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因果 第二十章 馬秋北的刀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九方閣鵡言字數:3879更新時間:24/06/27 19:48:50
鸞橋青牛,道袍少年酣睡了半宿,對面老馬擺了擺尾巴,身側墨袍少年似是遭受了莫大折磨一般,慼慼哀哀怨怨,故作堅強,暗自垂淚,頗有一種大丈夫捨身爲國,墨道折筆無人欣賞的大悲哀與大豪情。
這世道……一言難盡吶!
少年飽經風霜地搖了搖頭,如一位雲煙看盡,紅塵看淡的石堰隱士。
霖昶面鸞橋臨風,對面青牛用石橋磨角,於萬家燈火中飄起一陣石灰,更顯對面少年的滄桑與霜愁。
墨袍少年苦惱地拍了拍身側老馬,但一想起它只是匹馬,便又將口中話語嚥下,回想起醒來後那丟失了的信件,心情沉重,有口難言,長息不斷,徘徊石橋月影間。
來洛城之後找了三日的老乞丐,如今沒找到也就罷了,連帶着信件也丟了。雖然不知道白胡子老頭給他這個任務的緣由,但總歸是一片心意,沒做好便是辜負,何況又出了這麼大的漏洞。
少年心寒長嘆,搖了搖頭於鸞桌上坐下,自斟自酌,麻木成了一樁老枯木。
霖昶悲憫一笑,待接連的七口烈酒下肚後方纔悠悠開眸,敬畏而小心地觀摩着眼前青牛背上那聞名天下的天驕少年。
他是慳行,道號蝴蝶,曾是蓬萊閣的準道子之一,卻因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所累,離開蓬萊仙島,輾轉遊歷於南域八方,這十年間他正如昔日辭別山門時所說的那樣,不忘師恩,負重前行。
往事難堪,宗門雖不曾怪罪,卻已無顏面對。
這是他說得,那時青牛上的少年稍顯疲憊,言語卻沉重得,日月無光。
昔年兵戈沙場,那少年身披重甲着裝,離開了他的宗門,離開了他用鮮血守護的故土家鄉。
現如今,能親眼所見這醉生夢死的一襲黑白道袍,霖昶心中長恨無能。
他,依舊沒有走出來。
他,老得再不見往昔少年模樣。
冬風漸收斂,墨袍少年含淚轉開視線,眉目上繚繞着少年積鬱着的愁苦,堆砌着諸多難言的陣痛,孤立長橋畔,向着遠方那風吹來的方向眺望,那瞬間多少人世沉浮,卻都已不認識,也再難認識。
少年垂眸執筆,悲憫一笑,眼含熱淚,心事難防,亂髮髻以面世間,形容荒唐。
年少不懂事,自比天驕,於風霜雨雪中掙扎、苦熬,如今以蒲柳之姿身披準道子的衣袍,方知高處不勝寒,吾輩不可貪望。
霖昶心中苦澀大笑,渾身顫抖,自覺卑微,近乎癲狂。
東風吹,霜雪落葉般散落,湖面點點,星光熠熠。
此處,心事難安。
鸞橋上,無光,青牛反芻,白馬反芻,四望對望,繼而收回目光。
嘁,模仿。
你的草肯定沒有我的草好吃。
北邊清瘦白馬自得擺尾,南下青牛麻木地看着對面那張厚臉皮的馬臉,心中呵呵一笑。
似是察覺到了青牛那來自頭頂上方的鄙視,老馬也不反駁,無奈地望了一眼身側的墨袍少年,沉吟許久,選擇了不說,閉目反芻着嫩草,漸漸沉醉,昇華,飄飄然近乎上天。
管他呢,這小子也算是一個人才,自己折磨自己,原地昇華,也是妖孽。
想着,老馬頭點半空,漸漸酣睡。
清瘦白馬入睡之後,身前少年的桌案處宣紙長懸,墨袍少年挺身執筆長卷,字字血淚落下,起手間風起雲涌,大有一吞山河之勢,手腕翻騰間力透紙背,竟有一股讓四方震顫的威壓降下。
鸞橋月色凌亂,秋裳不管,白馬不管,青牛不管,倒是那青牛背上的少年,於此時緩緩睜開了雙眼。
擾人清夢之輩。
卻也是有趣之徒。
