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因果 第二十一章 宣墨留白,螻蟻三點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九方閣鵡言字數:2605更新時間:24/06/27 19:48:50
    子時,夜半。

    綠袍少年窺窗望月,心中暗自估算着時辰。

    這萬曆十五年的小年,於此時還有一個時辰的陽壽。

    在這一個時辰之前,洛城的西部斷了一次冬雪,鸞橋上吹起了一陣狂風,星夜上滴了幾滴血,那天上人間的二樓,多了一位身披紅衣的貌美女子。

    而那紅衣少女,他見過。

    似是還有恩怨糾葛。

    綠袍少年咬了一大口手裏捧着的大芋頭,將嘴裏塞滿,隨後再小心翼翼地細細咀嚼着。

    他不想說話。

    此間酒館火爐溫熱,外邊四仰八叉地倒了兩排二十四位壯漢,那裏間橘紅色的燈光下共坐了兩人,一位是身着竹綠色長袍的少年,此時他正危坐飯桌旁,其對面是一位箕踞長凳的赤裸壯漢,此時他正抓着酒碗飽食着熟牛肉。

    看那牛肉的模樣,大約還是官家的。

    一位敢要,一位敢做,就這麼當着官家的面吃。

    哪怕是官家都倒成了一片,這事怕也只有馬秋北能做得到了。不過人家能拿洛城的城牆練刀,敢一刀鞘砸毀城防廟,洛城裏自然也少有他不敢做的事情,何況是在這大人物放養死囚的西部牢籠,別說耕牛了,便是他將那些活了不知多久的老不死都拉出來站成排地刑殺也沒人敢說話,反倒是不出小年,西部便會血流成河。

    這地小鬼怕,閻王當豬殺。

    沒什麼是這位爺管不了。誰來都不好使。

    中夜,此間酒館內儘管火光通明,酒肉飄香,但是壯漢往那就這麼一坐,四周的氣壓便變得極低了,也就夜未央能和他比一比,軒禪手上的那幾根號蛛翎在這裏顯得極爲脆弱,散發的寒氣被泯滅得渙散開來,毫無存在感。

    店裏沒人,朝北的那位吃牛肉,不說話,朝南的那位腮幫子鼓鼓的,說不了話,嗯嗯哼哼的,大眼睛眨了眨,但對視對面壯漢那冷漠的瞳眸身子便瞬間凍成了一塊,泄了氣,正經地坐在那,絲毫不敢動彈,生怕因此觸怒了對面壯漢,引起兇險。

    此時的他還記得洛城門口壯漢砍向自己的那幾刀寒芒,擦邊的凌冽刀氣似能在瞬間要了他的性命,叫他陰陽兩隔,此時壓抑憤怒的他極爲得不好惹,門口那一刀看似是幫他解了圍,其實不過是趕走了礙事的野狗,讓他正面應對自己這兇狠的虎狼罷了。

    能有什麼手段呢?

    無力反抗。

    綠袍少年萎縮成一團,眼前那頭碩大的耕牛在他面前被壯漢一點點地拆解腹中,只留下些許的骨架存在,桌面上唯有他右手邊有一盤微涼的燒雞在那瑟瑟發抖,看起來寒酸且卑微。

    “趕緊咽下去。”半晌,壯漢打破寂靜出聲,對面少年兩三下吃完芋頭,直立起身,保持軍禮。

    望着軒禪的動作,壯漢神情依舊是那麼得冷淡,不見動作,就這麼盯着對面少年,一刻,兩刻,待火爐熄滅,待萬家燈火翹首來日曙光,待那屋內綠袍少年僵直,待那屋外墨袍少年麻木。

    這一等,萬曆十五的小年便過去了。

    壯漢沉默起身,陰冷,壓抑。

    綠袍少年呆滯,馬秋北雙手摁壓着桌面,徐徐起身,“別和他一樣,本事沒學會,學會了不要臉。”壯漢鄙夷地輕笑了一聲,“有事你便求那婆娘吧,用你那孩童模樣。噁心!”壯漢掀桌子轉身,勁風將綠袍少年壓迫地跪倒在地,再重重地磕了七下響頭。

    “砰砰”聲不斷迴響,少年掙扎着反抗,但直至頭破血流,沒有絲毫地用處。

    “滾。離開洛城。”馬秋北轉身,隨後又慢慢止步,“這救命之恩,我收下了。”

