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因果 第二十五章 高山仰止時,聽雞鳴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九方閣鵡言字數:5504更新時間:24/06/27 19:48:50
洛城有兩座靠山,一座鎮魂山,一座金鑾山。
鎮魂山位於洛城西部之邊緣,靠近山海關,金鑾山位於洛城之東南,靠近雁門關。
這兩座山對於洛城來說都至關重要,可以影響一城之命運,但是對於洛城裏的人來說卻都顯得十分陌生,其一鎮魂山雖在洛城境內,卻生得太過偏僻,少有行人願意駐足,其二金鑾山位於宣武的邊境,屬於軍事場所,又遠又艱險,甚至都少有人知道金鑾山與洛城的關係,只知其爲宣武屏障。
但便就是這兩座無人問津的山巒,一座護住了洛城的靈魂,一座,護住了洛城的肉身。
洛城車馬喧,遠山奔來一匹高大的白甲戰馬,其上坐有一位少年,一身瑩白色盔甲,長槍負於背後,面容剛毅、俊朗,不怒自威,一身難以遮掩的軍旅氣讓得四周的行人都爲之側目,些許雀雀欲試,但那些隱於陋巷街口的老東西們卻是一個個的把身子藏好了。
這不是北宸的軍人,是中郢的。
而中郢能有這般氣魄的統帥,都與滕王閣脫不了干係。
雖然他的腰身側沒有懸掛三尺白旗,但這樣的滕王子弟,方纔更顯恐怖!
面對四周投來的各種視線,那戎裝少年絲毫不曾在意,御馬昂首,直奔那西部的極西之所,那名曰鎮魂山的亂石崗。
健碩少年伸出寬大的右手手掌取下背後的鐵質長槍,馬蹄漸慢,絲絲鮮血凝練成線,於西部北街的街道上流淌。
他收手了。他完全可以示弱,收割更多的囚徒性命,而不是如這般震懾。
當然,他也可以直接懸掛三尺白旗。
少年收槍,策馬奔騰,這一路,暢通無阻。
天色壓抑,青濛濛的光亮照得人心生煩躁,各種不舒服,清冷的冬風下那戎裝少年雙眉微皺,眼前的視線開始模糊,但待其察覺不妙時卻已是太遲!
細長的劍鋒如毒蛇般激射而出,將長風攪得稀碎,絲絲寒芒凌空迸發出萬箭齊發之勢!
少年踏馬懸空,渾身勁氣匯聚於手臂之上於半空中掃了一個半圓,力大勢沉!
這數息的拖延讓得那白馬瞬間沒了蹤影,那中郢將領狼狽地抵抗着四周的劍光,鮮血四溢!
慢……!
在那千鈞一髮的瞬息,遠處伸出了一雙清秀的手掌,那輕輕一壓,一切阻擊煙消雲散!
長風裹挾着霜雪倒退離去,在那西部的酒館前,一青衣少年獨立,身側,一匹戎裝白馬。
清脆的鈴鐺聲自他腰側迴響,半空那少年神智慢慢清醒,於天際無力倒下,但臨昏睡之前他仍掙扎地向那遠方望了眼,嘴角掛着興奮的微笑。
那是白彥。
是他們滕王閣的道子。
亦是他們滕王子弟心中的靠山。
長街無人,閒雜人等退散,些許少年像是習以爲常,動作極爲得熟練,關門、躲避、屏息,好似本就不存在一般。
辛虧洛城西部是囚籠,不若這裏出去的,便都是做頂尖刺客的苗子。
霜雪在半空中轉了幾圈,青衣少年伸出手安撫着身側白馬,一步步上前將戎裝少年抱起,送到了白馬的背上,望着那稍有焦急的駿馬少年溫和淡笑,用手整理着它的戰袍,梳理着它的毛髮。
生得,當真是好看。
青衣少年於白馬身側跟隨,閒庭散步一般,信手路旁的野果,品嚐着這冬日的柑橘。
端是酸澀。
鈴鐺搖曳,少年伸出手往身腰下一壓,那四周隱於陋巷的暗殺者睜大着雙眸眼睜睜地看着,卻絲毫不能動彈。殺雞屠狗,隨手而爲之。
少年緩步,這片方寸空間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在那青衣少年撤去威壓後瞬間坍塌,將那些鎖定住的螻蟻瞬間碾壓斃命,手法乾脆利落,神情淡漠輕鬆。
我不知道你們是誰。
但滕王閣的規矩不能壞。
誰都不能。
白彥解下腰側的酒壺,輕抿一口。自他們出手時,便要做好受死的準備,這是滕王閣的根,幫親不幫理,狀若瘋狗嘶啞十里長街。
想着那聚衆欺壓軟弱的意氣場面青鈴少年自得一笑,笑得格外浪蕩。
殺人很難,報仇容易。若是連三尺白旗都看不見,也活該失了眼睛。少年閉目長息,伸出手從懷中摸出三尺白旗懸掛於馬背上戎裝少年的身側,隨後膽怯而悲楚地睜開雙眸,面露悲憤。
好生狠毒!竟然對我同胞下如此狠手!