道袍少年伸了個懶腰,口中不斷打着哈氣,伸出手順着對面少年吹起的大風綰發,正衣冠凝神,看起來正經了許多。
蓬萊閣不問世事,守一片淨土安然,若說糾葛,那便只有岳陽樓了。
而能讓青牛帶自己過來,除了這少年腰側的道令以外,那白馬也是出了一份力。
只可惜,傷了根莖,太過年邁。
慳行漫不經心地打量了一眼那沉睡中的消瘦白馬,用手在座下青牛的背上輕拍了三下,似是明白了對方的用意,以此作爲迴應。
恍然間,他好像又回想起這清瘦白馬是誰了。
有過幾面之緣。
不過都是在睡夢中。但它的模樣難忘。
黑白道袍於青牛背上盤坐,不去思想,轉而將眼前少年打量了一番。
修道者萬千,但除了天驕以外,哪怕是奇才想要提升境界,也得要苦熬年歲,畢竟沒有達到質變的程度,天賦再好也有被扼殺的可能。但眼前這位,卻有超脫、蛻變的跡象。
正如提升境界一般,資質也是可以的,但奇才封頂,想到天驕,卻是少有的。但是現在,他想看看這少年能不能做到這個奇蹟。
道袍少年端坐執禮,又好奇地打量了霖昶一番,此後竟有些欣喜。
他是墨道之人!
大道三千,修道的途徑也是萬千,墨道便是一種極偏的道統。
因爲它,一個境界一道界限。
這界限指得是上古定下的五道鴻溝,第一道爲問道者,俗稱弱者,第二道爲苦行僧,俗稱渡者,第三道爲續天譴,俗稱強者,第四道爲臨世仙,俗稱大能者或者帝君,第五道爲掌輪生滅,俗稱主宰。
而天驕之所以爲天驕,便是因爲他們生來就在第四道鴻溝之內,諸如奇才以下卻都要從問道者開始往前跑,不過是比誰更快罷了。與之相應的,各種道統的存在也不過是在這五大鴻溝之內再劃分門檻,比如靈脩將問道者劃分爲五道,稱爲五常,體修、魂修亦是,不過是劃分的範圍不一樣罷了,但奇怪的是它們劃分問道者的門檻數量都是默契的五道,此後又因爲這三大道統囊括天下,故而在經年歲月之後,衆生便稱問道者爲五常了。
不過三大道統能冠絕天下的緣由不是因爲他們強,而是因爲其他道統都是由天驕開拓的,其他人想繼承道統還是要修行五常,然後再轉修的,不過轉修太難太過艱澀,又沒有前人指點,自然地偏門道統便沒落了,如此方纔襯托了另外三大道統的強勢,並非所謂的實力問題。
因此故,四十七大勢力中也都是由這三大道統爲主,但是大勢力麾下修行偏門道統的弟子卻都強勢得一塌糊塗,既爲捷徑,其強悍之處自是這三大所謂“正道”所無法比擬的,不若開闢道統的天驕也不會將其立道,所以大勢力的道子境界隱晦,不是凡俗能看清的,除卻境界以外,人家的道統你可能都認不得。
這也是天驕之所以稀罕和超脫於正常範疇的緣由之一。
但是慳行的驚訝不是來自於對方生爲岳陽樓弟子卻修行的墨道,而是因爲他雖修行墨道,卻沒有經過五常。
兩種可能,一爲有大能者爲他做墊子,二,他天生就是爲墨道而生的。
不過這兩種看似的主要可能都太過稀罕,或許,這丟失的五常便是眼前這奇才少年隱隱有蛻變爲天驕之勢的緣由吧。
一飲壺中牛奶,道袍少年期待地看着眼前的墨袍師侄。
說師侄,是因爲蓬萊閣與岳陽樓都是道門分支,但是蓬萊閣先祖比岳陽樓樓主大一個輩分,傳承之後雙方勢力的門下弟子見面便都會有一個輩分差的存在,所以喊一聲師侄,還是他保守了一番。
輕抿三口壺中奶,道袍少年不自覺間飄飄然分不得東西南北中,待其第七口飲下後眼前少年方纔吐息落筆,立於原地似是緩了許久,此後方纔有所平復。
目視長卷,霖昶默然,一段時間內都沒有動作,在那執筆觀摩,細細品味着手中的那副《寒士圖》,恍然間手中墨汁有些收不住,但胸口積塞的無能爲力卻讓他再難下筆。
從前是落魄,但現在,是沒用。
少年長嘆,正視後卻看到那鸞橋上的道袍少年不知於何時轉醒,青牛飲酒,手中柳枝四下搖擺,好生瀟灑的少年!