    壯漢沉聲,回眸觀望,那一眼,如看爛泥中翻騰的蛆蟲,腥臭且骯髒。

    腳步聲拉長、放遠,少年跪於一地狼藉之中,青石板上一隻斷了脖子的燒雞,於昏暗的燈光中凝視着綠袍少年那消瘦的身影。

    燈火搖曳,墨袍少年僵立酒館外,那壯漢掀起一陣狂風,將他的魂給吹沒了。

    發生,什麼事情了……

    墨袍少年無神地跪在地上,身側消瘦白馬難堪地倒下,一副長卷自少年懷中滾落,如今那一副名爲《寒士圖》的長卷之上,徒留有三隻卑微螻蟻。

    俱都跪在大地上。

    紫衣女子合上雙眼,朝着馬秋北的方向望去。

    她,沒有阻止。

    不阻止那墨道少年受辱,這是岳陽樓的請求,不阻止那老馬跪下,是中郢星宿宮的託付,而不阻止軒禪道心受損,只是因爲她不想得罪馬秋北。

    說白了,便是因爲他沒有靠山。

    紫衣女子合上簾子,揮手吹滅了酒館內的橘黃燈盞。

    省錢。

    紫衣搖曳,身段婀娜,紅衣女子收回目光,看向遠處那在青牛背上酣睡的道袍少年,顧自言語:

    “裳,你們隕星閣,不是要他嗎。”蘇顏對鏡修妝,面容蒼白,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

    隨着這一聲詢問,那紅衣少女的身後顯出兩道身影,一位身着星夜長袍的少年,以及那月上身着黑裙的絕代女童。

    少年抱劍,浪蕩於軒窗處,垂首無言。

    交易還沒落下,有什麼是能確定的呢。

    黑裙女童起身離去,打了個哈氣。

    該回家了。

    月隱,秋裳向着遠方踏出了三步,三步落下便是江山變換。

    黑裙女童滯留半空,遠望那二樓憑欄杆的淡紫色長袍。

    小年,隕星閣腳下商務繁忙,人來人往,把酒燈盞,而他依舊輕浪。

    女童側身,看着那在賭局中博弈的勁裝少年,四下喧鬧,他正與青衣客們划拳嬉戲,彼此間大笑聲不斷,屋檐上的長褂少年遠遠地看了一眼,又慢慢收回目光。

    他挺在意那身着綠袍的青澀少年的。但流雲閣沒有表示,生爲道子,生爲洛家嫡子,他自然沒法阻止馬秋北的決定,也無法插手阻攔。

    這最後一陣冬風還沒落下,誰也不知道它到底要埋葬多少人。

    徵炎倚窗東望,遠處一匹大紅馬正在南下,南下中郢。青藍色長袍隨着暖閣裏的熱浪翻飛,少年向着極遠處微笑,灰袍少年飲了一口壺中的熱茶,身側一輛車馬滾滾而去,窗簾被塵沙掀起,露出那少年俊美的容貌。

    頭冠青藍,服飾金黃,腰飾中郢三千郡的刑具,氣度雍容華貴,溫和執禮。

    這是中郢的三皇子,名諱段止翎。

    他此行是爲北上,身負三要。

    這一要是爲接回中郢的上醫令,皇族血親的尊長,宣緣。

    二要是爲找尋中郢兩位得道帝君,其一爲中郢七大頂樑柱,星宿宮的魁首之一,青龍帝君秦寂,其二爲星宿宮客勤長老,中郢小帝君易鯨。

    而這第三要,便是依小帝君的意思,關照一番他的徒弟。

    少年氣定神閒,執筆交付着出行時太傅所預留的功課,身側一位長者躬身執禮。

    中郢當今陛下膝下無女,只有三子。

    嫡長子段承元爲太子,二皇子段藏匣爲平王,三皇子段止翎爲安王。

    現如今,這止翎的雛鳥出山了,也不知這一鳴會驚擾多少人,也不知其日後還能否“安穩”。

    少年執筆,遠端風雪中錦衣少年矗立山端高峯,北望江山。

    這一望,卻不知是要去北宸,還是回中郢。

    少年長息,錦衣殘破。

    那綠袍少年的靠山倒了。

    再也起不來了……

    少年身披風雪,無言凝視,天際陽辰星似是被地平線攔在了半山腰,這一擱淺,便再無凌空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