該殺!
青衣少年咬牙切齒,心懷沉重地點了點頭,瞬息過後卻又突兀地快哉一笑,逢場作戲,只求心中安寧。
青鈴少年癲酒,隨手解下腰間的驚鳥鈴拋向長空,於落下之時濺起一圈水波漣漪。
波紋收斂、漫溢,身後鈴聲浩蕩清月,少年引着白馬西去,於鎮魂山下迎着那突如其來的風雪執青色棋子落下。
他來到洛城已經有三天了,如今,他終於可以落子了。
望着眼前的鎮魂山,少年仰天長笑,青衣白馬,此去山海關。
衣袂搖擺,風雪嘶吼,勁氣裹挾着棋子消逝天邊,此舉,是爲落子無悔。
此人,是以風華絕代!
少年意氣的春風吹開了青天白日的陰霾,吹開了遠處山巒的面紗,亂石崗上那鎮魂山靜怡恬笑,笑看遠處金鑾山,笑看那山峯處的亭臺樓閣。
金鑾山作爲宣武的頭號軍事重地,少有閒情雅緻的地方,而這石質涼亭便是那稀罕物中的稀罕物,一方石桌,兩壺清茶,一方用作手談的黑白棋局。
這裏是金鑾山的“金鑾”。
位坐西席的是一位身着水墨長衫的清秀少年,上身大開,臥坐席案之上,言行舉止帶着一股說不出的魅惑與慵懶氣質,手持白棋,眼眸開闔間水波流轉,長髮散亂半遮面,似笑非笑間頗有韻味。
在這浪蕩少年的對面端坐着一位身着棕黃色短衫的憨厚少年,少年衣冠端正,形容禮貌,跪坐東方神色青澀、稚嫩,也不知是長了張娃娃臉的緣故還是他身材高大卻五短的緣由,使得這少年看起來有些病殘,但是殘得有些可愛,男子還好,若是少女定會忍不住上前揉捏一番小臉或者四肢,然後望着對方那天生委屈的面容笑彎了腰。
討女人緣。
但大約是不會有道侶的。
感覺像是在養一個孩子。
水墨少年打了個哈氣,左手支撐着腦袋,觀望四野吃着野葡萄,脣紅齒白,衣袍泄露出上身大片的肌肉,髮絲染了露水,溼潤,誘惑。
涼亭內水氣蒸騰,黃杉少年神情稍顯凝重,用執黑棋的胖乎小手撓了撓腦袋,娃娃臉上顯露出三分焦急與激惱,小短腿在桌下晃盪着,憋哭憋鬧,看着有些心疼。
良久,黑子放下,“不玩了不玩了!才不跟你這娘們下棋!”短衫少年微惱起身,煩躁地看着遠處的山巒,蹲坐下撒氣道,“大雲,不是我說你。你統共四枚棋子,都用了兩枚了怎麼還要和我爭!是想讓我被看笑話嗎!”
“誰與你爭了?”水墨少年撩發,也不去反駁對面少年的話語,“再者,你看着本就好笑,娃娃。”
“閉嘴!爺們,純的!”少年手臂隆起,撐大了棕黃短衫,看起來很是兇悍,——不對,是怪可愛的。
水墨少年掩脣一笑,將手上的草莓輕緩嚥下,對面少年暴躁,想說話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喉頭滾動,兇悍地坐於涼亭臺階之上,活像個鬧脾氣的娃娃,肉嘟嘟得也更可愛了。長衫少年魅惑一笑,徐徐起身伸了個懶腰,眉目倦怠,言語慵懶,“行了,這洛城兩座山頭,你不要那鎮魂山非要與我爭,到頭來卻是便宜了那中郢來的土匪,問題不在你,難道還要我背鍋嗎?”
