道乾涸溪塊般駭人的緋血。

    “是誰?到底是誰?”

    他邊低吼,無助擡起頭。

    “你到底是誰——”

    他盲眼多年,憑藉下意識的直覺,他知道,這方小屋不僅他一個,一定,一定還有別人。

    問道,像狗一樣嗅來嗅去。終於喃喃自答道。

    “是家主嗎?是家主的亡魂來找我了?是……是家主,一定是家主,我,我做了錯事,家主怎麼可能放過我?”

    自上月起,他便有這種預感,在他早起讀經撫玉時,那恍恍多年,令他輾轉反側的擔憂事終於來到。

    可是,究竟,究竟是誰呢?

    “家主當然不會放過你!”

    邪靈般的聲音自頭頂而來,電擊般將其刺醒。分不清是白晝黑夜。

    “你,你是家主!你來找我了!”

    聽見那兵器刻進地磚,硬硬拖向自己,一把刀懸在頭頂。

    “你,你……”

    那個“到”字還沒喝出口,小臂一痛,尖利匕首已射入其中,鮮血噴涌。

    老人強忍痛哼,螻蟻般蜷縮在其腳下,血浸入襤褸衣衫,又透出來,牢獄酷刑不過如此。

    ……

    半米處,易寒冷眼瞧着這一切,緊握劍柄的手微微顫抖,森寒陰鬱的面上有幾絲血跡,靜止的腳步上前,一隻匕首出去,老人身上又多出個洞……野獸般的嘶鳴一陣陣高過。

    ……

    凝萱進來時,見到的便是這不忍卒視的變態一幕。那老人已漸失去意識,畏成一團貼在地上哆嗦。

    易寒仍立在原地,黑衣表面被噴薄而出的污血沾染,融爲一體,看不出來。

    凝萱跑過來,抓緊他手裏的劍。

    “易寒,別這樣。”

    又是一聲輕哼,易寒左手利刃射出,捂頭痛掩的老人又驚蟄般抖動得更加厲害!

    “易寒,再這樣下去他會死的。”

    他的手背冰涼刺骨,聞若未聞,凝萱怎麼說,他都是沒有任何動響。

    凝萱別過頭,不忍再看那渾身是血將近而亡的老人,但她知道,易寒並非想置他於死地,這一刀刀下去,不過是折磨,叫他生不如死。究竟是有多大的仇恨。

    “易寒——”

    顧不得他滿身血腥氣,眼瞧另一只匕首夾在指尖,凝萱咬牙伸手奪去,這樣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這舉動終於是吸引到易寒注意,他眼神動了動,藐向凝萱,後者正握着那劍柄,極力制止的模樣。

    “易寒,他已經這樣了,放過他吧!”

    凝萱眼睫輕顫,她實在見不得這怖慘,都好好的,不行嗎?

    易寒手慢慢抻開,與她相隔,劍垂倒在地,發出聲泠叮的聲響。

    “我說過,如果你攔我,我會殺了你。”

    易寒目光一頓,挪開身子,冷冷道。

    那把劍滑落在地,同樣像是荊棘佈滿心頭,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參與到這種地獄惡事中來。

    “如果你實在不滿,就殺了我吧。”

    凝萱嘆了口氣,神色黯淡下去,轉身欲走的動作停住,對他說。

    “我來是想跟你說一聲,我已離開佟府,春貢的事,可以從長計議。”

    她看了眼那倒在血泊中的老人,提醒道。

    “若……若你殺了他,還是將事情處理乾淨,免得官府追查下來。”

    說完,便推門離開。

    回到蘇布,已是漫天繁星在境,凝萱擡頭望去,沉重的失落感充斥在心頭,她一直覺得,自己至少是個做事靠譜的可信之人。

    坐在後院的石板上,忽就想起佟煜來,瑞堯宗那高聳入雲之境,一定更美。

    “小姐!”

    小雅剛鋪好牀,出來時便見凝萱在這呆坐着。

    “小姐怎麼不太高興的樣子?”

    知道她去見易寒,小雅是有些意外的,這人,哪裏來那裏去,凝萱都很少提過,可凝萱卻,彷彿對易寒,有很深的交情。

    “沒有啊。”

    拍拍自己的臉,叫自己清醒過來,凝萱緩緩道。

    “我把你帶出來,真是委屈你了,你若是呆在佟府,或者……留在衛府,一定比在這兒活得舒服!”

    身後這方小屋也溫馨愜意,但怎也比不上那美景院落吧,凝萱在這兒,不過與衆人一樣,是個普通繡娘。

    “別這麼說,小雅在哪兒,都不如陪在小姐身旁!”