墨袍少年愣在原地許久,顯得有些呆滯,隨後又紅着臉靦腆地掰算着手指,一時間手腳不知於何處安放,看着他這模樣慳行淡笑一聲,施手壓住,溫和道:“轉眼十四載,現如今我已不是祖師座下弟子了。若是糾結,我便託大請你喚一聲師叔好了。”
“師,師叔!”霖昶怔然,隨後激動地彎腰行了一禮。
他對慳行的尊重既有輩分的緣故,也有他身爲天驕的榮譽,但更多的,是敬佩他的處事風格與曾經的事蹟。
那少年,不管他自覺如何,他永遠都是墨道的天驕!
他永遠是那身着黑白道袍的無畏少年!
見青牛如見恩師父母,這句話對當代書生來說,是刻在筋骨之上的銘文!
不過現在他身爲宗門次道子,出世便要代表岳陽樓的顏面,不能逾矩失利,不過他行的這半禮,從哪裏說起都是不過分的。
相比於對面少年,慳行就顯得坦然很多,笑看對面的青澀少年,安然地受了這語無倫次的半禮,但行禮過後道袍少年卻有些頹然,恍惚望天,不知作何感想,轉過臉凝神於那鸞桌上的長卷,悠悠開口道:“時間久遠了,如今開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便與你探討一番現下天下的風雲動向吧。其實你不必如此作賤自己的,現如今龍門大開,鯉魚尚且有機會飛昇,何況是你。所謂天驕不過是有所依仗罷了,也沒有你想得那麼偉岸、高尚,砥礪前行便是。
“如今風浪剛起,一切尚未有定數,少年十三十四華光照,十五十七月上袍,你如今方不過十一,體質又不差,有朝一日凌空揮筆,便是天驕。”
慳行柔聲,淡笑:“書墨不錯。你也別覺得喚我前來便是冒犯了,這十幾年來我也沒做多少事,浪跡蹉跎,來此也不算什麼壞事。青牛認可你,這是你憑實力得來的,無需卑躬屈膝,上下苦求。寵辱不驚,方能行於大道之上,少年有骨氣,方能走得更遠。如今天色已晚,我也沒什麼可以給你的,殘軀如此,悔恨不堪。若是不嫌棄,能否將墨筆借我一番,讓在下爲你添上幾筆?”
道袍少年說完,執禮出手,對面少年呆滯無神,許久方纔紅着臉狂點幾下腦袋,像個孩子,稚嫩且天真。
慳行溫和一笑,柳枝半空搖曳,座下青牛平穩地上前四步,背上少年躬身點墨,打量着鸞桌上的那一方紙畫,那一望諸多往事上首,竟有些感慨,嘆了一聲奈何,少年端坐執筆,墨汁輕下,待勁道收斂,紙上三隻螞蟻。
此刻,冬風靜止,墨袍少年沉默良久,彎腰接過墨筆,鄭重其事。
“去找軒禪吧。”
良久,道袍少年出聲道,“你們同行,也好有個照應。”話落慳行側顏,淡笑,隨後轉過身來揮舞着手中柳枝,漸行漸遠。
今夜,小年。
望着那一片漆黑中的搖擺痕跡,墨袍少年矗立,良久,復行一禮。
半晌,子夜,天際無月,朦朧中一襲黑裙倦怠出手,血跡縹緲,月光大盛,瞬間,星輝大地。
此刻,西部燈紅酒綠,往來熱鬧,遠處一青牛不洗腳,身後衙役跟隨打掃,背上少年酣睡。
那牛奶裏,下了迷藥。
白馬反芻,睜開雙眸,恬靜微笑。
正如那畫卷中的一隻螻蟻,仰望星空,不屈不撓。