“放屁,這明明是我先來的!是你在與我爭!”黃袍少年憨厚道,一副老實本分好欺負的模樣,天生淚眼汪汪,極爲得委屈。
望着對面少年,水墨少年伸出了瑩白手指豎於紅脣之前,淡漠一笑,“可是,人家要啊。”
少年媚笑,擺手道,“小滿不是我說你,別這麼幼稚了,讓人平白看了笑話。難道你先來了,這山便是你的了嗎?總說先禮後兵,但爭搶時總歸是先兵後禮的,拿到了道理便是最好的防禦武器,拿不到便是反攻的藉口,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你有機會的前提下。”
水墨少年眼眸開闔,笑得有些玩味,吐氣如蘭,“你覺得,你對上我有機會嗎?”
劫雲半起身綰發,身形融入了那雲霧之中,手中握着一枚水墨色的棋子,那遠處的黃杉少年仍有不甘心,握着手中的棕黃棋子幾欲上前,卻被水墨少年的幾道眼神逼退了。
落子無悔。
這是規矩。
萬曆十五年尚未過去,撕破臉皮是得不到好東西的。何況平江山與北穹宮同爲北宸麾下,彼此的關係又是那麼得微妙,他是萬不能做這等事情的。
看着涼亭邊上那唉聲嘆氣的棕黃短衫,水墨少年微笑,一子落下,收回了那停留於青衣客身上的注意力,悠然轉身,沿山路而下。
望着那一襲水墨長衫,娃娃臉愁苦,丟子遠行,去找尋下一處“天元”。
待這兩位天驕少年遠去,一身青藍色長袍顯形於樓閣之中,身側,是一襲星夜長袍。
絕代少年矗立,一襲東望,一襲西盼。
東望的,是離山之於平江山,西盼的,是隕星閣之於北穹宮。
他們的交易結束了,如今,要看洛炎的抉擇了。
徵炎落座,飲了一壺清茶,星夜少年守候於涼亭側,他要等一襲明黃,一冠青藍。
青煙渺渺,飄出一圈圈說不出的熱血激盪,一場,殊死拼搏。
暗流涌動,青天白日,洛城西部一襲身着長褂的少年行於北街之上,步伐急忙,望着洛家門前的兩棵迎客鬆也不見笑容與情緒的波動,表情稍顯凝重,似是有什麼東西堵塞住了呼吸。
他知道那黑衣少年的身份,儘管時局緊張,但是洛家之於北宸仍留有一定間隙,治病救人不在他們的底線之內,卻在他們的職責之中,所以不出意外洛家是會收留的,這是道義沒人能指責,故而那白袍醫官選擇了施救,洛家的長老們也沒有意見,長輩們決定了的事情他決然不會干涉,但是他很疑惑,爲什麼長老們會把秦寂留在洛家。
少年步入庭院中,馬秋北停下擦刀的動作擡頭打量着洛炎,良久,沉默不出聲。
那黑衣少年自金鑾山而來,北宸雖沒有動作,但這已是在刀尖上跳舞了,這次的動作,無疑是宣緣唐突了。不過他說不得,也沒人說得,長褂少年進去也左右不了什麼選擇,大致是去討說法的。
壯漢披了一件短衣在身上,收好周身的兇器隨着流雲少年的身形上前入了正堂。
屋內雲霧飄渺,水氣厚重,能聞到一股稍顯濃郁的藥味。
馬秋北止步堂前,裏間傳來了長褂少年的聲音,良久,對話停止,洛炎浪蕩出門,眉頭微皺,還是有些不明白,待他停止思量矚目眼前壯漢時,斟酌許久,無奈一嘆,“何必呢。”
少年正色,上前與馬秋北並肩,行至院落閣樓中,“不說那青龍帝君了,三皇子在趕來的路上,這事我們不用摻和,阿姊要出世了,只等過了這萬曆十五。”長褂少年洗換茶具,對面壯漢抱胸正坐,周身氣壓極低。
似是對壯漢的性子有些瞭解,洛炎沉默地爲其倒上了一杯茶水,神形疲倦道,“彼岸的行事越來越乖張了。我不知道你們到底知道些什麼,民間聲稱自己看見了未來的事件不多,卻不再孤寡,不僅說得有頭有臉,不少證詞還能對上。按照他們的身份推測,這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
“當然,或許是真的,或許是有人落子開了棋局,但這都不重要。我不明白的是你們對軒禪的態度爲何會出奇的一致;不對,不止是軒禪。”洛炎抿脣,看着眼前壯漢凝重的神情也不去理會桌面上的清茶,只是看着馬秋北那欲言又止的狀態輕聲詢問道,“天變了,對嗎。”
五個字,每一個字都輕得稍顯卑微。
長褂少年神情輕微惶恐,那模樣像極了小時候。
洛炎,他始終是那刑殺九千里,千里不留行,指掌屠戮谷,白骨皆凋零的意氣少年,多年不變。他從不是什麼輕俠,他只是因爲膽怯懸崖而嗜殺,至於殺誰,看運氣。
飲了一口杯中茶水,馬秋北也不說話,雙手環胸眺望着遠方的天空,神色如凝水,沉默不語。
青天白日。
彼岸已經讓這片天維繫了大半年了,這大半年來,太陽始終是那模樣。
農民都知道天變了。
水汽中壯漢的神情十分詭異,長褂少年緊攥拳頭,語氣壓抑,“告訴我……”
流雲少年雙眸隱忍着憤怒,“我要知道,也必須知道!”