    小雅頭一歪,蹭進凝萱懷裏。

    “這多像我們小時候呀。”

    她們小時候,和季嬤嬤一起,晚飯之後的星空浩瀚無比。

    小雅鼻翼輕抽,緩緩道。

    “小姐,我雖然不知道,你和佟三公子究竟發生了何事,又爲何會……但小雅還是覺得,你應該和易公子保持距離,易公子和沈公子不同……小姐你又心地善良,我總覺得,易公子他,有不可告人的一面,我怕,他傷害到小姐……”

    沈堰幾乎是和凝萱一起長大,爲人處世小雅很清楚,但易寒,小雅總覺得,凝萱對他不一般。

    “知道了。”

    凝萱雙手叉在一起,原來不僅是她,就連小雅也……她若是告訴小雅,自己幾次死在易寒手上,她會嚇一跳吧。

    “小姐,這蘇布,離咱們想要的生活已很近了,你萬萬不要被其他事蒙了心思啊。”

    自小寄人籬下的緣故,凝萱一直小心翼翼,想着有一日能脫離那衛府,不說闖出片天地,但求自食其力也行。或許,離開佟府也是因此呢。

    凝萱怔愣住,這話,這些東西,離她已然很遙遠,但小雅一直記得。

    “你放心吧,我都明白。”

    沉默片刻,凝萱答道。

    ……

    “誒,你們是新來的吧!”

    二人交談着,自遠而近的腳步傳來,迎面而至的是羣身着藍底金邊的女子,正是白日兩坊間那些。

    “我想起來了,你們是老闆帶過來的。”

    女子敲了敲腦袋,笑起來兩頰凹出淺淺的酒窩。

    “蘇老闆可很少自外面請人過來呢,你們還是頭次。”

    蘇禹喚對布莊上心之至,挑選繡娘時更是嚴格,再者,這倆聽說還是垠城本地人。

    “對了,我叫錢瑗,叫我阿瑗就成了。”

    凝萱與小雅還未回答,這人已滔滔不絕了半天。

    “我叫凝萱,這是小雅。”

    凝萱笑道。

    “以後還要麻煩大家多多關照。”

    “沒事沒事,進了蘇布都是自己人!”

    皆是十幾歲年紀盪漾的肆意微笑,有人提議道。

    “我們剛剛在屋頂看流星,這幾天天氣好,明日一起來吧!”

    “好。”

    “對了,你們是怎麼進來的,我們自離了江南,還沒見到過這兒的人呢!”

    “真是稀奇呢!原來大家都說北方蠻人,描述得極爲可怕,要我看,簡直是胡說八道……”

    ……

    談笑間,大家都已熟悉。

    只是一聊起來,便忘了時辰。

    “孫,孫大娘……”

    見一人走來,周身立馬噤聲,垂下頭,滿臉驚懼,悻然道。

    “孫大娘好!”

    “你們看看,這都什麼時辰了,還在這裏吵,是不是我平時對你們太寬容了!”

    嵌滿臉皮的褶麻在昏暗光影中,像是凸上的殘破浮雕。

    “明日早起還要準時練習,這時候不睡,難道要我請你們嗎?我再說一遍,蘇布可不養白吃飯的閒人!”

    凝萱與小雅也同衆人一樣,但凝萱明顯察覺到孫大娘口中的憤怠。

    “有些新來的,不要不守規矩,也不要使什麼小姐性子,我孫大娘可不吃這一套!”

    “都散了吧。若下次還越了時辰,我可要罰人了!”

    甩了甩手中的鞭尺,見狀,都轟然散去。

    ……

    回到屋中,緊鎖房門,小雅重吸了口氣,拍着胸脯道。

    “什麼人吶,這麼兇!”

    許久沒見過比衛夫人還凶神惡煞的人,小雅忽然有種又入虎口的壓抑。

    凝萱坐在榻沿,這方地逼慫狹窄,幾近塞不下兩人,她與小雅的牀鋪也是相列而排,擠在一起,有些不適,但不多。

    “好了好了,快睡吧!”

    多想無益,既來之則安之吧。

    凝萱拽過小雅,吹滅燭燈。

    半個時辰後,身旁傳來小雅輕緩均勻的呼吸,凝萱卻是輾轉反側睡不着,窗沿透進幾縷清月寒光,凝萱睜着眼,呆呆望着飄揚浮動的銀屑……漸漸癡恍。

    有風吹過,耳邊緩緩傳來陣空靈悠盪的聲音,凝萱耳膜微動,迷濛欲昏的身體一下子坐起,十指張開,狠狠捏了自己一把,不是夢……

    她凝氣屏神,朝外探去,月色乍泄,卻蒙上一層朦霧,不明不暗。仔細聽去,是歌聲,宛轉悠揚的歌聲,她悄悄起身,摸黑出了門。

    至院中,那方纔歌聲卻戛然而止,又變成斷斷續續的啼哭,哀鳴,伴隨着淒厲……凝萱瞳底微黯,白茫茫沉霧,好似身在地域仙境,她沉思片刻,邁出腳步往外走去。

    女工住的地方是處寬闊院落,有高牆而立,與外界隔絕。

    鐵門緊鎖,凝萱狠狠搖晃,除了鎖門相擊的捶音迴盪,那門絲毫未動。

    “這麼晚了——在幹什麼?”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