“你要知道什麼?”壯漢冷漠開口。
“從前你們搪塞過去的,現在的我都要知道”長褂少年不堪重負,輕聲壓抑道,“彼岸和渡江爲什麼出手,你們瞞了我,不曾告訴我他們的貪圖、所得,那所謂機緣所謂造化都是假的!他們付出的代價可比那多多了!還有我的身子到底痊癒了沒有!你們在謀劃着什麼?我怎麼什麼都不知道?連北風都在瞞我!”流雲少年拍桌子起身,注視着身前那身着短衣的壯漢,“你騙我對不對。子寒,霖昶,嵇瀟湘,星辰,絕雨煙……我覺得你對他們很熟悉啊,你什麼時候認識了這麼多天驕的?我怎麼都不知道?”
長褂少年壓抑着情緒,那一刻,他顯得有些無助。
想着,流雲少年熱血一寒,身形輕微顫抖,悲憫地看着身前壯漢,神情複雜難明。
他想知道,卻又害怕知道。
良久,洛炎神情慢慢堅定,看向對面壯漢,不再動搖決定。
他是天驕,他必須知道。
凝視對面少年,長久無聲,壯漢徐徐啓脣,“你,從哪知道的。”
“我!……,我看見了。”長褂少年聲音稍顯急促,隨後又失意地平緩下來,苦澀一笑,“我看到了他們手裏的棋子,結合我所看到的,便就猜到了。以天下爲棋盤,以山川河流爲棋局,下一盤名曰衆生的棋。八方棋主……不是只有天驕才能獲得棋子嗎,爲什麼……”
“沒爲什麼。”馬秋北沉聲,“你既然能失去,便有人能得到,奇怪嗎?”
“荒唐!”洛炎憤懣!
“荒唐嗎?!”壯漢沉聲反駁,看着對面那一身長褂的流雲少年,緩聲道,“告訴我,哪裏荒唐了。”
“我……!”洛炎氣息爲之一滯,恍惚間……
好像,沒什麼荒唐的。
少年無力地癱坐於石凳之上,側過臉,平復着憤怒,慘淡一笑:
“也對,不荒唐。”洛炎屏息,看起來十分地頹廢,抱着茶杯斷續地喝了幾口,沙啞出聲,“能與我說說嗎,……子寒身上的東西。”流雲少年微微正色,神情真摯,說得認真且珍重。
他猜到了。
但是他還想問出來。
對視壯漢那凝重的雙眸,洛炎一笑。
馬秋北抿脣,出聲:
是棋子。
壯漢閉目,言語頗爲感慨道,“棋子不多,天驕四枚,絕代七枚。拋卻這初始的棋子,其他的獲得方式我不知道了,不過有肯定是有的。自其出了天南閣之後,彼岸就一直在激活他體內的棋子,卻不讓他真正擁有,這棋子的價值可以此而得之。
“棋子的重要性易鯨是知道的,離開天南村的庇護之後他便一直在遮掩那棋子的氣息,宣緣的藥也大抵是爲此。藥斷了,一個月顯露一枚棋子,棋子可憑藉天驕的氣運勾引亦或者兌換,也可以把根取走全盤得之。他的棋子是不可能保住的,要麼提前廢了他,讓棋子厄難,要麼讓他覺醒,自己握住棋子不讓它流露四方。”
壯漢抿茶,不再多說,起身遠走,對面少年卻是知道了他的意思。而這一切,都由自己決定。
是拿,還是不拿。
同樣的,落子無悔。
霜雪落下,遠處鋤宗門口的少年心生悲涼,長淚滾談,與那涼亭中的長褂少年一齊在這萬曆十五年的冬風裏,彎成了龍蝦。
這最後一陣冬雪,是埋得洛炎。
埋得,那流雲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